荒謬、幸福與自由

荒謬、幸福與自由

·編寫手記·

人來到世界上,除了尚未成人的幼兒期,生命的絕大部分時間裡,都要獨自面對世界,並將面對這個世界帶給他的各種問題:從人離開家庭,開始面對家庭以外的其他社會成員,比如一起與夥伴遊戲的時候,他就要處理與其他人的關係,於是有了友誼的問題,這一問題將會在他的一生中都跟隨著他;等到身體發育到一定程度,生理上的性別特徵越來越顯著的時候,他就開始渴望異性,願意與心儀的異**往並渴望獲得對方的愛慕,於是有了愛情問題;如果這愛情最終有了一個美滿的結果,就會談婚論嫁,開始考慮成家立業,接著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正常情況下很快就會擁有愛情的果實——孩子,於是,家庭問題、孩子的教育問題、與父母的關係問題,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問題就會接踵而至。

而且,人活在世界上,並不僅僅是圍繞著家庭,還要面對社會,當他面對社會的時候,就會有更加複雜的問題需要他處理:在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為實現心中的理想奮鬥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到挫折;而隨著挫折而來的,往往是物質上的匱乏,以及精神上的巨大痛苦,這一人生狀態,我們一般稱作苦難,或困境;而人在苦難中,在困境來臨的時候,常常會感到孤立無緣,無所依靠,於是有了孤獨問題;不管是困境中,還是一帆風順中,所有人有時都不得不面對另一些問題,比如疾病,比如人的生命機體老化即所謂老年問題,以及隨之而來的死亡——所有人,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也不管是才子佳人還是庸夫愚婦都必須平等地面對的問題。

對於那些有強烈公共關懷的人來說,面對的問題更多,而且所有這些問題可能比我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難處理得多,給予個體生命的挑戰也強烈得多:任何時代的人,只要他不是生活在想象中完美無缺的烏托邦時代或社會中,他就有可能要遇到個人正當合理要求被無理侵害或剝奪的情況,這個時候,他就必須面對社會上的惡劣、不公、不義的問題;一個人,只要他具有一定的公關關懷、公共意識,他就必然會在一定的場合、以他自以為適當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公共關懷,這時他就面臨著一個社會責任問題;如果他的公共表達和公共關懷遭遇到國家機器,他就面臨著一個個人的言論自由問題、個人自由問題;而有的時候,那些更具有反思精神的人們,那些能夠更深刻地理解、思考人類所面臨的各種問題的人們,會從一種更高的視點、更深刻的角度、更根本性的立足點來思考人所面臨的問題,這個時候,他就會面臨著信仰問題;有信仰的人可能會更為堅定,面對世界的時候更有力量。但信仰在很多情況下其實並不能直接幫助人解決各種現實問題,有信仰的人其實往往依然是問題纏身的人,但是,這樣的卻有機會面臨更為深刻、更為深邃的問題:荒謬感。

荒謬感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面對的一種生存感覺,那些只沉湎於每天的瑣屑小事從來都沒有更高遠人生關懷的人,那些總是停留在生活的表層從不靜心思考生命價值與意義的人,那些只關注一己的生活狀況從來都沒有公共關懷的人,是不可能遭遇到荒謬這樣一種人生體驗的。荒謬是什麼樣的一種生命感覺,或說人生狀態?荒謬感只有那些認真生活、執著於生活的人,那些以嚴肅的態度思考生活的人才會遇到。這些人往往認真對待現存主流的價值理念,真誠地按照主流的觀念生活、努力。問題是,他們的努力有時會因為某些個人的原因或社會大環境的因素,沒能取得預期的結果,由此,引起他們對整個生存根基——即有價值理念的懷疑。此時,他們感到曾經非常熟悉的世界變得陌生,對世界,他們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疏離感。他們感到整個世界都不屬於他們,世界把他們放逐了,或者說他們自覺將自己屏蔽於世界之外。本來對他們來說不證自明的世界,變得無法理解,對他們來說,世界不再是秩序井然,而變得混亂不堪。於是,世界甚至人的整個的生存、生命存在對他們來說變成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無法解釋的。這就是荒謬感。

我們不妨形象一些。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講了一個故事:呂緯甫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熱血青年,有一番為國為民獻身的雄心壯志和對未來的美好想象,並為此真誠地努力過。但多年以後,經過了一次又一次失敗,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認真執著的熱血青年,變得對一切都敷敷衍衍,一切都隨隨便便,完全成了另一個人。總結多年來的人生道路,他把自己比作停在玻璃上的一隻蒼蠅,停在那兒,飛了一圈兒,最後又停在原地。可見,生存的荒謬感,總是與生活中遭遇到的失敗、挫折感有關,是由失敗、挫折引起的對個人所作所為的價值產生的懷疑,——懷疑其有效性,懷疑其價值的可靠性。

但荒謬感往往是一種更為深刻、更為沉痛的生命感覺。古希臘有一個故事:西西弗得罪了天神,天神要懲罰他,懲罰的方式是,讓他每天從山底下往山頂推一塊巨石。石頭太大,他總是在推到半山的時候,石頭就滾下來。於是,他只好又從山下重新推起,然後推到山腰,又滾落下來,他只好再重新往上推。如此反覆以至於無窮,但是他永遠也不可能推到山頂。那麼,西西弗這樣反反覆復重複著實際上根本沒有任何效力的活動,有什麼意義?他的整個的生命存在、他的全部生活都在重複著這個毫無實際意義與效力的行為,那麼他的生命、他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這是一種更為深刻、更為根本的荒謬,因為這種荒謬感來自於對人的整個生命根基的懷疑,它是對人的全部的生存依據、生命意義的懷疑。

正是因為這樣,加繆說:「自從人類有思想以來,荒謬就是一種激情,一種在所有激情中最令人心碎的激情。」荒謬是一種激情,是因為這種激情總是來自於那些苦苦追求、執著堅持的人;它令人心碎,是因為它總是帶來對一切努力的懷疑,以及對整個的生命根基、生存理由的不信任。荒謬感固然是一種給人帶來巨大精神折磨的生命體驗,就像加繆說的,是一種讓人心碎的激情,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有這種生命體驗的人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因為,只有那些認真生活、執著努力而九死不悔的人,才會、才有條件遭遇到這種激情。

我們一般的普通人很難體驗到荒謬的激情,也很難理解這種激情,而且也往往不願遭遇到它。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作為普通人,我們都不希望被痛苦拜訪。不過,有一種生命體驗是所有的人都願意、都渴望獲得的,那就是幸福。毫不誇張地說,所有的人都渴望幸福,所有的人都希望幸福;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所有人的生存理想其實都是幸福。我們努力,奮鬥,吃苦,忍受艱辛,往往是受到了幸福誘惑的結果。幸福這個詞,總是讓人想到那種置身天堂的感覺。

但,到底什麼是幸福?我們每個人都在渴望幸福,可每個人談起幸福的時候,對幸福的定義卻很不相同。林妹妹把能和寶哥哥相伴相守一生當成幸福,寶哥哥把在大觀園裡和那些冰清玉潔的姐妹們一起吟詩作賦遠離社會的污濁看成幸福;梁山好漢把兄弟合樂、每天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當成幸福,宋江則把建立獲得主流社會即朝廷承認的功業作為幸福;拋頭顱灑熱血的烈士們把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的中國當作幸福,腐敗分子則把越來越多的金錢中飽私囊、將各色美女佔為己有作為幸福。我們欣賞莎士比亞的名劇的時候常說,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個哈姆雷特,而我們同樣可以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關於幸福的定義。

難道幸福是不可說,說不清的?

也不是。儘管我們不能給幸福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答案,但是我們可以說出幸福究竟和什麼相關。

幸福首先是一種生命感覺,這是可以確定的。也正是因為它是一種感覺,而每個人的感覺又總是不同的,所以無法以量化的形式統一標準,這才有了千差萬別的幸福觀。不過,並不是所有的感覺都是幸福感,在我們的想象中,幸福總是一種溫馨和樂的滿足感,這在每個人的想象中都是相同的。

於是,問題就是,怎樣才能得到這樣一種溫馨和樂的滿足感?

這個其實也是很難統一標準的。有些人以為只要成了億萬富翁就擁有幸福了,但我們都知道不少億萬富豪其實痛苦不堪,反而一些貧窮卑微的底層人活得怡然自得。是不是娶了絕色美女嫁了靚麗的帥哥就幸福了?也未必,我們經常在八卦新聞里看到那些夫為金童妻是玉女的夫婦,吵得雞飛狗跳讓天下人看笑話,倒是不少普通的飲食男女家庭和睦,其樂融融。

的確,幸福既難以量化,也不可能標準化。常常是,別人眼裡處境悲慘的苦命人,人家自己卻覺得逍遙自在;而許多在別人眼裡幸福無比萬眾艷羨的人,卻自認是世界上命運最為悲慘的人。

到底怎樣才能得到幸福?如何生存才是幸福的?這個我們依然無法給出一個標準統一的具體答案。但關於幸福我們可以說的是,那些貪得無厭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慾壑難填,他永遠不知饜足,因而不會有幸福;那些有著無限的權利慾以控制別人壓制甚至剝奪別人的自由為樂的人,是不會幸福的,他總是將自己置身於無窮的衝突鬥爭陰謀詭計中,對這些人來說,權力是毒藥,毒化了他的靈魂,他永遠都不可能體會到人性的美好,越是擁有權力、擁有控制力,幸福反而會越是遠離他;自私自利的人是不會幸福的,他永遠不會體會到人類互愛博愛的美好,享受不到人與人間的溫情所帶給人的快樂。

最後,記住伯里克利的話也許對每一個追求幸福的人都是有益的:「幸福是自由的果實,而自由是勇敢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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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人文——人文思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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