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口幾句也帶給我一個文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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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可老師當時應該是44歲。她在那間低矮的泥屋裡掛了一頂雪白的帳子,與成天咳嗽不停的老太太和兩隻羊勉強分開。我知道她最受不住的不是伙食、住宿,而是用水,因為這兒淘米、洗衣、梳洗乃至刷便桶,全靠屋前一條雜草叢生的污濁小河溝。另一項受不住的是雨天走路,在溜滑無比的淤泥中她簡直邁不開步,有時狠心一邁又必定重重摔跤,引來座座泥屋門口的一片笑聲,我便一拐一扭地趕去攙扶。

進了泥屋她稍作梳理立即又容光煥發,走到門口站著與我說一會兒話,順便掃了一眼我手中卷著的書。下鄉時我特意挑了一本比較耐讀的書帶來,那是蘭姆寫的莎士比亞故事集的英文版,哪想到會在這兒遇到真正的專家,因此故意掩掩藏藏不讓她看見。但是一個人對自己熟悉的書籍的感應總是超常的,張可老師只遠遠閃過一眼就笑著說:「不要只讀蘭姆,最好讀原文。」我紅著臉說:「那是古英語,很難。」張可老師說:「你真不知道讀原文的樂趣有多大。」

然後她又比較起朱生豪和吳興華的翻譯,用鄭重的口氣介紹法文翻譯家傅雷,最後對我竟然沒聽說過傅東華有點不滿意,說這是一位國學西學俱佳的學者。說著她走進西屋拿出一本陳舊的牛皮紙封面文集,裡邊有一篇傅東華論國學的文章,讓我閱讀。

這是作者曾任院長的上海戲劇學院。

談話一旦開始就漸漸養成了習慣,她即便是隨口說幾句也能帶給我一個文雅的世界。我毫不掩飾地抱怨學院里課程之拙劣,她微笑地說,倒真的不必來讀戲劇文學系。「莎士比亞是位詩人,向他學編劇技巧委屈了他;中國話劇的發展,關鍵是導演;至於傳統戲曲,劇本歷來不重要,主要是演員的表演。」她從根本上動搖了我本來就不堅實的專業思想后,又興緻勃勃地介紹起我十分陌生的京劇女老生演員張文娟,用詞之熱烈在她平日的從容談吐中很少見到。對此我不無驚異,但結果卻是觸動我日後漸漸建立起一種以演員為中心的比較健全的戲劇觀念。對於在戲劇學院的課堂上已經消失、而在學生課餘閱讀中仍然熱門的貝克、勞遜、亞卻、斯坦尼、布萊希特,她以溫和的語氣提醒我都不太重要。

做了一輩子鄰居了,有時候,彼此趿程拖鞋的走動聲、綿軟的講話聲和越劇的哼唱聲都清晰可聞。

現在回想起來,這麼多看似至高無上的大師早早地被一位女性溫和的聲音化解了一大半,這節省了我多少鑽研的時間,提升了我多少鳥瞰的高度!減法比加法更值得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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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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