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一個山嶴,我們突然被一排火光圍困。

又驚又懼,只得走近前去。攔徑者一律山民打扮,舉著松明火把,照著一條紙紮的龍。見到了我們,也不打招呼,只是大幅度地舞動起來,使我們不解其意,不知所措。舞完一段,才有一位站出,用難懂的土音大聲說道:「聽說外來的客人到那個村子看儺去了,我們村也有,為什麼不去?我們在這裡等候多時!」

我們惶恐萬分,只得柔聲解釋,說現在已是深更半夜,身體睏乏,不能再去。山民認真地打量著我們,最後終於提出條件,要我們站在這裡,再看他們好好舞一回。

那好吧,我們靜心觀看。在這漆黑的深夜,在這闐無人跡的山坳間,看著火把的翻滾,看著舉火把的壯健的手和滿臉亮閃閃的汗珠,倒實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我們由衷地鼓起掌來。掌聲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見,那火把,那紙龍,全都迤通而去,頃刻消失在群獸般的山林中。

更像是夢,唯有鼻子還能嗅到剛剛燃過的松香味,信其為真。

我實在被這些夢困擾了。直到今天,仍然解脫不得。山村,一個個山村,重新延續起儺祭儺戲,這該算是一件什麼樣的事端?真誠倒也罷了,誰也改變不了民眾真誠的作為;但那些戴著面具的青年農民,顯然已不會真誠。文化,文化!難道為了文化學者們的考察興趣,就讓他們長久地如此跳騰?我的校長,您是不是把您的這一事業,稍稍做得太大了一點?

或許,也真是我們民族的自我復歸和自我確認?那麼,幾百年的踉蹌路程,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相對於我們的祖先,總要擺脫一些什麼吧?或許,我們過去擺脫得過於魯莽,在這裡才找到了擺脫的起點?要是這樣,我們還要走一段多麼可怕的長程。

儺祭儺戲中,確有許多東西,可以讓我們追索屬於我們的古老靈魂。但是,這種追索的代價,是否過於沉重?

前不久接到美國夏威夷大學的一封來信,說他們的刊物將發表我考察儺的一篇論文。我有點高興,但又像做錯了什麼。我如此熱情地向國外學術界報告著中國儺的種種特徵,但在心底卻又矛后地珍藏著童年時的那個月夜,躲在草垛後面,用明凈的心對著明凈的天,痴想著月球的旋轉和風的形成。

我的校長!真想再找到您,吐一吐我滿心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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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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