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調的皮筒鼓響起來了。

山村不大,村民們全朝鼓聲涌去,那是一個陳舊的祠堂。灰褐色的樑柱上新貼著驅疫祈福的條幅,正面有一高台,儺戲演出已經開場。

開始是儺舞,一小段一小段的。這是在請諸方神靈,請來的神也是人扮的,戴著面具,踏著鑼鼓聲舞蹈一回,算是給這個村結下了交情。神靈中有觀音、魁星、財神、判官,也有關公。村民們在台下一一辨認妥當,覺得一年中該指靠的幾位都來了,心中便覺安定。於是再來一段《打赤鳥》,赤鳥象徵著天災;又來一段《關公斬妖》,妖魔有著極廣泛的含義。其中有一個妖魔被迫,竟逃下台來,衝出祠堂,觀看的村民哄然起身,也一起衝出祠堂緊追不捨。一直追到村口,那裡早有人燃起野燒,點響一串鞭炮,終於把妖魔逐出村外。村民們撫掌而笑,又鬧哄哄地涌回祠堂,繼續觀看。

如此來回折騰一番,演出舞台已延伸為整個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間,彷彿整個村子都在齊心協力地集體驅妖。火光在月色下閃動,鞭炮一次次竄向夜空,確也氣勢奪人。在村民們心間,小小的舞台只點了一下由頭,全部祭儀鋪展得很大。他們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間限度和時間限度都極其廣闊,祠堂的圍牆形同虛設。

接下來是演幾段大戲。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簡陋,讓人想到遠古。由於頭戴面具,唱出的聲音低啞不清,也像幾百年前傳來。有一重頭唱段,由儺班的領班親自完成。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竟毫不化妝,也無面具,只穿今日農民的尋常衣衫,在渾身披掛的演員們中間安穩坐下,戴上老花眼鏡,一手拿一隻新式保暖杯,一手翻開一個綿紙唱本,咿咿呀呀唱將起來。全台演員依據他的唱詞而動作,極似木偶。這種演法,粗陋之極,也自由之極。既會讓現代戲劇家嘲笑,也會讓現代戲劇家驚訝。

平心而論,演出極不好看。許多研究者寫論文盛讚其藝術高超,我只能對之抱歉。演者全非專業,平日皆是農民、工匠,荒疏長久,匆促登台,腿腳生硬,也只能如此了。演者中有不少年輕人,應是近年剛剛著手。估計是在國內外考察者來過之後,才走進儺儀隊伍中來的。本來血氣方剛、手腳靈便的他們,來學這般稚拙動作,看來更是牽強。就年齡論,他們應是我小學同學的兒子一輩。

演至半夜,休息一陣,演者們到祠堂邊的小屋中吃「腰台」。「腰台」亦即夜宵,是村民對他們的犒賞。屋中擺開三桌,每桌中間置一圓底鍋,鍋內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厚厚一層油膩浮在上面。再也沒有其他菜肴,圍著圓鍋的是十隻瓷酒杯,一小壇自釀燒酒已經開蓋。

據說,吃完「腰台」,他們要演到天亮。從日落演到日出,謂之「兩頭紅」,頗為吉利。

我已渾身發困,陪不下去了,約著幾位同行者,離開了村子。住地離這裡很遠,我們要走一程長長的山路。走著走著,我越來越疑惑:剛才經歷的,太像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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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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