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1 繭

清澈的瞳孔反射不出任何的光，那層陰霾彷彿要將有機質覆蓋一般。齊肩的短髮在無數個住院的日子裏，已經留到一定的長度。營養方面也好像落下了，導致身材顯而易見的消瘦。

過了幾秒，何瀟稍微才反應過來，他們是來探望自己的。

「瀟瀟，我回來了。」

江一哲的聲音十分溫柔，像詢問走失的小孩似的，生怕驚擾了她，「今天有乖乖的嗎？」

「嗯。」

「醫生呢，早上來過了嗎？」

「來了，跟之前一樣。他問我有沒有好好吃藥，還問了測試結果。」何瀟把上午的查房內容轉告江一哲。

他聽完，眼中漫過了欣慰和愛，為女朋友乖乖吃藥的良好行為予以嘉獎，「真了不起。」

住院期間，吃過數不清的葯，也填過大大小小的表格。這些在何瀟眼中不算什麼。

而且醫生每天查房基本上十之八九會問她結果，大致對話就是「昨天填的漢密爾頓抑鬱量表結果如何」、「某某測評和問卷都做過了嗎」，以及「不要忘記做今日份的癥狀自評量表」，然後說明接下來的安排。

此前何瀟發病嚴重的時候，即使主動開口問醫生情況，也只會招致如同模板的，沒有感情的回答。

「這個暫時不好下定論，不過你的情況比起上周明顯好轉，所以不用過於擔心。按照醫囑服藥，積極配合當下的治療，有利於病情康復。」

問的次數多了，何瀟便不再執著於得到什麼樣的答案，畢竟不重要了，對於快要從世上消失的自己來說。

漸漸地，隨着食慾減退，記性和認知能力衰退，開始出現以往沒有的軀體癥狀。

那種感覺，彷彿置身於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水中，慢慢地失重下墜。水面遙不可及沉溺得太深了，聽覺幾乎喪失。呼出的最後一口氣有如生命對將死之人的臨終關懷，盡頭是看不見的寂寥。

每天吃藥才能讓自己覺得依然活着，停葯或者不吃，宛如身體的健康就無法得到保障，但苟延殘喘地活着，對精神和身體可謂是巨大的考驗。

太可怕了。

就在昨天，陰霾依舊籠罩在心跳上。後半夜每次做着同樣的夢，好似重複演繹的劇本。

夜晚永遠那麼地煎熬，睡不好，合上眼就會看見可怕的畫面。

江一哲似乎知道她控制不住發怵，於是牽着她的手，挽回她的注意，「瀟瀟，你知道嗎，今天外面有人想見你。」

「誰？」

何瀟忘記了想見她的人也是自己一直想見的。

「進來吧。」江一哲朝門口招了招手，表示用不着這麼拘束地站在外面。

聞言，門口的三個人走進了房內，將帶來的禮物放到床柜上。她們的到來，讓何瀟稍稍抬起眼皮，確切地說，是蘇雨汐的到來使何瀟再度煥發出一絲光芒。

男生是近期經常探望她的江一哲的校友，前幾次做過介紹，跟江一哲隸屬同一個社團。

而旁邊站着的林佳晗，則沒有太多印象，何瀟甚至記不起她的名字。

「何瀟，你還認識我嗎？我們在暑假見過面的。」

「嗯，聽你的語氣，我們也不像第一次見面。但是我的腦袋現在特別亂，想不起來了。」何瀟唯一確定的，便是她過去接觸過林佳晗的事實，雖然不清晰，但是留下的痕迹經得起推敲。

「對不起，那時候的事情，我對你說了討厭的話，我不知道——」你得了這種病——這幾個敏感的字眼剛湧上林佳晗的喉嚨，就被她咽了下去。

「你跟我說的我都不記得了。」由於記憶力衰退，何瀟的認知已經大不如前，當時的一絲一毫在何瀟看來，跟人間蒸發了沒兩樣。

「抱歉……」

林佳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不用道歉，如果看在我生病的份上道歉的話，只會讓我覺得我是個重症患者，最好還是免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把我和其他人同等對待，我就心滿意足了。」

最後，何瀟決定不以訓斥的方式來調解矛盾，但是林佳晗多希望她能如此，接受安慰反而顯得自己嬌情。

「那啥，你每天都待在房間？」

「嗯，雖然這裏有專門的監護，手機必須登記才能使用，不過卻是最適合一個人待的地方，平常無聊沒事就看看電視。」何瀟說道。

轉入這間病房前更加糟糕，當時是住院最難過的一段日子，真的是什麼也幹不了。

何瀟又談起了不用接受治療的日程，「有時候挺悶的，像我不愛運動，醫院供我待的地方很少，而且這裏很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老奶奶，同齡的朋友一天見不到幾個。而且就算我特別想與人打交道，身體情況也不允許我這麼做。」

「原來是這樣。」

二人聊到一半，話題便再難進行下去，還好蘇雨汐走過來分發蛋糕，將其中一個拿給了何瀟，是她愛吃的提子口味。

「這個是什麼？」

「蛋糕，她們今天帶了你愛吃的蛋糕。」江一哲拆開包裝，用勺子淺淺地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裏，「你不是吐槽醫院的飯菜鹽巴少，嘗不出味道嘛。來嘗一嘗吧，可好吃了。」

何瀟仔細地回味，並送上了「好吃」的評價。

她的笑容就如風中殘絮，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令人覺得這樣為數不多的笑意，也是多麼地逞強，受到一點傷害就會輕易折斷。

可以使她重新振作精神，蘇雨汐也相當開心。

「每天吃一大堆的葯，嘴巴一直非常苦，我都要忘記甜的東西是什麼味道了。」

「我去樓下和叔叔談過了，住院的費用不必擔心，他會跟阿姨商量好的，我也會儘力想辦法。」

「好的。」

不知是聽完了消息的緣故，蛋糕的風味融在口中，淡化了葯的苦澀。享用完蛋糕，眾人又短暫地聊了會天，接下來變成兩名女生之間的共處。

其他人則由江一哲領着出去房間。

「小汐，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

「小汐，你沒來的這段時間，醫院都是父母和一哲在照顧我，好多話我其實不敢當着他們的面說。」何瀟比劃道，「特別是一哲，他為了我一直付出，跟監護人似的……我不知道拿什麼回報他。」

「他是個溫柔的男生，我相信，他會在乎你的想法，肯定特別希望你趕快好起來。」

話雖如此，但江一哲的長相給不了何瀟安全感。她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配不上這般優秀的男生。

「我知道，但是我堅持下去，真的盼不到頭，有好幾次我想一走了之，找個地方去死，都是一哲在安慰我。」

她沒有未來可言，與其接受無意義的治療，浪費一切，選擇輕生或許來得沒有那麼遭罪。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在這方面，她可以被公平地對待，最起碼還有選擇的餘地。

「我心裏對他有愧疚，所以在他面前，我都忍着不提這方面的事。」

「如果有能讓我稍微打起精神的事情，哪怕是假的，我也願意試着去相信。」何瀟能感覺到，最近發獃的時間一天比一天久，有時候大腦甚至宕機，接着就會想起傷心的事情。

望着昔日的大家漸行漸遠，心慢慢地走散，只憑人力干涉的事情果然還是微乎其微。

但願不久能迎來一個契機，將分散的大家的心又再度串連起來。然而現在，所有人在為自己的生活忙碌，彼此之間的距離感，遙遠得讓人莫名在意。

蘇雨汐注意到了這點，走上前，將何瀟抱緊入懷。

她的身體嬌小卻充滿大大的力量，擁抱暖暖的，散發出甘甜的香味和收留一切不安的柔軟，足以幫助何瀟放下難過、痛苦、不甘，以及迷茫。

「小汐的懷抱好溫暖，好安心……」

因為下午預約了心理輔導和治療，何瀟將近大半個下午的時間被安排在治療室內，所以今天早早就結束了探病。

四人出了醫院正門，即將各奔東西。

「就送你到這裏了。」

「沒關係，我自己能回去。你看着也挺忙的。」

「是啊，吃完午飯就回學校，瀟瀟有她父母陪着，我也沒什麼不放心。」

「我也是，學生工作方面積壓了太多事情，忙着回去處理呢。」

「你剛才還往人家身上瞟，我看，你見到人家女生就走不動路了吧？」愛記仇的林佳晗自然不放過任何挖苦的機會，何況這個男生剛才為她百般添堵。

男生自知敵不過林佳晗，苦笑不得，「好男不跟女斗。」

「哼，好女不跟男斗。」

「原來你們已經相互認識了啊。這位是我們動漫攝影協會的副部長，叫方潮君。平時這邊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都是由他來做社團企劃和培訓，幫了我不少忙。」

林佳晗眼睛眨巴著，閃躲了一會。而看在江一哲的面子上，她接過對方的手友好地握了握。

「初次見——啊！」

「怎麼了？」

他被掐疼得立刻縮回了手，「沒、沒事，我先走了。」

告別還不忘回頭瞥林佳晗一眼，還以顏色，但是遭到了氣呼呼的對待。又或許以為對方是個女生，才處處讓着她。

「他看上去好像挺享受的？」林佳晗見江一哲恢復了對她的注意，趕緊糾正道，「別誤會，我沒欺負他，單純嚇唬他一下而已。」

江一哲付之一笑，「他人脾氣很好的。謝謝你們今天來看何瀟。因為你們能來，她的精神也變好了。」

「不用謝我，謝他們吧。我和她的關係沒你想的那麼好，而且有小傢伙在，何瀟能打起精神也多虧她。」林佳晗摸了摸蘇雨汐的腦袋。

「不過，還是謝謝你。」

江一哲知道林佳晗踏出的這一小步，想必是經歷過一番糾結才做出的決定。

「哦、哦……」

「今後若有關於何瀟的事情，可以隨時聯繫我，二十四小時全天在線哦。」

就這樣，林佳晗收下了江一哲的聯繫方式。

「替我向那個獃子問個好。」

「嗯。」

而事實上，林佳晗算起來大概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沒見到許崢晨本人了，只是江一哲並不知悉。在他的固有印象中，此時的許崢晨估計有事在身，多半抽不出時間陪着一塊來吧。

談話間，林佳晗叫的出租到了。簡單地道謝后，她們乘上了回家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