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放下

十一、放下

煙雨蒙蒙,打在臉上,帶著細細密密的癢意。今天是外婆的頭七,而南遇返回溫哥華的機票,也是選在今天下午。

半蹲著將兩束新鮮的百合輕輕地放在墓前。百合的花語,意指百年好合,家庭美滿,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外婆和姨媽都最喜歡百合,可外公和姨父都非她們的良人。

墓碑上的姨媽還是南遇記憶中的模樣,笑得溫婉端莊,彷彿這十年生死相隔,只是上學時的匆匆一別。

「老師……」南遇回身,跪在律華的墓前,放在膝蓋上的右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這是律華過世后,她第一次來看她。這麼多年來,每一年老師的忌日,她都會讓張亦澤替自己送一束老師最愛的百合,今天,她終於有機會親自給老師送一束花,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老師,我回來了,對不起。十年未見了,不知道老師有沒有原諒我……

「老師,律風很好,他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成了天空最閃亮的星星,而我,老師,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了,也許她們說得對,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老師,你花了那麼多心思來教我調色和畫畫,可是很抱歉,我不能拿畫筆了……希望您不要怪我浪費天賦。」

「南遇,說清楚,什麼叫『不能拿畫筆了』?」

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似是冬日的清晨,帶著凜冽的寒意。

南遇剛回頭便撞進一雙深邃的眼裡。

那是幾日未見的律風,此時,他身著黑衣黑褲,臉色有些蒼白,正撐著一把天青色的雨傘,抱著兩束百合,站在離她五米不到的地方。

細雨蒙蒙,他的眉梢、肩上,似乎都染上了微微的濕意。南遇極力地忍住,才能剋制住自己想要撫去他眼底那片濕意的衝動。

藏在袖底的右手微微顫抖,南遇驀地抓緊袖口道:「我只是……厭倦了畫畫而已……」

律風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她的右手。南遇立刻用左手握住了微微顫抖的右手。

百合花的香味慢慢飄近,充滿壓迫感的身高在南遇面前站定,然後越過她,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花放在墓前。

感覺到身旁人的僵硬,律風貌似無意地往後退了兩步,然後站定。

他很不喜歡告別,可是這麼些年,他似乎一直都在告別。告別母親,告別青春,告別愛人,然後,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外婆,您不用擔心我們……」律風深深地鞠躬,低聲道,「您和媽在一塊兒吧。」

南遇微微側目,心中一緊,他說的是,我們?

朦朧細雨中,一高一低兩個身影靜靜地矗立著,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聲,打在冰冷的石階上,冷到人的心底。

不知道站了多久,律風彎腰,將雨傘放在墓前,那一方天青色下,老師和外婆的笑臉在百合花叢中溫柔肆意。

「我先走了。」律風帶著一身涼意轉身。

「我,我和你一起走。」南遇急忙道,隨後又訕訕地解釋,「你沒有雨傘……」

律風似是愣了一下,終是不置可否。

南遇再度看了一眼墓碑上外婆和老師的臉,然後默默地跟在律風的身後。十幾歲念書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不過那個時候,他總是嫌棄自己走得慢,時不時停下來,皺著好看的眉頭,催促道:「蘇遇,你能不能快一點?」

如今,她想快一點,前方卻已經無人等候了。

前方的人突然停下腳步,將南遇從舊時的記憶中抽離了出來,她看向前方,竟是南叔叔一家。

真巧。

南笑走在最前面,南振東高舉著傘,攙扶著律玉紅氣喘吁吁地走在後面,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憔悴。

「風哥,姐。」南笑上前道,目光在律風和南遇之間飄來飄去,「你們?」

「我們……」

「恰巧而已。」前面冰冷的男聲打斷了南遇的話。

到舌尖的話又吞了下去,南遇朝南振東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律風卻似沒看見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擦肩而過間,律玉紅佯裝鎮定道:「媽的葬禮,其實應該我來操辦……小風,謝謝你,謝謝你通知我,讓我送了我媽最後一面。」

「別誤會,我只是,」律風下了一步,和南振東站到同一個台階上,「不想與你們有絲毫關聯而已。」

律玉紅腳下似乎一軟,整個人踉蹌了一下,扶住了丈夫。南振東則看向兒子,嘴唇顫抖著,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

「你們認為愛情大過天,為了愛情可以放棄親情,但是,你們不能要求被你們放棄的人都認同你。我想,外婆與我的想法大概一至。」

透過雨簾看過去,不遠處的巍峨青山上,繞了一層白色的濃霧。

律風筆直地看向前方:「雖然我的母親已經過世十年了,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依舊無法原諒你們,可是,我也不想再去恨你們了。」

南遇黯然,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做到仁至義盡,而讓對方進無可進,只能在日復一日的愧疚中,過完餘生嗎?

「南叔叔……媽,我先走了。」

「哎,哎。」南振東欲言又止。

走了幾百米之後,南遇忍不住回過頭,還能看見母親和南叔叔站在原地,見她回頭,母親仰了仰下巴,這才轉身朝山上走去。

南遇鼻頭一酸,這些年,她不是不想念母親和妹妹,可是每當這個時候,老師的臉便浮現在自己的眼前,她無法原諒自己,便唯有逃離。

一個台階。

兩個台階。

三個台階。

四個台階。

五個台階。

山路蜿蜒向下,五個台階之外,是拾階而下的律風,薄薄的細雨中,他走得快且急,肩上已盡被雨水打濕。

南遇不遠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後,真希望這一條路永遠都沒有終點。

「嗚,嗚——」剛到山腳下,便有喇叭聲響起。兩輛車並排停在停車場,閃了下雙閃,司機都未下車。

律風和南遇面對面的站著,好半天,誰都沒有說話。僅剩薄薄細雨,塗增悲傷。

「南小姐,再見。」律風禮貌地頷首,轉身離開。

「律風!」

律風停下腳步,卻並未轉身。

「我們……還是朋友吧?」

律風笑得有些凄然:「南小姐,我想,我們應該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吧。」

「……再見。」

腳步一滯:「再見。」

一聲再見,兩個方向,從此天涯路遠,餘生不必再見了。

溫哥華。

南遇提著行李箱站在門前,熱情的鄰居和南遇打招呼:「HI,南,好久不見。」

「HI。」

打開門,換鞋,南遇發現鞋架上赫然多了一雙男鞋!家裡有人!

她輕輕地拿起藏在鞋架底下的棒球棍,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猝不及防的,一個熟悉的背影闖入眼帘。

「亦……澤?」南遇愕然,那個綁著紳士小馬尾的男人,不正是此前一直都聯繫不上的張亦澤。

「surprise。」坐在窗邊的男人回過頭,笑了,繼而高舉起手中的酒杯,皺了皺眉,「你家的酒不怎麼樣。」

「你怎麼會在這裡?」南遇鬆了一口氣,放下棒球棍,坐在了他的對面。

「區區一根棒球棍可阻擋不了我。」張亦澤一口飲盡杯中酒。

彼時月光正好,透過雕花的玻璃照了進來,打在他的身上,給人一種虛實難辨的感覺。

白色的小圓餐桌上,天青色的方盤,搭配五分熟精緻的牛排,張亦澤的左手邊,還有喝剩的半瓶紅酒。

「亦澤,你怎麼在這裡?還有,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鑰匙?」

「噓——」張亦澤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你看,月光多美。」

南遇抬首,月光的確很美,但卻帶著觸摸不到的距離感,虛空清冷。

兩個人席地而坐,就著斜射進來的半室月光,舉杯共飲——南遇喝的雞尾酒,直至喝光了家裡的存酒。到最後,兩個人有點醉醺醺的,張亦澤舉起酒杯,透過透明彎曲的弧度看向皎潔的月亮,突然道:「我曾經有過一個愛人,我們交往了很多很多年。」

南遇整個人蜷縮到沙發上,有點困了:「很多很多年是多少年?」

「不比你惦記律風的時間短。」

十年……一滴酒灑到沙發上,留下一個暗色的印記。就像律風留在她心底的烙印,輕輕一拭,似乎什麼痕迹都沒有,但回憶卻浸到了五臟六腑。

「後來,我們決定公開在一起,但是雙方家人都極力反對,不僅反對,還將我們關在家裡不准我們見面,切斷了我們之間的一切聯繫。有一天夜晚,我趁大哥酒醉,偷偷地給她家打電話,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憐我們,電話居然是她接的……我們在電話里連對方的近況都來不及問便約好第二天一起離開,到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朦朧的月光下,張亦澤的笑容非常苦澀。

「後來呢?」南遇聽入了迷。

「第二天她沒有來,第三天她還是沒有來,我沒有等到第四天,因為第四天時,大哥找到了我,大哥找到我的時候,因為長期沒有進食我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回去之後,我在醫院裡躺了整整一個月,諷刺的是,出院之後剛好趕上她的訂婚宴……我媽在我康復之後大病一場,差點死在了醫院裡,我跪在她床頭,答應她會好好生活。」張亦澤輕晃著手中的酒杯,暗紅的顏色在透明的高腳杯里盪出一圈又一圈的痕迹,彷彿那些矇矓不清的往事,「其實三年後我見過她一次,在回國的機場,我看到她牽著愛人的手笑得很燦爛,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心痛,但是沒想到,我居然能夠平靜地走到她面前,笑著對她說『好久不見』……」

「張亦澤,你不是出差經過我這兒吧?你到底想說什麼?」南遇輕輕地放下酒杯。

「我看見過律風看你的眼神,在與你面對面時,在無人的角落裡……」」張亦澤半蹲在南遇的面前,誠懇地看進她的眼裡,「我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永久的恨,也沒有永久的愛,時間終會沖淡一切,但最重要的,是在被傷害之後還能相信有愛。我沒有機會了,可是南遇,你還有。」

「亦澤……」

「南遇,我不懂你們之間有何心結,可是眼神不會騙人。聽我的,聽從本心,不要違背本心,這樣你才會比較容易快樂。」

月亮清冷,室內半明半暗。

還沒等南遇從剛剛凄美哀怨的愛情故事中走出來,張亦澤退後兩步,坐回到椅子上,然後丟給南遇一張卡。

「這是當年準備和她結婚,我預備買房子時存的錢,可惜沒有用上……給你吧。」

「真的嗎?你給了我一棟買房子的錢?」南遇受寵若驚。

「嗯,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剛存了幾天就被迫分開了,所以裡面的錢大概還不夠付我們剛剛喝掉的這幾瓶酒……」

「你……」南遇哭笑不得,「亦澤。」

「嗯?」

「這次回來,我是辦理辭職和其他相關手續的。我準備,」南遇抬了抬下巴,「回國了。」

「哦?」張亦澤似乎並不很意外,「什麼時候決定的?」

什麼時候?從十年前她離開山海的那一刻起吧,她從未想過遠離,只是不得不遠離。可是外婆過世后,她決定為了自己試一試,既然她花了十年的時間,都忘不掉那個人,那麼,就算再一次粉身碎骨又如何。

夜已深,南遇在沙發上睡著了,張亦澤找來一床毛毯,蓋在她的身上,然後轉身,輕輕離開了。他並沒有說謊,他的確是來加拿大出差的,只不過,他的目的地是與溫哥華是兩個方向而已。

之所以特意繞道,是因為忘不了那天在嚴飛的訂婚宴現場,他借半醉而裝醉,律風攙著他上車時,他對律風說了聲「謝謝」,那個英俊好看的男人微微一愣,隨後臉上的表情微微融化,也回了聲:「謝謝。」

他懂得張亦澤的裝醉,懂得張亦澤給自己製造的機會,也看出了張亦澤對南遇的了解和關心,所以,他才會說「謝謝」。

張亦澤喜歡聰明人,尤其是對方還是個好看的聰明人。更何況,十年前,他之所以幫助南遇出國,本就是受這個男人所託。張亦當初為了愛,和家庭抗爭,所以非常非常缺錢,於是,他從網上接了一單活——充當某個女生的朋友,幫助她出國,幫助她在國外安頓下來。

對方付了張亦澤一大筆錢,但是卻未曾打聽有關於那個女生的絲毫情況。張亦澤保留了那個郵箱很長一段時間,但是那個男人再也沒有聯繫過他了,之後,張亦澤便將那個郵箱註銷了。

當張亦澤第一次見到律風的時候,他便知道,他便是當初的那個男人。

當然,這種事情要當事人告訴對方才好玩。

門被輕輕地帶上了,僅留一盞檯燈,滿室溫馨。

一個月後,機場。

Amy和幾個同事給南遇送行,Amy猶自依依不捨:「南,你可以先回去一段時間,如果事情不順利,還可以再回來。」

「謝謝。」南遇抱了抱她,笑道,「不過,我希望自己不會再回來了。」

Amy露出一個「被拋棄」的表情。

「我保證,我會時不時給你打電話的。」

「南,祝你幸福。」

「謝謝,真的謝謝你,Amy。」

「再見了,南。」

等真的坐到飛機上,南遇才意識到,她真的要離開這座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了。除了山海,溫哥華差不多算是她的第二個故鄉了。

南遇拿出手機,按下一個電話號碼,猶豫再三,她終於按下了接通鍵,電話是通的,只是響了七八聲都沒有人接,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個清脆的女聲道:「喂?」

南遇張了張嘴,正猶豫怎麼開口時,對方的聲音卻突然提高了:「喂,請問是南姐姐嗎?」

「我……」

還未等她回答,對方便很興奮地道:「對不起,南姐姐,今天總部有個會很急,我哥走得匆忙,忘記帶這部私人手機了,這部手機居然會響,我一直都以為它壞了呢……」

是了,言蹊說過,他有一個妹妹,因為從出生起便患有心臟病,所以一直像瓷娃娃一樣地生活著,言蹊非常愛這個妹妹。聽聲音,當年的小娃娃應該已經長成一個亭亭少女了。

「南姐姐,我哥還有還有另外一個手機……」

「對不起,小妹妹,我打錯了,我原本是想打給我老公的,但是不小心按錯了最後一位數字。」

「是這樣啊……」對面的女孩聽起來似乎很失望。

「再見了。」南遇迅速掛斷了電話,然後笑了,這笑容,從臉上,一直走到心底。

參加總部的會議,看來,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夢想,真好。

「這位小姐,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關掉手機好嗎?」

「哦,好的,抱歉。」南遇以純正的英語回道。

在時機黑屏的那一刻,另外一邊,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聽著手機里傳來一個機械的女聲:「sorry,thenumberyoudailedispowedoff。」

(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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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騎竹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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