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離心

十、離心

律風終於病了。

這十年來,他從不敢生病,也沒有時間生病,他有年邁的外婆要贍養,他還要掙取自己的大學學費和生活費。他必須很忙很忙,才能忙到沒有時間去想母親,去恨父親和姨媽……

病房裡。

「醫生,他真的沒事嗎?」

「南小姐,請您放心。」

律風緩緩地睜開眼,入眼處是一片白,他呻吟了一聲,立刻有人跑到他身旁,關切地道:「你醒了?有哪裡不舒服嗎?」

一張藏在心裡的臉在他面前放大,眉眼清麗,但眉頭卻輕皺著。

「蘇遇?」律風伸出手,想要去撫平她的眉。南遇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

律風的手在空氣中停滯了一秒,目光瞬間清明。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南遇連忙上前想要去扶起他,他卻避開她的手,頭隱隱有些痛:「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那個,你暈倒了。」南遇臉上寫滿了擔憂。

律風閉上眼,睫毛微微顫抖著,好半天才聲音沙啞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南遇反應過來,微微退後一步,「賀卿他們去處理外婆的後事了……讓我在這裡照顧你。」

外婆,對了,外婆!

胸口頓時一陣劇痛,律風彎腰,劇烈地咳嗽著。他居然忘記了!忘記外婆剛剛過世,忘記這個世界上,他從此只是孤身一人了。

只不過因為……她在自己面前。

律風,你到底要卑微到什麼程度?因為她,你居然連外婆的死都忘記了!

放在膝蓋上的手掌緊握成拳,連指傑都泛著隱隱的白色。

「律風,你喝點水吧……」

「不用。」律風掙扎著想要起身。

「你得休息一會兒,醫生說……」南遇有些著急。

「南遇,」律風低下眼眉,等再抬頭時,眼裡已恢復了一貫的清冷,他打斷南遇的話,筆直地看向她的眼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天在S中的體育館外,你已經將話『說得』很清楚了。」

「我……」

「至於你答應外婆的一年婚約,我明白,那也只不過為了讓她老人家安心而已,並非你本意。」

「不是的……」南遇囁嚅道,隨後像下定什麼決定似的,她抬起頭,「如果說,我是自願的……」

律風又氣又痛:「南遇,你當我是什麼人?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備胎嗎?在我將一整顆心捧到你面前的時候,你看都不看!怎麼,因為外婆的遺願,你現在跑來施捨你的『大愛』了?」

「我……」

他笑了,笑得寂寞而瞭然:「自願?那在那天的新聞發布會上,怎麼不見你『自願』上台?那晚零點,你又怎麼『自願』說會離開?南遇,我不需要你的施捨,也不需要你的同情。外婆希望我們的『婚約』是在平等自願的基礎上,可是很明顯,你我都並非自願,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強。」

「我……」

「你什麼?」律風眼神微閃。

南遇張了張嘴,卻又低下了頭。

心中頓時生出一股和厭倦和煩躁,律風閉上眼睛,心灰意冷地道:「你走吧。」

沉默。

「……我能參加完外婆的葬禮再走嗎?」

「隨你。」律風閉上眼睛。

空氣安靜了,過了好一會兒,律風聽到「咔擦」一聲門響,南遇離開了。

「嘩——」的一聲,床頭柜上的東西都被摔到地上。

幾分鐘后,律風慢慢地起身,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貌似無意地挪到窗邊,高高的樓下,已成一小點的南遇正好到了門口,她抬起頭,正往律風所在的病房的方向看來。雖然知道她看不到,律風還是後退一步,滾燙的茶水濺到他手背上,鑽心地疼。

承認吧,律風,你想念她,想念到五臟六腑都疼了!握住茶杯的手暗暗用力,可是,你沒有辦法讓自己接受,她不是主動地走到自己面前;你沒有辦法承認,她只是因為外婆的遺願,而不是因為愛才想和你在一起。

外婆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僅有南振東一家和幾個至親朋友參加。遵循外婆的遺願,律風將她老人家和母親合葬。

醫院。

「為什麼要讓她來參加外婆的葬禮?」賀卿對律玉紅的行為一向不恥,「愛情和親情本不矛盾,但她既然有本事讓這兩者矛盾,她就得有本事承擔得起後果。」

輸液僅僅剩下一點,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律風覺得身體似乎回暖了一點:「外婆在意識不清時……曾經喊過她的小名。」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瞬間讓賀卿無話可說。

窗外夕陽似碎金,就彷彿律風初見律玉紅的那一年,她蹲在他的面前,伸出右手握住他的,笑得很溫柔:「你好,初次見面,你要叫我姨媽哦。」

彼時南遇站在她身後,顯得遙遠而又模糊。

呵呵,姨媽,真是諷刺。

「律風,你和南遇,你們……」賀卿難得欲言又止。

今天在外婆的葬禮上,律風和南遇彷彿兩個陌生人,連基本的眼神交流都沒有,就連最後走的時候,律風都沒有和南遇打招呼。

有風吹了進來,白色的窗帘輕動。律風回過頭,嘴角挑起,眼裡是蒼白的涼意:「『我們』?哪裡來的『我們』。」

「可……」賀卿上前一步。

「賀卿,我累了。」律風閉上眼。

賀卿黯然,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聽到律風說「累」了。

「齊活,出院手續已經辦妥了。」塵離推門進來,打斷了兩人之間沉重的氣氛。

「謝謝。」律風按下呼叫鈴,護士很快進來了。

「出院?」賀卿看向塵離,一臉訝異,「不是還得住幾天院觀察一下嗎?他還在打針呢,怎麼出院?」

塵離連忙指向律風:「事先聲明,不關我的事,是他堅持要出院的。」

「你……」

「律先生,針已經抽完了,祝您早日康復。」護士一張臉緋紅。

「好的,謝謝。」

「律……」賀卿轉過身,卻見律風拿西裝外套,已經拉開病房的門了,她連忙跟上,「律風,律風!」

……

醫院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車走得非常慢。橘色的夕陽透過濃密的樹蔭,碎金似的在車窗上不停地跳躍著。律風坐在後座上,滿臉疲憊,似是睡著了,塵離和賀卿見狀也沒有說話。

再拐個彎,就上主路了,塵離無意間看了一下右後視鏡,那是……塵離趕緊看向賀卿,用下巴指了指後視鏡,賀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後視鏡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慢慢變小,變得更小。

「停停,停車!」賀卿急急地喊道,「我看見一個熟人。」

塵離手一滑,車身輕微地一歪,隨即速度回歸正常。

後座上,律風睫毛輕顫,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用力,平滑的衣褲立刻被扯出細細的褶皺。車停了下來,賀卿開門下車。律風略略抬眼,右前方的後視鏡里,只有一片濃密的綠蔭。

賀卿折回到住院部時,南遇猶自站在門口的大榕樹下。樹木蒼翠,印得她的臉格外蒼白。

從賀卿的角度看過去,剛好看到南遇流光溢彩的側面,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子,還有薄而小巧嘴唇。不得不承認,儘管時光荏苒,南遇給人的感覺卻彷彿停留在十七歲的時光里,一如當年一般,簡單純凈。

似是感受到了賀卿的目光,南遇側身,微微的怔愣之後,笑了:「賀卿。」

「律風出院了。」賀卿面無表情,站在原地未動。

「我知道,我剛剛看到你們離開的。」

賀卿拿下墨鏡,從上到下掃了南遇一眼,精緻如新月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南遇,你還真是一點沒變,一樣地讓人討厭。」

「謝謝誇獎。」

兩個人隔著不到五米的距離,不時有病人或者病人家屬從兩人之間穿過。等南遇再欲開口時,賀卿卻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提高手中拎著的盒子:「這是我剛剛買的,怎麼樣,喝一杯?」

南遇這才注意到賀卿手中提著的袋子,她差點忘記了,賀卿似乎對喝酒有天賦,當年在S中便號稱千杯不醉名聲在外,曾經更是以一人之力,放倒了四名心懷不軌的學長,於是在S中一戰成名。

「這兒嗎?」

「當然不是這兒。」賀卿笑了,顏色傾城,「好酒自然要好地方。」

沒想到賀卿竟將自己載到了S中。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到S中的時候,已經是晚自習的時間了,不知道賀卿用了什麼辦法,看門的老大爺竟將她們二人放了進去。

校園裡,橘黃色的路燈一路向前。

不遠處的教學樓里,透出點點燈光,高年級的學弟學妹們正在自習,不時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傳來,南遇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裡,落花青春,年華肆意,律風和宴陽天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賀卿依舊是享譽山海的校花,他們因為一場英雄救美而相識,從此江湖路遠,相約前行。

「我一直在想,我們再次坐在一起是什麼場景?沒想到竟能這樣坐在一起。」高高的看台上,賀卿拿出酒杯,給南遇倒了一杯酒,清脆的高腳杯碰到一起,「乾杯。」

南遇拿起酒杯,輕抿一口,頓時一股又辣又澀的味道從喉間升,她皺眉道:「好苦。」

「抱歉,我差點忘了,你酒精過敏,所以從前,律風只許你喝雞尾酒——甚至就連雞尾酒都不許你多喝。」

賀卿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全然一副嘲諷的表情,她晃了晃酒杯,然後抬手,一飲而盡。南遇猶豫了兩秒,閉著眼也是一仰頭。「咳咳咳……」一股火辣的味道從胸口燒到胃裡,再到全身。

不遠處,教學樓燈火通明,隱隱還有某位大嗓門老師的聲音傳來,聽起來,似乎某個班的晚自習被物理老師佔用了。

「你什麼時候的飛機?」

「明天晚上。」

賀卿一愣,隨後笑了:「果然是你蘇遇的風格,和十年前一樣,絲豪不拖泥帶水。」

「賀卿……」

「打住,」賀卿做了個手勢,「你如果有理由,就痛痛快快給我一個理由,不要欲言又止,我不是律風,不喜歡,也擅長猜你的心思,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會不會回來?」

南遇沉默了。

「好,好,我算是明白了。」賀卿站起身,風吹起她的發,「南遇,這十年來,雖然律風從未對人說過,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一直都想著你,就算他嘴上說著恨你,恨他的父親和你的母親,但是實際上,他什麼報復性的動作都沒有做。有多恨一個人便有多愛一個人,這話你懂吧?」

南遇忍不住笑了:「賀卿,上次發布會之前,陽光和你說了一樣的話,你倆不愧是一對。」

「南遇!」賀卿蹲在南遇的面前,一字一頓地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告訴我,我們大家一起面對。」

南遇看向不遠處教學樓的燈光:「賀卿,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連外婆都同意我們的婚事了,哪裡還有什麼苦衷。」

「你……好,南遇,你好!」賀卿猛然起身,一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台階上的玻璃杯。白色的高腳杯滾了幾個台階,終是碎了一地。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腳,掉頭就走。

「賀卿!」

賀卿停住腳步,卻並未轉身。

「賀卿,當年陽光堅持要和我在一起的原因,你問過他嗎?」

賀卿握緊雙手,不答。

「你一定沒有問過他,因為害怕聽到讓自己承受不了的回答嗎?」南遇站起身,「賀卿,不要害怕,去問一下陽光,為什麼他當年選擇放棄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聽你這意思,你知道原因?不如你現在就告訴我?」賀卿面上笑著,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全身已在微微發抖。她不是不知道宴陽天那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她也害怕面對那個原因。所以這些年,他從未說,她也從不問。

「對不起。」

「你無須說對不起。南遇,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

「什麼?」

賀卿歪著頭看向南遇,明亮的眼神似夜空中的明星,閃閃發光:「你最大的問題是想太多,把一堆有的沒的都背在自己身上。如果你求一個心安,我可以告訴你,我和宴陽天很好。我們幾個人當中,不好的是律風,從來都只有律風。」

說完,也不能南遇回答,她便離開了。

南遇蹲在地上,將剛剛摔碎的酒杯一片一片地撿起來,一不小心,尖銳的玻璃割破了她的無名指,有鮮血滲出。

坐在高高的台階上,低著頭,雙手抱住膝蓋。不好的,又豈止是律風,她又有哪一天好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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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騎竹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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