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情義兩難

第十四章 情義兩難

卓超越帶着沐沐走上醫院頂樓的天台,吹了吹樓頂的清風,沐沐的心情舒暢許多,在高處舉目遠望,醫院的周圍種滿了紅色的楓葉,黃色的銀杏,綠色的青松,一片五彩斑斕。

「這兒的景色真美!」她由衷地感嘆。

卓超越似乎無意和她享受良辰美景,直奔主題:「我已經托朋友幫忙找腎源了,你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找到。」

「我可以等,我怕我大伯等不到。」她說,「你不用費心了,我已經決定了。」

「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值得嗎?」

「他不是不相干的人,他是我大伯,我爸爸的親哥哥……」

卓超越打斷她的話:「你怎麼不想想他怎麼對你?他根本沒把你當親人!」

「那也改變不了我們的血緣關係!」

「血緣?!」

看到卓超越訝然的神色,沐沐猛然意識到自己失言,轉過身,不再說話。

他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轉過她的身體:「你是說,你養父是你的……」

「是的,那個被我在法庭上污衊的人,我的親生父親。」她苦笑,夕陽染紅了她眼底的水光。「我不是個好女兒,他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能為他做的可能只有這一件事。」

「你怎麼知道他是親生父親?誰告訴你的?」

「我養母臨終前給我寫了一封遺書,裏面還有一張DNA的親子鑒定書……我真希望她沒告訴我,讓我到死都以為我的親生父親拋棄妻子,我的養父禽獸不如。」

他無言伸開雙臂,將她抱在懷裏,溫暖的掌心拂過她的頭頂:「都過去了,別再折磨自己了。」

她摟緊他,臉埋在他肩窩,極力汲取着他身上的溫暖:「你知道死亡是什麼感覺嗎?」

沐沐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天很陰,風很疾,雨好像隨時可能從天上掉下來。陰暗的會見室里,喬宜傑將一封遺書交給她。「你養母走了,這是她委託我交給你的遺物。」

她拚命地搖頭,用盡全力扯著喬宜傑的衣服,無聲地喊著:「你騙我!你騙我!」

獄警將她粗暴地拖走前,喬宜傑追過來,將遺書塞到她手裏。看完了遺書她才知道,她的養母因為長期精神壓抑,抑鬱,多疑,終日捕風捉影,不管她的丈夫怎麼解釋,她始終堅信,他對養女意圖不軌,即使他死了,她也認為他死有餘辜。

直到有一天,她在整理舊物的時候,發現一本舊琴譜里夾了一張「DNA親子鑒定書」,關係欄里明明白白寫着的「父女」兩個字,讓她幡然醒悟,原來她錯了。悔恨、自責、愧疚讓她的精神徹底崩潰,兩個月後,她因為心力衰竭,病死在了醫院裏……臨死前,她寫了最後一封信給沐沐,希望沐沐知道真相,也希望她原諒自己。

可她卻沒想到,她的一封信,差點要了沐沐的命。

多年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活,身體被疼痛長期折磨,再加上精神上殘酷的打擊,那個暴風驟雨的夜晚,沐沐選擇了自殺。

「我試過,」時隔多年,她已經平靜許多,可以平淡地對卓超越陳述著往事,「很冷,身上的血液一點點變冷,我很想我爸爸,媽媽……還有你,然後,我忽然想起來,如果我死了,我就沒機會做你女朋友,沒機會和你約會,和你看一場電影,沒機會挽着你的手去逛街。」

「別說了……」他抱緊她顫抖的身體,他英挺的身軀也在微微戰慄。

「你不用可憐我,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可憐我。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為什麼想要救我大伯。他有老婆,有兒子,他一定有很多牽掛。而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缺什麼少什麼,也沒人在乎。」

「我在乎!」

「你真的在乎我嗎?」她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手指輕輕觸碰他的臉,指尖劃過他剛毅的輪廓,他溫潤的唇。他垂眸,眼光漸漸沉淪。她能感受到他不穩的呼吸,能看見他眼中理智和渴求的交戰。被他的眼光蠱惑了,她踮起腳,唇逐漸靠近他,可就在她馬上吻到他的時候,他找回了失落的心神,推開了她,退後一步。

她對他說:「我已經決定了,做完了移植手術我就會離開S市,我們之間,再也不要見面了。」

她用儘力氣微笑,繞過他走向出口的方向。她知道他很為難,壓抑不了內心的渴望,又不想背叛卓超然,她只能替他選擇。

「沐沐。」卓超越抱住她,將她冰冷的身體禁錮懷裏,無論她怎麼掙扎,都不放手。

她說他不夠在乎她。

她錯了。

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他怎麼會把自己弄到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早在與她重逢的第一個晚上,他就把四年前的事告訴他大哥,再給她一筆錢讓她離開。他沒那麼做,一半是為了兄弟的感情,另一半也是希望她能過得好一點。後來她堅持要跟卓超然分手,他表面上裝作冷酷無情,背地裏託人幫她進入音樂學院,他還給學校提供了一大筆獎學金,為的就是她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包括將來的就業。因為他在乎她,即使他不能照顧她一輩子,也希望她的生活能好過一點,別再受苦。

他為了卓超然沒什麼東西放不下,舍不掉。只要沐沐以後好好生活,他的生命里留下一點遺憾無所謂,畢竟,人這一生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

他把一切都籌劃得很好,唯一沒有籌劃好的就是——他的彌足深陷。

當他知道她四年受盡委屈,他真的心疼她,害怕沒人照顧她,沒人保護她,她的一生會孤單凄涼地度過。他想給她一個溫暖的依靠和最幸福的未來,即使背叛病床上的大哥,即使被自己母親罵得體無完膚,差點逐出家門,他也沒動搖過。

愛,真的不是用嘴說的,他一直在默默為她做,只是她感覺不到,寧願一走了之,也不能再給他點時間。

好吧,如果他必須向所有人承認他愛她,她才相信他的在意,他就承認。

既然做了,他也不怕承擔這個結果。

「蘇沐沐……我愛你!」

風清,雲淡,夕陽把天邊染成炫麗的玫瑰色,晚霞彷彿一團團盛放的玫瑰。她的腳步僵住,眼淚掉在腳下的塵土裏。

她以為她這輩子都聽不到這句話。現在她聽到了,有這句話,就足夠了。她努力吸氣,讓清澈的空氣充滿整個胸腔,繼續向前走。他追上來,抓着她的手用力一拉。她身子一傾,他順勢攬着她轉過身,將她抱在懷裏。

如果愛可以淡然放手,那就不是愛;假如欲可以自我控制,那就不叫欲,多日的隔牆相思,期待已久的表白,她早已繃緊的神經突然斷了。她的雙臂忘情地環住他優美的頸項,主動吻上他的唇。雙唇碰觸的一刻,愛欲如炸藥點燃一般,轟然炸開。

她的理智在一瞬間脫離了軌道,腦中攸然冒出一個念頭——不管發生什麼,她都要和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這個念頭只在她腦中冒出來一下,又很快被她壓下去。

深秋的夕陽,鮮紅如血。她顫聲呼喚著,再難囚禁的眼淚,順着光潔的臉龐滑落,「超越,對不起,是我錯了,從頭到尾都是我錯了。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是對的?」

明知這是錯,明知這場愛會讓他們走上一條通往地獄的路,再難回頭,他們也認了,甘心情願萬劫不復。

「沐沐,你真想走,我不攔着你,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去哪裏。」他捧着她的臉,真摯地說着,「我答應你,不會打擾你,等我大哥再遇到一個他愛的女人,等到所有人都忘了他曾有個女朋友叫蘇沐沐。如果那時候你還沒遇到合適的人,我們再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深情地望着他,他的眼底都浸染著夕陽的絕艷。

「會有那麼一天嗎?」這是她聽見過的最虛無縹緲的誓言,像極了一場賠率極高的賭博。

「會的,」唇如柔軟的棉絮,落在她的額頭,她的眉心,「到那時,我們可以約會,可以一起看電影,你可以挽着我去逛街,告訴別人,我是你男朋友。」

「好,我答應你。」她笑着對他說:「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

遠山,像是一幅最美的油畫,殘陽,落葉,老樹,充滿濃烈的詩情畫意……

他們在樓頂站了很久,直到陽光落盡,燈火明通時分,她才說:「送我回學校吧。」

卓超越將沐沐送到學校公寓的門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她下車時,他也下了車,輕輕地抱了抱她,說了一聲:「相信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放棄你。」

她笑了笑,蒼白的臉,純潔無瑕。看着他的車開走,遠到連白色的小點都看不見,她幽幽轉身,心神恍惚地走向公寓大門。一雙筆直的腿走到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名牌的皮鞋沾了些泥土。她茫然抬頭,當卓超然面無表情地出現在她的視線,她的眼前一黑,腦中一片空白。

「你,你……」連說了兩個你,她才想起自己要問什麼,「你什麼時候來的?」

「很久了。」他的聲音沒有一點溫度,平靜得可怕,「這種事,我本應該去問超越,可我不想看見他。」

「你都知道了?」沐沐頓時驚慌失措,想要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冷冷地笑着,黑夜讓他的笑格外陰暗。「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我寧願一輩子都看不見東西,也不想看見今天這一幕!」

今天這一幕?她猛然想起卓超然的電話,她不敢再想下去,急切地上前一步:「超然,都是我的錯!是我……」

「為什麼是他?」他捏住她的手肘,力道很重,捏得她整個手臂都麻痹得毫無知覺,「這個世界有這麼多男人,你找誰都行!為什麼偏偏跟他……他是我弟弟!」

「對不起」三個字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面對盛怒中的卓超然,這三個字太無關痛癢了。

沐沐強忍着手臂針刺一樣的麻痹感,仰起臉,對他說:「因為我愛他!」

他的另一隻手微微抬了抬,又放下,捏着她手臂的手也鬆開了:「你今天下午跟我說的那個男人,是他嗎?」

「是的。」她揉了揉刺痛的手臂,「很多年前,我就愛上了他,自從我出獄之後,我到處找他。沒想到,我遇到了你……我以為你是他。」

「你以為我是他?」卓超然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超然,你真得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男人,和你在一起那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我看見他,我才知道,我錯得有多離譜。」

「既然知道認錯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他的聲音不自覺提高,「那個時候還沒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什麼錯誤都來得及彌補!」

「不管你信不信,他真的很在乎你的感受。」沐沐捏了捏冷得發顫的手指,緩緩開口。「他不想我告訴你,怕你沒辦法接受我們的過去。」

「你們的過去?你們有過什麼過去?」

沐沐悄悄看了一圈周圍,「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卓超然看看來來往往的學生,也發現不少學生經過時,都投射來好奇的目光,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動物園裏的大熊貓。

他點點頭。「好吧。」

沐沐帶着卓超然去了校園附近一家俄式西餐館。這個時間學生都已經吃完了晚飯,只剩下零星的幾對情侶坐在光線幽暗的角落,在舒緩的俄文歌曲中,談情說愛。他們選了一個被紫色流蘇隔開的座位,坐下,點了一壺紅茶。

默然相對良久,卓超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是茶水很暖,還是俄文歌太舒緩,他臉上的冷峻緩和了許多,聲音也不再那麼冰冷,「你說吧。」

沐沐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出了所有的真相。

「事情要從四年前說起,我爸爸剛剛去世,警察抓了我媽媽。為了救她,我去了一間酒吧彈琴,一方面是想賺點律師費,另一方面……我想找個看着順眼的男人,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他。」

「第一次?你不是被你養父……」

「他沒有,他一直把我當成親生女兒疼愛,是我誣陷了他。」

卓超然眉峰深鎖,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口。

沐沐喝了一口苦茶,潤了潤乾澀的喉嚨,接着說正題。「在酒吧里,我一直沒遇到一個讓我看着順眼的男人,直到我看見卓超越……那段時間,他經常去酒吧,一個人坐在角落,一喝就是一整夜,看上去心情很不好。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心情不好,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想找的人。」

卓超然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問:「你說的是哪間酒吧?」

「『落日』酒吧。」

「落日……」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酒吧的名字,眼裏閃過一種特殊的情緒,在沐沐還沒來得及讀懂,便隱去了。

「有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氣找上了他,向他借了五萬塊錢,把自己給了他。我本來以為這是一場交易,銀貨兩訖之後,彼此形同陌路。沒想到,第二天我離開的時候,他突然拉住我,讓我做他女朋友。因為這句話,我每天都盼著早點出獄,早點找到他。」

卓超然苦笑了一下,端起茶杯,茶霧凝在了他的睫毛上,「我明白了。」

「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雖然你看着我的眼神很陌生,我還是堅信你就是他,想盡辦法接近你。那天在你家裏,他突然出現,我才知道你們是孿生兄弟,我認錯了人。後來,卓超越拒絕了我,他勸我珍惜你,說你比他更適合我。他還說,我錯過了你,不會再遇到你這麼好的男人。

我也認真考慮過,想要將錯就錯。可我害怕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會失望,會怪我騙了你,而且我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費感情,所以,我決定找個理由和你分手,再也不出現在你和他面前,我以為這樣事情就會過去,不會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說,你的眼睛就受了傷。那天晚上,你說你可能再也看不見,我實在沒有辦法和你說分手。後來,我終於等到機會說出來,你又不信了。」

「所以你們就背着我……」

「我們……」沐沐想要解釋,可這種錯誤確實沒有任何借口可以開脫,「對不起。這件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他的,你要怪就怪我吧,他只是情難自抑。」

卓超然打斷她的話,「你不用替他開脫,我也不想追究誰的錯,我只想知道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沐沐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垂下臉,看着茶壺裏的紅茶一片片沉到杯底。

見她難以啟齒,卓超然換了一個問題:「你們想光明正大在一起?還是想一直這麼偷偷摸摸下去?」

沐沐抬眼,看了對面的卓超然,分明是一樣的臉,卻有着完全不同的味道。卓超然的臉上,總有種讓人信賴的安穩。

他靜靜看着她:「沐沐,我們分手吧。」

「……」

「從今往後,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你喜歡誰,想和誰在一起,都與我無關。」

沐沐愣愣地看着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的意思……他退出了。面對這樣的背叛,他竟然沒有一句責罵,淡淡的一句分手,將自由還給了她。

看見卓超然站起身,準備離開,沐沐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超然,這一切的錯誤都是我造成的。你不原諒我沒關係,你能不能別怪他?」

他沒有回答。

「如果我離開呢?等我給我大伯移植了腎臟,我就會離開,不在你面前出現。你能不能原諒他?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仍然沒有回答,離去的背影還是那麼偉岸,好像沒有任何事情是他無法承載的。

沉吟良久,沐沐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給卓超越:「超然看見你送我回學校,他知道我們的事情了。」

黑夜,落葉,到處都是秋天的蕭索。卓超然走到音樂學院門口,從一輛久候多時的車上走下一個年輕的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他坐上車,靠在椅背上閉上疼痛的雙眼,「回部隊吧。」

「是。」

車子啟動了,夜風從車窗吹進來,竟有種寒冬的凜冽。

「能不能原諒他這一次,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同樣問自己,沒有答案。其實,對於沐沐,他確實喜歡過。自從他聽見她悲傷的鋼琴樂,他就不由自主想去了解這個女孩,想知道是什麼樣的經歷,會讓她彈奏出靈魂深處的悲傷。

之後的日子,黑夜裏孤單的雙肩,脈脈含情的雙眸,她衝出馬路時絕望的眼淚,還有陸軍總院門口,台階上徘徊的倩影,以及最朦朧的回眸一笑……這些畫面總是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當他看見她的表白:「我只想離你近一點……」,他的心一瞬間便被她融化,他很想擁抱她,想用心去疼愛她,讓她可以每天開懷大笑。

他和她交往,不是因為他愛得有多深切,他只是不希望自己迫於現實的壓力,錯過了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將來有一天會後悔。他想給她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可他卻不曾想過,她站在燈火闌珊處等待的人,並不是他,那驀然回首的一笑,也並非為他。

真相讓他很失望,可是他竟然一點都不恨她,也不怪她,在他的眼裏,她只是個身世凄慘的女孩子,她的任何錯誤都是可以原諒的,畢竟在這個浮躁的世界,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更何況沐沐下午和他說過,她以前有過喜歡的男人,他多多少少有了心理準備。然而,當他站在山路上,看見卓超越和沐沐緊緊相擁,熱吻……他真切地感覺到心口被人刺了一刀,而刺出這一刀的,不是沐沐,是卓超越,他的親弟弟。

三十年的兄弟之情,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不過是個女人,只要卓超越告訴他,她是他找了四年的女人,他一定會成全他們,祝福他們。

可卓超越選擇了欺騙和背叛!

下午,親眼看見那一幕的時候,他差一點就衝過去,一拳打在卓超越的臉上,問問他,知不知道他懷中的女人是誰?被自己的親弟弟把尊嚴踐踏到如此地步,讓他怎麼原諒?

手機響起,卓超然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落在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兩個字上——超越。

他深深嘆了口氣,揉揉劇痛的額頭,接通。

「哥,」最熟悉的一聲呼喚,寒夜似乎沒有那麼冰冷。「還在部隊?今晚回來嗎?」

「有事嗎?」他艱難地開口。

「有點事,想和你聊聊。」

車剛好走在路口,一條路去師部,一條路回陸軍總院。卓超然拍了一下司機的肩膀,指指路邊,示意他停一下。

「你還在醫院嗎?」卓超然問。

「嗯。」

「你是不是想和我談沐沐的事?」

電話了沉寂了幾秒,答:「是的。」

「你不用對我說這些,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

「你的事情,你自己看着辦吧。」說完,卓超然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

電話剛剛掛斷,手機的來電音樂緊接着響了起來,屏幕上最熟悉的兩個字「超越」,明明滅滅。卓超然遲遲沒有按下接聽鍵,因為他知道卓超越想說什麼,想解釋他的情非得已,希望得到他的原諒。事到如今,說這些不過讓彼此更加難堪罷了,既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也彌補不了這道已經出現的裂痕,有何意義?

電話鈴聲焦躁地響着,似乎對方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卓超然終究有些心軟,接通電話,可惜電話那邊已經掛斷了。

疾行的車輛從車窗邊駛過,一束束刺眼的光束從卓超然的臉上掠過,閃閃爍爍的光芒照得他眼底泛紅。

「回部隊吧。」

車子朝着部隊的方向駛去,車速很慢,微風卷著點點的火星,飛向窗外。卓超然幾次拿起手機,又放下,煩亂地靠在椅背上一根接着一根地點着煙。

走到部隊門口,車燈由遠光換成了近光,淡黃色的光直直落在高牆邊的人影身上。

「停車。」卓超然急促地說着。

司機馬上急剎車,刺耳的剎車聲中,卓超然打開車門,走下車。

「哥,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卓超然將手裏的半支煙丟在地上,踩熄,聲音比秋風還清冷:「你想告訴我,你喜歡她很久了,她在你肩膀上咬了一口就消失了,你找了她四年,為她學了唇語,你沒有想到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我的女朋友……為了我,為了給我留點自尊,你明知她心裏只有你,她和我在一起,是把我當成了你……你還是瞞着我,把我當成瞎子。」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卓超然重重嘆了口氣,聲音不再是毫無溫度的清冷:「超越,我們從小一起上學,一起考軍校,一起進特種部隊,一起調來師部……風風雨雨,我們都一起經歷,我一直以為所有人都可能背叛我,唯獨你不會。」

「我也以為我不會。」卓超越苦澀地笑笑,他又何嘗想到,自己會為了一個女人。

他記得,他還在部隊的時候,有個戰友經常念叨一句話:「為了兄弟,我兩肋插刀,為了女人,我插了兄弟兩刀。」當時他口口聲聲地鄙視人家,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真是對他最好的詮釋。

「不就為了一個女人么?你想要她,可以明明白白告訴我,我絕對不會跟你爭,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你明知道我最恨別人騙我!」

「我也知道你不會跟我爭,從小到大,你什麼都讓着我……可你每天看着我和她在一起,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你難道一點都不難受?」

「那也好過我親眼看見你們背着我……」卓超然憤怒地質問,「你抱着她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她是誰?」

「想過!」卓超越一臉毫不掩飾的坦蕩,「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的大嫂,可我……沒想到你會看見。」

「你!」縱有再好的定力,也無法壓抑心底迸發的怒火,卓超然出其不意的一記重拳打在他的小腹上。

卓超越疼得俯下身,艱難地咳了幾聲,才喘過氣。「我以為你至少會用八成的力量。」

「……」卓超然揉了揉麻痹的指骨,沒有說話。雖然只用了五成的力道,他還是後悔自己下手有點重了。幸好卓超越身體素質好,換做別人,恐怕要在醫院詳細觀察幾天。

「打完我,心裏好受點了嗎?」

「嗯,比下午在天台看見你們在一起時好多了。」

卓超越疼痛的表情驟然化作了詫異。「你都看見了?」

「該看見的都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也看見了。」

「……」

「你還有什麼話說嗎?沒有的話,我進去了。」

「哥!」卓超越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慢慢直起腰,「我知道你怪我騙你,背叛你。可是我不認為我做錯了……親眼看着自己喜歡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裏,還要裝作無所謂,裝作很開心,這種滋味我試過……我寧願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這麼說我該謝謝你?」

「不用客氣。」

卓超然一時語塞,他這個弟弟永遠都是這副樣子,明明做錯了,卻總有千萬種理由證明他是的對的。

「算了,就算你做得對吧。」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爭論誰對誰錯,愛,本來也只有選擇,沒有對錯之分。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他問。

「……」卓超越的沉默給了他答案。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卓超越的顧慮不無道理。每天看着最親的弟弟和曾經的女朋友在自己家裏甜甜蜜蜜、卿卿我我,那滋味絕對不好受,他們也未必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起。

既然決定了要成全他們,那麼不如成全得徹底一點,讓他們可以更加心安理得。

「那你就繼續做你認為對的事吧,我可以什麼都不用看見。」卓超然退後一步,釋然地微笑,「你好好對她,希望等我回來的時候,能參加你們的婚禮。」

卓超越聽得似懂非懂:「什麼?你要去哪?」

「我們部隊正好要派一批人去援疆,師長極力推薦我去,我本來在考慮,現在決定了。我離開了,你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她在一起,不用顧慮我的感受。」

「哥?」

「我已經決定了。」

在卓超越的記憶中,每當他淡定溫和的大哥說出這句話,那就意味着他真的決定了,沒人可以改變。

他慢慢鬆開手,身上的力量好像瞬間被人抽走,渾身無力:「你一定用這種方式報復我?」

「如果你認為這是報復,那就算是吧。超越,我需要時間冷靜一下。」

「你需要時間,我可以離開。」

「我已經決定了。你留下來,好好照顧沐沐吧。」卓超然決然地轉身,走進了部隊的大門,卓超越想追進去,卻被衛兵攔住了。

卓超然的離去,不給他任何解釋和挽回的機會,看似成全了他和沐沐的感情,卻是棄了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情。

秋葉落盡,鋪了一路金黃,沐沐緩緩走在校園的街道上。距離她最後一次和卓超越見面,已經兩周了。他沒來找過她,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她依稀猜到發生了什麼事,讓他為難,讓他卻步,所以她也沒有再聯絡他,給他時間去冷靜想想,他們之間的關係該如何落幕。

當然,她也有她該做的事。為了讓自己有個足夠健康的身體,她堅持好好吃,好好睡,不再去酒吧熬夜,還每天晨跑一小時。一周里,她胖了整整五斤,臉上有了點肉,面色看上去也有了點年輕女孩該有的朝氣。

隨着下課的人流,沐沐剛走到公寓門口,整個人愣住了。長椅上坐着一位形容槁枯的老人,若不是他身邊的蘇堯,她幾乎認不出那就是她一直很想念的親人。大伯看見她,顫巍巍站起來,步履艱難地走向她。

沐沐幾步跑過去,從大伯眼底的淚花中,她已明白,他知道了捐腎臟的事。「大伯……」

「沐沐。」他喚着她,如柴的雙手緊緊抓着她的手,「孩子。」

他嗓子顫抖得發不出聲音,手卻像鋼鉗一樣捏着她。這是她最渴望的親情,再痛她都想要。

蘇堯說:「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

卓先生?卓超越?

又是他?

他總是知道她最想要什麼,默默送到她的面前。

蘇堯緩了口氣,伸手摟住她纖瘦的肩膀,「沐沐,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沒有。」她搖頭,高高揚起頭,微笑,沒讓眼淚掉下來。

可是她大伯的眼淚,卻一滴滴掉在她手上。她輕輕給他擦去,「大伯,你放心,你的病很快就會好的。」

大伯搖頭,艱難的呼吸讓他焦急卻無法成言。蘇堯忙替他說:「我爸爸找到腎源了,是一個死刑犯捐給他的,手術已經安排好了,下周一做。」

「找到腎源了?」沐沐有些想不通,為什麼突然找到,為什麼是死刑犯。

蘇堯點點頭:「跟我們回家吧。」

家,她早已沒有了家。

一個最美的深秋,她緊緊抱住了她的至親,在他大伯的身上,她尋到了熟悉的影子,她的爸爸。最後一個願望也滿足了,這個城市,她再無牽絆。

因為身體狀況太差,大伯沒說幾句話便被蘇堯帶回醫院,沐沐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們的車消失在校園裏,才悄悄擦去眼角的淚。

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前方的林蔭路邊不知何時停了一輛白色的路虎車。車門打開,卓超越穿着黑色的襯衫,黑色的牛仔褲走下車,沖着她淺笑。唇角的那一抹熟悉的弧線,讓沐沐驀然想起一句路虎車的廣告詞:「一入目,即奪目!」

難怪卓超越對這款車情有獨鍾,這車太配他了——一入目,即奪目!

當那個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思念的人又一次出現在視線中,她什麼都無法思考,跑向他。一路不知撞了多少同學,她不停地說着「對不起」,直到他與她只剩下一步之遙,她才帶着急促的呼吸站住。

他笑着,笑容不變的灑脫,她很想回應他一個微笑,可盡了全力還是笑不出來。於是,她收起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試探著問:「你給了那個死刑犯多少錢,他才肯把腎捐給我大伯?」

他側了側身,劍眉不以為然地輕挑,「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用錢解決。」

果然如她所料,又是他救了她大伯,又是他的一番苦心。他為她做的,比千萬句的「我愛你」更重。

她忽然想起他們初識的一夜,他說過:「愛,本來就是做的,難道你喜歡說的。」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深意。

「我……」她的喉嚨乾澀得說不出話。

他垂眸,等着她說下去,可她張口結舌了半天都沒發出聲音。「嗯?你想說什麼?」

她無言地垂下臉,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我要走了。」

這句話她以為很容易,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發現要說出來,太難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聲聲不絕。

「你是不是想對我說……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

嗓子乾澀得說不出一個字,她只能默默點頭。

他沒有說話。

她在他的眼中看見一種特殊的平靜,好像一潭水逐漸結成了冰。她忍住蔓延四肢百骸的寒意,「對不起……我們的感情,到此為止吧,我想重新開始。」

他側過臉,看向來往的人群,等到胸口劇烈的起伏漸漸平息下去,才轉回臉:「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遞到她眼前,眸光落在她臉上。她接過紙,仔細看上面的字,這是一張S市到X市飛機的往返電子客票,上面寫着她的名字,出發時間是明天中午十一點,返程時間是一周后。不需要任何言語,她懂了他的意思——在分別之前,他還是希望和她度過最後一段最美好的時光。

收起了電子客票,她平靜地回答:「好吧,明天上午九點,我在機場等你。」

「我的機票是今晚的。明天我會派人送你去機場,下飛機也有人會接你。」

「哦。我明白了。」

他不想讓人看見他們在一起,所以迴避與她同行。

「記得帶身份證。」

他打開車門,上車,絕塵而去。

車消失不見,沐沐才拿出電子客票,久久凝視着客票上面的名字和航班。

她無法想像卓超越在這幾天裏經過了怎樣的矛盾掙扎,才會拿着這樣一張電子客票來找她,她更無法想像他想與她度過怎樣的一周時光?他們是不是可以約會,看電影,她是不是可以挽着他的手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

她何其幸運,遇上了一個這麼懂得愛她的男人,而她,偏偏不懂得如何去愛他,回報他的一番真愛。

空氣好像漸漸離她遠去,身體沒有了重心,她無力地蹲在地上。

一滴滴水珠湮濕了紙張。她是不是又錯了?讓她最嚮往的生活就這麼擦肩而過。

幸福,一次次與她擦肩而過,不是她的命不好,是她沒有學會如何去追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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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情義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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