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第二章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醫院裏。

整層樓已經被清空,整家醫院隨處可見穿軍裝的軍人,十米一個人,站滿了醫院的每一個角落,手裏拿着衝鋒槍,彷彿隨時要進入戰鬥模式。

傅亦寒面色很冷,自從舒窈進了急救室,他便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沒動過。站在他身邊的楊粒微微低着頭,看不清表情,緊握的拳頭卻出賣了他的緊張。

醫院的牆壁顏色給人一種肅穆感,長廊上站滿了士兵,空氣靜謐又緊張,光線透過樓梯間的鏡子折射進來,落在地上一點,顯得更加蕭瑟。

傅亦寒終於動了下,拿着手機點開通話記錄,來來去去看了好幾遍,楊粒額頭上有汗,只能將寶押在傅亦寒對舒窈沒什麼感情上面。

半晌后,傅亦寒開口:「以後有我的電話及時告訴我。」

「是。」楊粒緩緩舒了一口氣,知道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另一方面,他再次肯定了自己對傅亦寒的評價,他這個人有能力,有責任心,卻太過於寡情冷血。他和舒窈是少時玩伴的事情楊粒已經聽許多人說過,並且據說兩個人關係很不錯,現在看來傳說也不能盡信。

舒窈被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四個小時之後,斷了一根肋骨,斷骨扎進肺葉引發了大出血,足足用了六個輸血袋才保住性命,右腳小拇指被迫做了切除手術,額頭上起了大包,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她躺在那裏,儼然像個死人,不過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

楊粒原本以為確定了舒窈的安全之後傅亦寒便會走,誰知他竟然跟着進了病房。

坐在病床旁邊,傅亦寒替舒窈拉了拉被子,握住她的手反覆地看,拇指擦過她手背上的划傷,面上雖然依舊沒有任何錶情,動作卻很輕柔。

這些年傅亦寒做過許多決定,大都關乎著一個國家的命運,從未後悔過,也從未遲疑過,可是將舒窈從車裏抱出來,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後悔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昨天,他以為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後悔,也永遠不會回頭,可是不是,在舒窈被推進急救室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不是。

多年前他要的人是舒窈,現在,依舊是。

既然她要回來,那麼他便不再讓她走。

楊粒有些看不懂傅亦寒了,每天除了工作,必須來一趟醫院,在舒窈的情況穩定之後立刻將她轉去了軍區醫院,在那一刻,他也彷彿終於放下滿身的戒備,整個人不再那麼緊繃。

可若是說他對舒窈有情的話,舒窈醒了后,為何他又不去看她呢?

舒窈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後,有意識的時候只覺得身體彷彿被壓土機碾過,不過睜開眼時她看到了舒擎宇,黑葡萄似的眼睛裏迸發出光彩。她輕輕抬起手,舒擎宇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阿窈,你終於醒了。」

舒窈的目光越過他往後看,沒有人。

舒擎宇解釋:「你姐受了傷,在當地就醫,派了人保護,還沒接回來。」

舒窈安下心來,見舒擎宇弓著身不舒服,便開口:「爸,你坐着。」聲音像是粗砂磨過,難聽得很。

舒擎宇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握著舒窈的手安慰她:「阿窈,你不要自責,這件事和你沒關係,加魯已經盯了我許久,動手是早晚的事,只是我沒想到那個人會是韓郅。」

「韓郅呢?」舒窈想知道他的結局,並且能夠平靜地接受他的結局。

「跑了。」舒擎宇臉上有些憤然,「他少年時候便被派到加韋來,誰能想到他會是加魯的人,後來他又做生意,生意那麼大,誰會懷疑他。」

舒窈睫毛動了動,沒說話,是啊,她也沒想到。

「他這個人心狠,你以後別再念着他了。」

舒窈動了動,舒擎宇立刻幫她升了一下床靠,讓她舒服一些,聽到舒窈說:「有人發給我一張我姐的照片。」

舒擎宇臉上有些難堪,又很難看,深呼吸了好幾次才開口:「告訴你也好,省得你對韓郅余情未了。」他說話有些艱難,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說。

舒窈盯着舒擎宇,沒有絲毫要逃避的意思。

「他想要抓我去幫他們研究武器,我自然是不肯的。」這一點舒窈知道,為了怕她被抓走,舒擎宇都能下決心殺了她,他的正直和護國的決心超越了親情。

「他們為了逼我,當着我的面打你姐,還……」舒擎宇說不下去,舒窈卻已經知道了,眼淚無聲地順着她的眼角往下流。

「他們當着我的面,是韓郅親自下的命令,阿窈你別怪我狠心,我寧願你死在平原也不想你被他們抓走。」他似乎是在幫自己解釋,「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沒有偏誰不偏誰,但這是國家利益,我不能把我私人的感情放在裏面。」

舒窈抽泣一聲,引發腹部劇烈疼痛,原本便蒼白的臉皺在一起,彷彿下一刻便會死去。舒擎宇站起身去喊醫生,很快進來四五個醫生圍着舒窈測試各種數據,她蜷縮在那裏狠狠地抽搐,有人大喊:「準備CR!」

病床被人推出去,舒擎宇坐在原處沒動,他沒錯,他明明沒錯,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熱愛這個國家,為這個國家奮鬥過,也熱愛自己的職位,為了這個職位他做過錯事,而這錯事也是今天這個結果的導火索。

舒窈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臉上有冰涼的大手在撫摸著自己,她有些不適地動了動,那隻手立刻收了回去,她睜開眼就看到了傅亦寒。

病房裏只開着一盞枱燈,柔柔的光線打在傅亦寒的臉上,讓他整個人都帶了溫和的假象。看到舒窈睜開眼,他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緩緩開口:「你給我打了電話。」

舒窈這幾日都沒有吃飯,一直靠營養液支撐,見到傅亦寒她下意識地想起身,被傅亦寒摁住肩膀:「別動。」

「事情已經解決了,謝謝你。」舒窈聲音有些沙啞,想到什麼,又說,「謝謝你救我一命。」

傅亦寒拿過放在她床頭的手機在上面點了幾下:「我存了我的私人號碼在你手機上,有事隨時打給我。」

「以後有事的話還是要再麻煩你。」舒窈同他客氣,做不出熟稔的樣子。

傅亦寒不甚在意地點頭,將黑色軍裝的扣子解開一顆,拉過舒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手裏細細地把玩,無聲地將她的客氣擋了回去。

舒窈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的意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奈何力道沒他大,也不敢亂動:「你別這樣,我們……」

傅亦寒打斷她:「舒窈,」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爸爸之前設計出來的武器都是出自你的手對吧?」

「是。」傅亦寒知道她所有的過去,她根本瞞不過他。

「你的身份可能已經暴露了,所以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死。」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全是漠然,「第二,留在我身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保證你的忠心。」

「你答應了讓我去湯山。」舒窈知道他的潛台詞,但是她不願意。

「現在我不願意了。」傅亦寒表情依舊不變,並未因為自己的出爾反爾有任何羞愧,說得理所當然。

舒窈還要說話,被傅亦寒堵了回去:「你考慮一下再給我答案,現在不要回答我。」他轉身拿了棉簽在舒窈唇上碰了碰,幫她潤唇。舒窈的手被他拉着,另一隻手插著針,只能任由他擺弄。

病房裏沉默了下來,接下來誰都沒有說話,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傅亦寒站了起來:「我先走了,你想好給我打電話。」

舒窈想說永遠不會打給他,但是傅亦寒在這個時候彎下身在她唇上印了一下,冰涼而濕潤,讓人如遭電擊,她討厭他的碰觸。

「晚安。」傅亦寒又在她額頭上落下輕吻,關了枱燈走了出去。

舒窈在黑暗中眨了許多次眼,不明白傅亦寒是怎麼改變這個決定的。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之前她在半睡半醒間問韓郅,她家的房子爆炸的時候他知不知道她還在裏面,現在她不用再猜測了,韓郅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他要她的命。

舒擎宇說他心狠,她覺得舒擎宇描述得並不非常準確,韓郅不是心狠,他要對她有心,才能狠下心,他對她只是無情罷了。又或者說,他本性便是如此無情,並非只針對她。

接下來幾天舒擎宇沒有再出現過,傅亦寒倒是每天都會來一次,他的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坐着,舒窈也沒有了小女兒時候的活潑,許多話對着他現在的身份都說不出,很多時候想和他說不要再來了,對上他的目光又說不出口。

有一次她嘗試着和傅亦寒談之前的話題,醞釀了許久才開口:「亦寒,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都長大了,你肩上有你的責任,兒女情長對你來說不是最重要的。即便我的心還在,我也做不好你的妻子或者情人,我不是能夠站到你身邊的那個人。」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了些,「更何況,我的心已經不在了。」

傅亦寒淡漠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並未因為她的話有絲毫波動:「舒窈,是你長大了,而我一直是大人,我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怎樣把一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到手,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那麼我希望你能夠早一點接受。」

「可是勉強一個並不喜歡你的女人在身邊又有什麼意義呢?滿足你內心的遺憾?還是要在我身上討回自尊?抑或這樣讓你更有快感?」舒窈嘗試和他交涉,「你不會知道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女人會給你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負面情緒,你每天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情緒。亦寒,你應該認識到這一點。」

傅亦寒換了個姿勢,手指動了動:「或許確實是討回自尊。你知道,這輩子我沒有遇過什麼挫折,若是真的能討回來,我們再商量其他的未嘗不可。」

舒窈還要說話,傅亦寒抬手做了個禁止的動作:「這個話題到此為止,醫生說你的身體狀況明天便可以移動到易園。」

舒窈一口氣頂在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聽到傅亦寒又說:「或者你也可以選擇死,舒窈,你的身份暴露了,我不會再將你放到湯山去,我必須能看到你,確定你不會背叛這個國家才能讓你活着。」

舒窈那口氣緩緩咽了回去,她不是舒擎宇,她熱愛這個國家,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會願意為了這個國家去死,或者去忍受舒沄那樣的侮辱,舒沄不是也沒忍過去嗎?

這不該是屬於她的命題,明明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可現在全亂了。

看到舒窈黑葡萄似的眼睛帶了迷茫,傅亦寒語氣一轉,說起其他事情來:「還記得你存在琴行的琴嗎?」

舒窈也鬆了口氣,自從身體能下地之後,她便會偶爾活動一下,她長得瘦,穿上病號服顯得空空蕩蕩的,比看起來更加瘦削一些。她慢慢挪到小几旁邊,手無意識地撫弄著上面的桔梗花:「記得,那是叔叔去年送我的生日禮物。」舒窈在家中已經小心翼翼許多年,是萬萬不敢在家裏撥弄樂器的,去年叔叔卻忽然送了一架鋼琴給她,大約是看出她在家裏處境尷尬。

「我已經讓人運到了易園,等你回去之後就可以彈。」傅亦寒聲音很輕,不願打破此刻兩個人之間難得的平靜氣氛。

回去?這個詞讓舒窈愣了愣,她對易園來說哪裏有「回」的道理?

「鋼琴上刻了你的名字,名字旁邊還有一朵小花,還留了一行字給你,舒長宇待你很用心。」看到舒窈又發獃,傅亦寒眸色柔下來,「他的葬禮會在三天後舉行,會追封烈士,葬在紫薇山,以後我帶你去看。」

舒窈手裏扶著花木訥地看着他,還是問了出來:「我能去嗎?」

母親去世的時候,舒長宇是舒家唯一肯耐心安慰她的人,所有人都覺得母親是因為她才死,心裏都怨她恨她,卻沒想過她也是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孩子。在所有人都忽視她的時候,只有舒長宇領着她去上興趣班,幫她買日用品,還讓自己的兒子舒己每個周末都來看望她。

或許是舒窈漂亮的眼睛裏帶了哀求,有一瞬間傅亦寒幾乎要脫口答應,抿著唇半晌才回答:「舒窈,你知道你現在不能出現在公眾場合。」

舒窈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我就是問問,沒有想為難你。」

傅亦寒似乎嘆了口氣:「你身體也不好,等你養好身體我就帶你去,有這份心意在,舒長宇不會怪你的。」

他的安慰太過於明顯,倒是讓舒窈覺得有些不妥,兩個人現在的關係不應該是這樣你推我就的,想到此她斂起面上的表情:「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心裏卻認為在這件事上並沒有感謝他的必要,畢竟舒長宇是他的手下,他做的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傅亦寒怎會不明白她的想法,收起之前的溫和,站起身冷聲道:「不必,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讓人來接你。」

這次舒窈沒有說話,她本就不想去,也不想勉強自己答應。

第二天,整座醫院都靜悄悄的,唯有舒窈這裏最熱鬧,女傭來了四個人,還有幾個體格強健的女兵,幾個人合力將舒窈推出醫院,通過VIP通道直接到了來接的車子旁邊。

兩個人扶著舒窈上車,舒窈彎下身便看到坐在車裏的人,愣了一下,沒想到傅亦寒會來接自己。

待到坐進車裏關了車門她才聽到傅亦寒說:「剛辦完事,正好來接你。」

舒窈乾巴巴地說了句:「謝謝你,以後不用這麼麻煩了。」

傅亦寒抿著唇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到了易園之後傅亦寒先下車,沒人來幫自己,舒窈訕訕地準備自己下車,結果司機說了句:「舒小姐,您的住處在鹿林。」

舒窈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傅亦寒並沒有要求自己和他住在一起,頓時漲紅了臉。昨夜她想了一整夜,若是傅亦寒對她硬來該怎麼辦,原來是她太小人之心。眼中有流光波動,傅亦寒彎腰的時候正好看到,愣了兩秒鐘:「有什麼需要直接和穆修說,他解決不了的給我打電話。」

舒窈有些慌亂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像是受了氣的小姑娘,重重地說:「謝謝你。」

傅亦寒站起身的時候嘴角牽着一抹輕笑,舒窈一定不知道她氣嘟嘟的模樣有多勾人,但是他現在必須給她時間去接受,去適應。

待到傅亦寒走開,司機才開着車往鹿林的方向去,舒窈很早的時候便去過鹿林,之所以叫鹿林,是因為獨棟房子外面的小花園裏養著兩頭鹿,鹿角被人畫了一朵花上去,永遠是一副傲嬌的樣子,很是惹人喜愛。

到鹿林的時候,穆修已經在等。穆修是易園的管家,易園內的人事安排全部要經過他的同意,見到舒窈的時候他很熱情:「嚕嚕,昨天先生說你要來我還有些不信,之前你來的時候我正好休假,沒見到你,聽說你還生病了,身體好了嗎?」說着他親自上前去攙扶舒窈。

舒窈聽到穆修叫自己的小名,憋了口氣,任由穆修扶著自己,半晌才道:「穆叔叔,你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嚕嚕」聽起來像是童話故事裏的小姑娘,她不喜歡,也嚴禁家人這麼叫自己,但是母親不管在什麼場合總是「嚕嚕、嚕嚕」地喊,讓她覺得很沒有面子,嚴肅認真地和母親談了好幾次,下一次母親依然那麼叫。有一次她發了很大的脾氣,發完脾氣自己哭了一場,自那之後除了口誤,母親才不再叫她的小名。

穆修像是沒聽到:「家裏準備了醫生,你可要小心着點,聽說外面現在很亂,你沒事就待在鹿林不要出去了。」

雖然他的話說得很隨意,但是舒窈還是聽出了其中的吩咐,不允許她出鹿林是她早就想到的,心裏便沒有過多反感。

或許是傅亦寒提前吩咐過,鹿林的裝修風格完全變了樣,沙發是青草綠的,地毯是米黃色的,連牆上的掛毯都是糖果色的,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顏色。舒窈轉頭看了看穆修,又或者是穆修的心意?這位長輩待自己一直很和善,即便後來這幾年她不經常來易園,他看到自己也總是很熱情,一切都替自己打理妥帖。

雖說穆修讓她覺得整個人放鬆下來,但是她還是堅持道:「這裏不是我家。」她不想讓人誤會自己和傅亦寒之間的關係。

穆修像是沒聽到,抬手讓人將她推到了一樓的卧室:「你現在腿還沒好,好了以後可以住在樓上。你現在是國寶,我另外配了一隊巡邏兵保護你,有什麼事你只管和我說。」

舒窈點頭應着,穆修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許久,末了,將人遣退,才語重心長地和舒窈說:「嚕嚕,你和先生這些年也鬧夠了,以後就好好在一起,不要惹他不開心。況且,你惹他不開心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

舒窈忍不住替自己辯駁:「我沒有和他鬧,我們沒有在一起過,穆叔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不可能的。」

「那你和……」穆修說了一半看舒窈變了臉色便沒有再說,半晌,嘆了一口氣說,「你看你那是什麼眼光。」半是抱怨半是指責。

舒窈無法理直氣壯,所有人都可以來責怪她,她卻不能反駁,於是她沉默下來。

待到穆修離開,舒窈一個人坐在單人沙發上想了許久,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後悔愛過韓郅,可是在這一段錯綜複雜的關係里又有什麼絕對的對錯呢?

當初她和韓郅相遇,一個是風頭正勁、沉穩低調的青年才俊,一個是處處受掣肘、到處碰壁的失去母親的小女孩,她芳心暗許,他半推半就,倒是也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她將他引薦給自己的父親,一個是國家的高官,一個是成功的商人,舒擎宇對韓郅或多或少有些看不上,但總歸是自己女兒喜歡的人,慢慢地交集多起來,誰說得清到底是舒窈連累舒擎宇,還是舒擎宇連累舒窈,畢竟韓郅最初的目標應該是舒擎宇,而舒窈不過是跳板而已。

對韓郅來說,這塊愛上他的跳板或許只是麻煩,所以他才要她死在那座房子裏。

而真正被連累的人是舒長宇和舒沄。

到了最後,因為舒窈和韓郅相愛過,一切便都變成了她的錯。

接下來一段時間舒窈一直在翻譯一本外文書,這是她的專業。以前很小的時候,舒擎宇喜歡在家裏畫圖,舒窈是家裏的小女兒,又太過於活潑,每次舒擎宇都將她固定在寶寶椅上不讓她亂動,舒窈便挨着看他畫的圖,跑到他的槍械庫里拆他的槍。這些對別人來說深奧到不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對她來說卻很簡單。舒擎宇會親自教她,給她找來許多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專業書,舒窈夜以繼日地看着,從不覺得枯燥,甚至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她是唯一的主人。

有一段時間,她一度不明白為何別人都看不懂自己手裏的東西,那時候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特別惶恐,在網上找來許多這樣的案例,媒體也報道過許多她這樣的情況,天才少年對某一樣東西的理解有着正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這種人被當成怪胎、反人類,被周圍的人排擠,很多人無法過正常的生活。

自那之後,除了家人,她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這個特長。

在十二歲的時候,舒窈制出了比當時武裝配備的R50更先進的槍支。那時候她可以一個暑假都不出門,在家裏反覆做實驗,並且樂此不疲。

而對於舒擎宇而言,有個天才一般的女兒讓他驕傲又擔心。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期盼和愛護讓他很糾結:若是讓女兒進入軍隊,花一樣的人生可能就會終結在枯燥的軍隊里,可是面對這樣一個器械研究天才,只要稍加培養,就可以壯大國力,作為一個軍人,他無法眼睜睜地看着這樣的天才在自己面前溜走。

最後他們做出了自認為妥善的處理,那就是舒窈的研究由舒擎宇來頂。

自那之後舒擎宇在軍隊的地位一步步提高,直到舒窈母親死亡的那天,舒窈對於武器研究的熱血徹底冷了下來。

後來讀大學,她讀的是外文系,發現自己學起來很吃力,和其他人沒有什麼區別,才隱隱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終於像個正常人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專業。她喜歡那種吃力的感覺,可以讓時間慢下來,也讓自己的腦子慢下來。

畢業之後她一直在翻譯機構上班,她學得並不好,卻很認真,拿着一本書坐在桌前能安安靜靜地待上一整天。

翻譯完一篇僅三十五頁的童話故事,整整用了十二天。

其間傅亦寒沒有來過,穆修倒是每天都會來一次,舒窈提了好幾次想要見一見舒沄,都被穆修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否決了。舒擎宇在電話里信誓旦旦地說舒沄在養傷,不想讓她被打擾,舒窈心裏有些急,舒沄發生那樣的事情心裏肯定很難受,可是見到自己說不定會很難堪,或許她只是不想見自己吧。

厚厚的翻譯稿放在桌上,入夏的微風輕輕吹起一角,第一頁寫着一行字:此生盡興,赤誠善良。

這是叔叔刻在鋼琴上的字,她一字一字地抄寫了許多遍,想要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出路,卻一直沒找到。

許多天沒有上過網,她打開筆記本電腦翻看門戶網站,一派歌舞昇平,除了她這裏發生的巨變,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活得和以往一般好,好到讓人嫉妒。

在時事新聞中翻了幾頁,舒窈的目光落在一條新聞標題上,每個字她都認得,可是組合在一起讓她感到陌生。

將軍舒擎宇涉嫌瀆職罪被批捕。

舒窈手有些抖,慢慢點開這個網頁,一行行看過去,整個人晃了晃。舒擎宇作為一個軍區將領,在通過正規手續出售一批軍械的時候用了韓郅的關係走了海運,結果整艘船在公海上消失了,舒擎宇難辭其咎,已經在一周前被批捕。

可是明明昨天她才和舒擎宇通過電話。

既然這件事上了新聞,說明傅亦寒根本沒打算瞞着她。

以前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只是覺得傅亦寒性格有些冷,現在才發現他不只是性格冷,還冷血。他將她和舒家的關係徹底撇開,根本沒想過舒擎宇是自己的父親,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地發新聞通稿,即便這件事最後弄清了,舒擎宇一輩子的仕途也到頭了。

舒擎宇是極其重視軍人榮譽的一個人,這麼對他,比殺了他還難受,可是昨天在電話里他的語氣沒有任何異樣,現在想來大約是有人在監視他。

舒窈拿了電話去撥打舒擎宇的電話,無人接聽。她看了看電腦,明白自己也被人監視了,不然不會是在看到這個新聞稿之後才無法聯繫到舒擎宇的。

舒窈當下便讓女傭推著自己去找傅亦寒,傅亦寒像是知道她要來,一路上她沒有碰到一個客人,輪椅進了電梯,直接到了他辦公的樓層。

舒窈進到傅亦寒的辦公室的時候,他正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見到她進來,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你找我。」陳述句,「這幾天我一直在忙,原本打算晚上去看你的。」

舒窈看着這樣的傅亦寒,忽然明白那天他說的話,他一直沒變過,變的人是她,長大的人也是她。成長讓她對傅亦寒有了不一樣的認識,也更明白了他在冷漠面容下那顆永遠殘酷的心。

「是我爸的事情。」舒窈直直地盯着他,彷彿想要看穿他。

傅亦寒微微皺着眉頭,直接拒絕了她:「這是他的失職,這件事沒有談判的可能。」

舒窈按下按鈕,讓輪椅走到他身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一些:「亦寒,我不是在和你談判,我爸爸是入了別人的局,他這個人向來剛硬,不會做出背叛國家的事情,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也不會在家裏的時候想要殺了她。

「那是他沒有能力背叛,這些年他一直用你舊時的研究成果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上,可是他沒有守好你,更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這樣沒有能力又蠢的人有忠心又有什麼用?」傅亦寒緩緩說着,沒有過多的情緒在其中,彷彿只是在和舒窈分析,但是他這種不經意的諷刺卻刺痛了舒窈的心。

「亦寒,以前是我不夠了解你,也從不知道你的心思這麼偏執,一個人即便能力突出,可是沒有赤誠之心,這樣的人你敢用嗎?你這是本末倒置,是領導人的大忌。」舒窈心中有許多不快,舒擎宇在研究方面可能確實成果一般,但是比起大多數人已經好上許多,可是傅亦寒對他的評價只是一個字:蠢。

這是羞辱。

對一個失去價值只留下忠心的人的羞辱,而且,這個人是她的父親。

傅亦寒低頭看了她片刻:「舒窈,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我們不要為這樣的事情爭吵。」命令的口吻,卻壓低了聲音,帶了些許討好和求和。

舒窈看着傅亦寒的眼睛,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卻過於冷漠,以前她卻沒有看出這雙眼睛裏從來不含有感情:「你想讓我做什麼?」她頓了下,「或者說,你希望我用什麼和你做交換?」

這個功利的世界沒有什麼是不可以交換的,情義和感情最是廉價,那麼現在,傅亦寒想要的是什麼?

傅亦寒猛然直起身子,收起了先前的溫和,又變作了那個遙不可及的人:「你以為這件事是我刻意做給你看的?舒窈,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這件事鬧得這麼大,總要有人出來負責,工作和生活怎麼可以絞成一團?」

舒窈捏緊了拳頭:「在你的世界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換的。亦寒,不要否認這一點,所有人對你來說也只分有用和沒用,那麼,我希望我還是有用的。」

傅亦寒辦公室的其中一面牆做了黑胡桃木色的多寶槅,上面放着一個大大的沙漏,細細的瓶頸有細沙緩緩落下,明明沒有聲音,舒窈卻覺得聒噪。

傅亦寒沉默了半晌,走到辦公桌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宗卷:「完成這個,我答應你留下舒擎宇的命,給他下半生自由。」

舒窈像是早就猜到,隱隱鬆了一口氣,有用就好,只要她還有用,舒擎宇和舒沄就還有一處庇所。但是這種想法在翻開卷宗的時候終結了,她喘著氣,看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線條,第一頁上面還濺了血,滲透到了下面幾頁,厚厚的摺紙邊界全是黑紅色,可見當時流血的人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那是她改進的榴彈發射器的圖紙,而她之前拿給他的是舊式的,眼前的是她一直沒有突破的那一版。

舒窈捏緊拳頭死死地盯着圖紙,有幾次恨不得將這些圖紙丟到他臉上去,可是她不能,這是她自己交換來的,不是嗎?

收起卷宗,舒窈抬眼盯着傅亦寒,黑葡萄般的眼睛裏泛著冷光:「多謝。」你看,這就是地位的差別,有人往你心上插刀,你卻不得不對他說謝謝。

舒窈手摁著自動指揮器,想要讓輪椅前行,卻因為太過於慌亂,試了許多次都沒能成功,甚至還撞到了傅亦寒的辦公桌上。最後,傅亦寒的手停在了她的椅背上摁住她的手,然後他半蹲著和她平視:「舒窈,你也不可能逃避一輩子,是你說要同我交換,可是你除了這個,還有什麼能給我?」

他的手一下下地撫摸著舒窈的手背,試圖讓她冷靜下來,嘴裏卻不肯放過她:「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讓你用自己的身體交換?可是你知道,我不是重欲的人,我不要你的身體,我是要你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

舒窈有些口不擇言:「那你真可悲,我永遠不可能心甘情願!傅亦寒,你有沒有真正看懂過你自己?你身上又有什麼是可以讓我去欣賞、去愛的?是你有情有義,還是有擔當?抑或是你善良、正直、陽光?你沒有!你永遠只知道怎麼去拿捏別人,你這種把戲在我這裏,多年前就過時了!」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待到說完又有些泄氣,有些緊張地看着傅亦寒,大氣不敢出,像是在等他最後的審判。

傅亦寒從未見過這麼尖銳的舒窈,斂起面上最後一絲溫和,站起身推著舒窈往外走,低頭看着舒窈脊樑直直地挺著,將她推到門口,然後開口:「這件事你早晚要面對,你該慶幸讓你面對的人是我,若是別人,希望那個人有你說的那麼善良正直。」彷彿故意的,他又加上兩個字,「陽光。」

抬手招來女傭,傅亦寒冷聲道:「送她回去。」

回到落地窗前,傅亦寒看到女傭推著舒窈經過綠色小道緩緩往前走,舒窈的眼眶紅紅的,顯然他剛才說的話她聽進去了。

他想到那一年他聽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的情景。

舒窈和她媽媽開車外出遇到車禍,原本以為是普通的車禍,舒窈扯著舒媽媽要下車,肇事車輛上下來的人卻拿着槍指向了兩個人,舒媽媽將舒窈緊緊抱在懷裏,子彈穿過她的心臟,血沾了舒窈一身,若不是後面的保鏢車反應快,舒窈也早已死在那一場事故中。

他趕過去的時候舒媽媽已經被人抬走,只有舒窈一個人抱着畫筒一動不動。所有人都去操心舒媽媽的情況,唯有舒窈一個人蒼白著一張臉低着頭孤單地坐在長椅上,長發遮住了她的神情,在他叫出她的名字的時候,她抬起頭眼眶裏全是淚,顫著聲音問他:「亦寒,我媽媽救活了嗎?」

那是傅亦寒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樣一個直白的問題。

再後來,舒窈再也沒有碰過器械書,更沒有拿筆畫過圖,彷彿過去的那些成績從未有過一般,而那個善良、愛笑、正義感爆棚的小女孩也隨着這件事消失了。

舒窈在夜半被噩夢驚醒,她又夢到了那天的情景。

她連續畫了許多天的畫,計算了有一本書那麼厚的數值,到了瓶頸期無論如何都不能突破,媽媽拉着她一定要帶她出去散心,她抱着畫筒不情不願地去了,結果還沒走到媽媽說的那個神秘的地方便發生了車禍。從頭到尾她都很冷靜,甚至在媽媽的血浸透了她的衣服的時候她依舊很冷靜,冷靜得不像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後來許多次她回憶當時的情景,其他的許多細節都模糊起來,唯有兩件事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第一件事是殺手手裏拿的槍,是出於她的設計。

第二件事是那一筒被血浸透了的設計圖。後來她無論如何都記不起這個沒有完成的設計圖到底去了哪裏,今天傅亦寒給了她答案。

傅亦寒雖然冷酷,但是他說得對,若是換一個人要她面對,不會是這麼平和的口吻,雖然威脅的本質一樣,但是傅亦寒顯然對她更溫和。

可是她並不感恩。

將設計圖一張張打開鋪開,她的手指緩緩地摩擦過那些血漬,她忽然記起了當時的情景—在殺手上前的時候,媽媽本能地將她護在了懷裏,甚至還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安慰她:「沒事,嚕嚕,不要害怕。」然後她流着血,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後來這件事查明了真相,是一個地下軍火販子盯上了舒擎宇,知道他最近在設計新的武器,派人監視了舒家,看到舒窈拿着設計圖出了門便跟上去想要強搶。所以,一切的原罪還是她。

設計圖上有水滴落下暈染了血漬,舒窈摸了摸臉,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哭了。

接下來一周她沒有出門,一直在看之前的資料,但是一無所獲。舒擎宇的電話沒有打通過,舒窈心裏有些焦急,失去了舒擎宇的消息,她再也沒有在任何人口中聽到過舒沄的名字。不知道為何,她心裏總有隱隱的不安,但是消息閉塞,她甚至不知道該去問誰。

考慮了半天,她坐在沙發上拿了電話打給程笑,程笑聽到她的聲音很驚訝:「舒窈,你去哪裏了?我找了你好久!」

舒窈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情況,她住在易園的消息並不是什麼國家機密,傅亦寒也從未說過不許她說出去,程笑倒是更驚訝了:「你爸出了那樣的事情,傅亦寒還讓你待在易園?」

「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現在出不去。」程笑是她最親的閨密,她和傅亦寒的事情程笑都知道。

程笑有些氣憤:「他要真的對你還有心,怎麼能這麼對你爸?抬抬手的事情,我可不信他是什麼有原則的人。」

舒窈不想提傅亦寒:「不說他,你幫我打聽下我姐在哪裏,我聯繫不上她。」

程笑顯然和她不在一個頻道上:「他還限制你的自由?!」

舒窈被人戳穿有些惱怒,半晌沒說話,程笑立刻討饒:「窈窈你別生氣,他不讓你出來也好,誰知道韓郅那個神經病還能幹出點什麼事情來,你在易園還能更安全一些。」

聽到舒窈又沉默,程笑立刻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趕緊給自己找補:「窈窈,我跟你說,我爸之前回家可是和我們都說過了,你們家的事情不讓管,我猜肯定是傅亦寒的意思,也有可能……」她遲疑了一下,說,「是舒沄的情況比較嚴重,傅亦寒不想讓你知道。」

舒窈口氣堅定:「不管是什麼情況,至少讓我知道。」她放低口吻乞求,「笑笑,我不知道可以找誰幫忙了,你一定要幫我。」

「好好好,我這就去讓人打聽。」程笑嘴裏應着,最聽不得舒窈這樣柔柔弱弱地求人,哪怕舒窈要天上的月亮也給她摘。

兩個人又說了一些別的,程笑才有些踟躕地問:「你家出事那天,你沒受傷吧?」說完她快速地說,「知道你家出事的第一時間我就去找你了,沒找到你,我就在家等啊等,你真是不把我當朋友,竟然不來找我。」

舒窈喉嚨有些哽咽,那天她不是沒想過去找程笑,但是她滿腦子都是叔叔的屍體被抬出來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唯一敢肯定不會被自己連累又可以幫助自己的人只有傅亦寒,所以她找了傅亦寒。

掛了電話,舒窈坐了半天,然後打開電腦輸入了韓郅的名字,希望能看到和他有關的一些報道繼而推測出舒沄的情況。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直面韓郅的問題,在按下回車鍵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對韓郅已經徹底死心,這麼多天的堅持和不肯面對也終於落地。

只是關於韓郅的任何負面新聞都沒有,網上他的單身照一如往昔掛在那裏,西裝筆挺身姿修長面容英俊,嘴角微微帶着笑,一副商務精英的模樣。舒窈愣怔了許久,關了網頁,然後去看其他的新聞,依舊一無所獲。

關了電腦,舒窈去了一趟衛生間,現在她已經可以不依靠輪椅小幅度地活動,整天被困在易園裏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大多數時候只能在鹿林轉一轉,轉的次數多了,再好的風景也厭煩,後來她便乾脆不出門了。

在衛生間里,她打開水龍頭洗手,盯着水半晌,想要離開的時候原本一直綁在自己腳上的紗布竟然鬆開了,醫生每天都來幫自己換藥,並且每次都叮囑她不可以大幅度活動,舒窈怕疼,也怕血,從來沒看過自己的腳,但是她現在看到了。

右腳尾端應該是小拇指的地方空蕩蕩的,少了一截,只剩下四根腳趾。

傅亦寒來的時候,舒窈已經在衛生間待了足足三個小時,無論誰來敲門都不開,穆修看到傅亦寒就像是看到救星:「先生,你快去看看嚕嚕,她這個人性格拗,每天都問我舒沄的事情,今天又問我,我沒和她說,她便一直不開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出來過,現在又把自己關在衛生間,剛才我讓人強行攻門,她噼里啪啦丟了一堆東西。」

傅亦寒點頭,抬手招呼了不遠處一個穿軍裝的男人。

男人走上前來遞過一沓紙:「指揮官,這是舒小姐今天訪問過的網頁。」

傅亦寒脫掉白色手套接過那一沓資料,一張張翻過,全部是和韓郅有關的信息,越看他的面色越冷。

穆修不小心瞥到一角,正好看到韓郅的照片,頓時有些心驚,早知如此,他應該斷了鹿林的網才是。他是看着傅亦寒長大的,傅亦寒為人性格清冷,但是他對舒窈是不一樣的,後來兩個人鬧僵之後,他好幾次看到傅亦寒在主樓的廊下一個人靜靜地站着,他心裏猜測他是在等舒窈,因為以前舒窈來的時候也總是要提前給他打電話讓他下樓等着她。大多數時候他都不肯應了她,舒窈每次走到樓下便站在那裏氣呼呼地叫他的名字,一定要他下來接自己,每次他都冷著臉不理人,最後拗不過舒窈,還是下樓來接她。這是舒窈一個人享有的特權,不用看他的臉色,不用考慮他的心情,還可以隨意指揮他使喚他。

而現在,再看傅亦寒,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人,冰冷中又帶了說不出的戾氣,讓他不得不擔心。

「先生,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勸勸她。」穆修上前一步擋在傅亦寒面前,唯恐他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來。

傅亦寒抬眼看他,冷冷一瞥:「你們都出去。」

所有人應聲而退,唯有穆修站着沒動,堅持道:「嚕嚕現在很脆弱,昨天晚上半夜我來這裏逛一圈,隔着門聽到她做噩夢,似乎被嚇到了,我喊了半天門她才應了一聲。她家裏發生這樣的事情,您應該多體諒她。」

傅亦寒皺眉,看着穆修:「穆叔,你以為我要對她做什麼?」

穆修被噎了一下,所有勸告的話都咽了回去。

「我不會對她怎麼樣的,你先出去。」對穆修,幾分薄面傅亦寒還是給的。

待到穆修離開,傅亦寒用一張軟卡打開了衛生間的門,看到舒窈抱着腿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周圍散落着她摔在地上的東西,肩膀偶爾動一下,看得出是在哭。

他手扶著門,將門開到最大限度站了一會兒,然後冷聲開口:「就這麼忘不了這個男人?」

舒窈一動不動,就如沒聽到他的話。

傅亦寒有些不耐,走上前蹲下來強行抬起她的頭,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眶裏已經沒了淚,臉頰上卻還濕濕的,他嘴角扯出一抹輕諷的笑:「舒窈,這就是你想要的愛情?說說,他身上都有些什麼美好的品質值得你這樣?」他的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怒氣,說完之後又覺得有些可笑,他的高傲去哪裏了?竟然淪落到這裏去吃一個不入流男人的醋。

別過眼,他去扯舒窈的手臂:「起來。」

舒窈不動,胳膊上用了力,不肯讓他拉自己,嘴裏有些惱怒地道:「你不要拉我!」

傅亦寒不耐:「不要耍小孩子脾氣,舒窈,你看看你自己像什麼樣子!」

舒窈抬手便去打他,奈何傅亦寒紋絲不動,彷彿被小兔子撓癢,任由她打,見她打完了自己,又垂下手去蓋住自己的腳,他恍然想到什麼,低頭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明白她為什麼這樣了。

任由誰忽然知道自己少了一根指頭都會受不了吧?難怪她這麼大膽都敢打他了。

這麼想着,傅亦寒之前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低聲說:「醫生說對生活沒有任何影響,你不用擔心。」

舒窈緊緊蓋住自己的腳,也知道自己剛才打他有些過分,抬眼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裏有着微光,不過很快便熄滅了:「剛才很抱歉,你找我什麼事?那個圖我許久沒碰了,可能需要你等一等。」她一瞬間便恢復了之前的冷淡。

傅亦寒看了她一會兒,站起身收了之前的溫和:「沒事,今天剛忙完,過來陪你吃飯。」

舒窈手撐著浴缸邊緣準備起身,因為一個姿勢保持太久,腿已經麻木,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傅亦寒只是站着看着,舒窈沒求助,他便站着不動,淡漠的眸子盯着她,想到了舒窈的執拗。她認定的事情誰都無法說服她,她要他去接她,他不去,她便一直站在樓下等,有一次足足從中午等到深夜,等到他想起來的時候,她紅着眼又委屈又難堪,不肯理人,後來只要她一喊,他便去接她,再沒有遲疑推託過。

在舒窈沒站穩、要摔倒在地上的時候,傅亦寒終於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舒窈一個不穩跌進了他懷裏,聽到他冷聲問:「舒窈,在你心裏我就這麼十惡不赦?向我求助就這麼困難?」

舒窈想直起身,不想和他挨着,奈何他手勁太大,她動彈不得,冷下聲音道:「亦寒,我們沒有開始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永遠不要開始,保持在交易關係里不是很好嗎?你想要的,我盡量都給你,也希望你能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放過我。」

傅亦寒低頭看着舒窈,因為她靠在自己懷裏,說話的時候微微仰著頭,下巴擱在自己胸前,就像是在撒嬌的小女人。在她話音落下的時候,他忽然低頭捧住她的臉,攫取她的唇,密密麻麻,不給她逃脫的空間。

舒窈沒有反抗,任由他霸道地吻著自己,大手放在自己背上將自己狠狠地摁在懷裏,彷彿要揉碎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亦寒放開舒窈,盯着她的眼睛,那眼裏沒有一絲慌亂,也無一絲感情。

「你看,亦寒,我對你沒有任何感覺。」

傅亦寒微微鬆開她,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然後開口:「那就慢慢找感覺,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這樣的對峙並沒有意義,舒窈也知道無法改變他,別開眼緊緊抿著唇抬腳要往外走,胳膊被人扶住,她聽到傅亦寒說:「慢一點,別又摔了。」

一頓飯吃得很安靜,臨到結束的時候,傅亦寒在大廳的沙發上坐着並沒有要走的意思,舒窈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唯恐傅亦寒跟進來一般。

沒幾分鐘,自己又從屋子裏走出來,小步走到沙發不遠處,有些底氣不足地看着傅亦寒:「我什麼時候能去看看舒沄?」

傅亦寒即便在沙發上坐着,也比她高出一截,他手支著頭看她,似乎看出她的無措,站起身:「走吧。」

舒窈一愣,看着傅亦寒已經抬腳走開,她趕緊跟上去:「現在去嗎?」問得忐忑又小心,跟在傅亦寒身後就像小媳婦一般。

傅亦寒冷硬的面上牽出一抹笑,喜歡她跟在自己身後的感覺,就和以前一樣,只是沒有以前那麼多話,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他開口語氣卻冷淡得很:「現在。」

舒窈不敢多問,一直到上了車才覺得真實起來。傅亦寒竟然真的是打算帶自己去看舒沄的,而且似乎是早就安排好,安保措施嚴格,在路上換了三次保鏢車,雖然沒人開口,舒窈卻感受到了局勢的緊張,隱隱感覺這個世界要變天了。

只是舒窈無心去想這個,目光不時地飄向放在她和傅亦寒中間的那一束玫瑰上,剛上車的時候傅亦寒從隨從手裏接過玫瑰遞給她:「拿着。」

舒窈正要拒絕,傅亦寒已經將花塞在了她的手上,一上車她便將花丟在兩個人中間,彷彿這樣就可以避嫌一般。

現在,那束玫瑰真是越看越刺眼,舒窈乾脆別過臉不去看。

車子越開越偏僻,到了後來連路燈都變得似有似無,舒窈有些緊張,上次在街上被人追殺之後她多少留有一些心理陰影,車子越往前走她的面色越白。

捏住的拳頭被人覆住:「馬上就到。」

舒窈幾乎是在頃刻間彈開了自己的手,無言中帶着嫌棄,還沒從那束玫瑰中回過神,聲音都有些涼涼的:「好。」

傅亦寒的手停在半空片刻,面無表情地收回自己的手,直直地坐着,軍人的氣質在他身上盡顯,他沒有再說話。

半個小時后,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卻不是醫院或者療養院,而是紫薇山墓地,舒窈轉頭看傅亦寒,他開口:「舒長宇葬在這裏,之前說帶你來的。」

舒窈心裏一動,隨着他一起下車。這麼多天兩個人只見過兩次,她一直以為她這輩子都會被傅亦寒困在易園裏出不來,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她有些訕訕地跟在傅亦寒身邊要往裏走,結果傅亦寒停下來轉身看她,在路燈下,他看起來更加冷峻,目光也更加銳利,薄唇里緩緩吐出一個字:「花。」

舒窈愣了一下,很快想到那束玫瑰,整個人面色白了一下,緊接着又漲紅起來。她以為是傅亦寒追求她的把戲,卻忘了舒長宇最喜歡玫瑰,而這束花正是給舒長宇準備的。

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轉身去車裏拿花,拿了花,眼珠子飄來飄去地不看人,連她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微微嘟著嘴,模樣很是可愛,路過傅亦寒身邊,也不看他,疾步往裏走。

傅亦寒很快跟上去,見她在一個三岔口停下來,他上前給她領路,兩個人很安靜,在夜晚的墓園裏,這種安靜被環境無限地放大,路上的時候舒窈還在心中抱怨傅亦寒,待到真的到了舒長宇的墓前,這些日子以來的平靜假象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一時間讓舒窈無法接受。

這些天並不是傅亦寒束縛著自己,而是自己選擇了逃避,以為不去想,便不用去認清,可是墓碑上舒長宇的照片告訴她他真的死了,讓她不得不一次次循環播放似的認清這個現實。

墓碑前已經有一堆鮮花,舒窈小心地將玫瑰放下,又從一堆略有些枯萎的鮮花中揀出一枝菊花拿開,那是舒長宇最不喜歡的花。

她沒有哭,覺得自己的心也開始慢慢變硬,想要發泄情緒,可是無論如何都沒有眼淚。站了半個小時,她斂起有些失神的目光準備離開。

傅亦寒一直站在這一排墓碑的盡頭,或許是不想打擾她,遠遠地站着沒有靠近。

舒窈順着走廊往外走,心情有些沉重,待到走過其中一個墓碑的時候,漆黑的道上忽然燃起一道明火,舒窈尖叫一聲,急急地往後退,緊接着身邊又燃起了幾道明火,因為恐懼,她大口呼吸著,四下尋找出路,眼睛卻有些昏花,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舒窈!」傅亦寒的聲音響起來,緊接着她被抱到一個溫熱的懷抱里,聽到傅亦寒解釋,「沒事,是磷的溫度太低,現在夏天了,所以才有了自燃現象。」

這是一天內第二次她被他抱着,舒窈很快清醒過來,微微一抬手,傅亦寒已經放開她,聽她有些訥訥道:「對不起,我被嚇到了。」

傅亦寒握住她的手:「我引你出去。」

舒窈沒有推開他,任由他牽着自己,一直到走出紫薇山的大門,她才低聲開口:「謝謝你準備的花。」雖然她依舊不喜歡他,但是也並不再排斥他。

「嗯。」傅亦寒鬆開她的手,主動鬆開總比被她嫌棄地甩開好一些,「還要去看舒沄嗎?累的話改天我再帶你去。」

舒窈有心試探他的底線:「改天我自己去可以嗎?」

傅亦寒轉頭看她,正好對上舒窈的眼睛,是詢問的目光,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脅迫:「我陪你。」

「那就今天去。」舒窈很快做了決定。

氣氛又是片刻的沉默,傅亦寒開口:「舒窈,你的安全不僅對我重要,對這個國家同樣重要。」

「我知道。」她這樣的身份,若是得不到,就只能毀掉,想讓她死的人太多。想了想,她開口解釋,「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在慢慢接受這個事實。」有時候傅亦寒的刻意求和她不是感受不到,可是她不喜歡這樣的他,她寧願他冷冰冰地對待她,對她不聞不問,因為她無法回應他想要的東西。

傅亦寒沒想到她會同自己解釋,面色柔和了許多:「我帶你去見舒沄,以後你想出易園,我盡量給你安排。」他拉住她的胳膊,讓她停下來,認真地盯住她的眸子,「別人我不管,但是舒窈,我不想讓你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舒窈心頭一震,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想法,可是之前不是那麼無情地要送她去湯山嗎?連她病著都不放過。

她狀似不經意地轉過眸子,岔開這個話題:「我也不想死。」

兩個人到舒沄所在的療養院的時候,舒沄已經睡著了,舒窈站在病房外同胡姓主任醫師聊舒沄的狀況,對方看了傅亦寒好幾眼,言語間全是敬畏:「病人轉到這裏之後一直很穩定,沒有出現過激動錯亂的情況,條理邏輯也很清晰,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是她未婚夫堅持讓她在這裏療養,我們部門商定的結果是再觀察。」

舒窈有些不放心地問:「沒有任何異常?」

「沒有,白天的時候她還給樓下的一位小病人讀了故事書。」胡醫生說起一個細節。

「有監控嗎?我想看。」她在舒沄的病床旁邊坐了半個小時,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舒沄的臉色比以前白了些許,睡相很安穩,她輕聲叫了幾次,舒沄沒有反應,她不忍心叫醒舒沄,便想從別的地方了解舒沄的狀態。

胡醫生帶着舒窈進了其中一間病房,那裏已經改成了監控室,全方位監視舒沄的一切,舒窈有些心驚,卻也明白這是傅亦寒對舒沄的特殊保護措施,她有些怒,又不知道該從哪裏發怒。

屏幕上很快顯出舒沄白天的生活狀態,她不喜歡穿病號服,還換了一條長裙,在護士和保鏢的監護下下了樓,監控里是隨處可見的壯碩年輕人,看得出都是軍隊出身,是傅亦寒的人。舒沄像是沒看到,或者說是以前看過太多,對這些人並不在意,走到休閑區站着看了一會兒小朋友做遊戲,過一會兒又走到角落裏同一個頭上有繃帶的捲毛小男孩說話,小男孩遞給她一本童話書,她便坐在他身邊給他讀了起來,末了,甚至還摸着他的腦袋笑了笑。

和以前一模一樣,以前舒沄便喜歡小朋友,總是說要生三個小朋友,她對小孩子和善太正常不過。

可是自己收到的那些照片又是怎麼回事?若是那些事真的發生過的話,不可能沒有對舒沄造成影響,更何況還有舒擎宇的說法。

舒沄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臨走的時候舒窈還是進病房坐了一會兒,然後在舒沄耳邊說了一句話。

待到舒窈離開,舒沄緩緩睜開眼睛,眸中無波無瀾。窗外的月光灑進來,像是浸了冷風,照進她的眼睛裏,是迷茫和絕望。

胡醫生推門進來,抬手打開燈,看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聲音平緩道:「你表現得好,指揮官說你可以提一個條件。」

回應他的是沉默。

「你想到了可以告訴我。」說完他退了出去。

舒沄依舊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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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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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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