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雨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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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雨的手稿

米慧,我的命!謎一樣的米慧,你會留下無數的遺憾在世上嗎?你在哪?你在哪?我現在到哪兒才能見到你?巴黎?羅馬?漢城?香港?北京?上海?廣州?鄭州?開封?你不會……你看我都糊塗了,你怎麼會在那些地方呢?你在錦城,或者回到了米村,是嗎?你快告訴我,你說,我到哪裏才能見到你呢?米慧,我想你想得頭疼,米慧,你到底在哪兒呢?我的頭又疼起來了。

當你走出我們日夜廝守過的畫室,什麼時候呢?我們日夜廝守過的畫室?我突然感覺到時光已經到了深夜,我的眼睛被黑暗所遮擋。世界彷彿一層又一層表情冷漠的天幕,把我圍在一個孤島上,不,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裏,這井是你挖的嗎?是你為了隱藏那具屍體,在你的房間里挖的嗎?不,是一口沒了一點新鮮空氣的棺材裏!我呼吸好睏難呀,他在說什麼?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裏,這井是你挖的嗎?是你為了隱藏那具屍體,在你的房間里挖的嗎?這個人,精神是不是有問題?米慧,我幾乎被黑暗壓垮了,米慧。當你的腳步從我們曾經走過無數遍的走廊里,漸漸消失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我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米慧,我的心,那是你堅硬的高跟鞋敲擊出來的聲音嗎?那聲音孤獨無助,離我是那樣的遙遠,如同是從天國里傳出的聲音,就像你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秋雨,你聽到我心碎的聲音了嗎?米慧,現在輪到我對你說這句話了,你聽到我心碎的聲音了嗎?你說呀,米慧,你說你聽到了我心碎的聲音了!那聲音,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就像你剛才摔碎的那隻花瓶一樣,摔碎的花瓶?就像你剛才摔碎的那隻花瓶一樣,不,那不是花瓶,那是一隻從墓穴里出土的陶罐。在明亮的光線里四處飛濺,那白花花的瓷片就是我的心嗎?你說呀,那是我的心嗎?我的心碎了,你聞到了油漆的氣味了嗎?那麼濃的油漆味,是從我的心臟里散發出來的嗎?不不不,那是我的心被燒焦的味道,我燒焦的心破碎了,我心碎的聲音,隨着破碎的瓷片在屋裏飛揚起來,他在說什麼?你聞到了油漆的氣味了嗎?那麼濃的油漆味,是從我的心裏散發出來的嗎?他的精神真的有問題?這些材料要讓丁聲樹分析一下。你說你聽到了,你聽到我心碎的聲音了嗎?

米慧,我的燕子,我的公主,我的辣椒,我的梅!我的燕子,我的公主,我的辣椒,我的梅!這些都是米慧的名字嗎?你知道嗎?你離開的腳步從走廊上傳過來,一下一下地敲擊在我已經破碎的心葉上,在那一瞬間,我的手就哆嗦起來,哆嗦的手幾乎使我拿不住手中的大衣,我一邊走一邊費力地把大衣穿在身上,我走出門來,沿着走廊匆匆地去追趕你,那個時候,我還能聽到你從下面的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可是等我從六樓下到一樓,穿過那個圓形的樓門,緊跑幾步來到樓前的空地上時,你剛騎上你的電動車。我想你一定是聽到了我追趕你的腳步聲,我想你在聽到我的腳步聲之後,肯定會停下來,可是你沒有,你連回頭看我一眼都沒有,你騎上電動車就走了。我知道,米慧,你這一步跨得很艱難,可是你還是走了。米慧,我多想追上去拉住你,可我的腿卻有些發軟。米慧,我多想喊住你,可我的牙根卻有些發緊,那一刻我的喉頭已經被寒冷冰封了。米慧,你就那樣走了,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就那樣走了。我看着你拐向了南北大道,一晃你就消失了。米慧,那個時候你心裏是不是很矛盾?一定是很矛盾,你本應該向南去的呀,向南然後再向東,沿着七一路回到師院去,回到師院去,沒錯,她是師院的學生。可你卻往北走了,你要穿過那座我們時常穿過的大閘。我知道,這才是你,這才是米慧!當你往北拐的時候我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我真不應該讓你走。我幾乎是奔跑着追到大門口,追到大門口?潁河管理處的大門嗎?門衛,對,門衛。不管是誰,這個米慧也好,那個拿有畫室鑰匙的女人也好,凡是來找黃秋雨的人,都要經過大門,還有那個犯罪嫌疑人。門衛,重要的調查對象。像這樣的單位的大門,肯定有監控設備,還有大閘的兩端,也肯定裝有監控,要把這些錄像調出來。可是,那個時候你已經離開我很遠了,你已經匯入到那如水一樣的車流和人群之中了。但是,米慧,你那紅色的衣裙仍是那樣的醒目,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你那紅色的衣裙仍舊如同夏季強烈的陽光一樣刺着我的眼。我無力地扶著那扇鐵門,一直望着你漸漸地消失在大閘的橋頭。我的燕子,你就那樣從我的身邊飛走了嗎?不,不會。我們在這大閘上一起走過無數次,我們一起沿着河道走過無數次,你現在只不過是到大閘橋頭下面的超市裏去買我們要用的東西,一卷衛生紙,一管牙膏,兩包瓜子……或者是在路邊同你的同學說一兩句不疼不癢的話,同你的同學說一兩句不疼不癢的話?如果米慧真的是在校的學生,那這就是師生戀了?這個黃秋雨!你那如燕子一樣輕巧的身子,用不了一會兒就能從藍天裏飛回來,會飛回來。可是,我的米慧,哪裏有藍色的天空呢?我不知道在我今後的日子裏,還會不會有藍色的天空,難道灰暗就此鋪成了我人生最後的行程?不!米慧,你會回來的,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夢裏,我會從夢中醒來,剛才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知道,當我從夢中醒來,你就像一隻蝴蝶從門口飛進來。你那如蝶一樣的身子,你那紅色的衣裙不就是一隻蝴蝶嗎?我是一塊綠色的草地,在陽光的照耀下我已經看到了一隻紅色的蝴蝶,慢慢地飛回到綠色的草地上,不是嗎?你一定會在那草地上落下來。米慧,我這片無邊的綠草地,只想托着你那如風一樣的身子。

米慧,我的米慧,我的梅,你看,你的名字起得多好,可是這個梅字,我始終沒有聽你對我講起過。在你們米村,米村?當我向村裏人打聽你的名字時,他們都感到奇怪,公主?辣椒?燕子?沒有呀?於是我就對他們說,你爹是個鑄銅的。噢,銅匠呀,你說的是小梅吧?小梅?這下輪到我驚奇了。可是在以往的許多日子裏我一直沒有聽你說起過這個名字,或許你說過,只是當時我沒有記住,這次我記住了,梅。多好的名字,不是嗎?梅,你知道嗎?在這之前我是去過你們米村的,當年我到你們米村畫過安全用電宣傳畫你知道嗎?你們米村離我家潁河鎮只有十二里,只是那個時候往你們村的路太難走,特別怕陰雨天,一下雨,路上的淤泥就黏住了車輪。你知道嗎?那一年我在你們村畫完安全用電宣傳畫,就是一路扛着自行車回到潁河鎮的。潁河鎮?米村?相隔十二里,十二公里呢還是十二華里呢?肯定是華里,農村都是這樣算。那麼,米村又在潁河鎮的什麼方位呢?梅,你肯定知道,梅花只有在寒冷的冬天開放,梅花只有在漫天大雪的日子裏開放,漫天飛舞的大雪呀……有些時候當我在白色的畫布前坐下來,我的眼前就會閃現出那一望無際的雪原。米慧,你說過,你好喜歡雪,可是,當那場突然來臨的大雪覆蓋整個世界的時候,你在哪裏?雪,正在河岸上飄落的大雪。我迎著寒冷的風在大街上行走,滿街滿樹的冰凌,把世界裝扮得如同夢幻一般。可是你卻忘記了我們的相約。我們曾經相約去踏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可是當大雪來臨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我滿目凄涼地在大街上行走,我一邊走一邊暗暗發誓,我要等待來年的第一場大雪,我真的很有信心,米慧,難道你不想嗎?因為只有在冬季梅花才能開放,只有白色的雪原,才能把你映襯得無限光彩,因為我是雪,哪怕那雪在你的身邊一瞬即融!

米慧,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在冬日的陽光下,推著車子行走在河邊的情景嗎?那個時候我們談論起了色彩。我說,這世上最美麗最漂亮的顏色是白色。你說是的。你說,你知道為什麼嗎?我說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說說看?還沒等我說話你就止住了我,你說還是我來說吧。你說,第一,因為白色是一種極色,就同黑色一樣。我們看到的陽光,就同白色。你知道嗎?陽光包含着赤橙黃綠青藍紫,你說這幾種顏色哪一種不好看?有人說白色代表純潔,這話多麼蒼白無力,多麼的俗氣。我說,那第二呢?你說,還有這個必要嗎?一種東西達到了極限,那就是她最美麗的時候,比如純潔的愛情,沒有什麼語言能表達得清楚,就像一張白紙,你說,你的哪一幅畫不是從白紙開始的?你最滿意的那一張畫能比得上一張白紙有力量嗎?米慧,我這是在夢裏嗎?是夢嗎?是夢,是我在做夢,我在夢中笑了。

我笑了。可是我的頭突然疼痛起來,在傍晚來臨的時候,我的頭疼越來越頻繁了。你看着我說,你怎麼了?我沒有對你說,我不想讓你知道我的病,他有什麼病?頭上的病?我卡了卡我的額頭岔開話題說,你的意思是說,白紙是世上最美好最漂亮的圖畫了?那麼還要我這畫家幹什麼?你也笑了,你說,你這個……有些時候會突然從你嘴裏冒出一句粗野的話來,很過癮,特別是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有了幾分的溫暖。你接着說,這下你明白我為什麼不讀你的研究生了嗎?你明白了黃秋雨?你是錦城師院藝術系的系主任,可你不是我的系主任。米慧,這就是你說話的風格,我真的喜歡,我特別喜歡聽你喊我的名字,黃—秋—雨……你知道你喊我的名字的聲調是多麼的好聽嗎?你總是用那種世上獨一無二的語調來喊我的名字,你那聲音里,散發着一種在白雪的世界裏開放着的臘梅的氣息。梅,我不能沒有你,因為我是雪,如果沒有雪,我也就沒有冬天了,沒有雪的冬天是多麼讓人遺憾的冬天呀,沒有冬天的人生是多麼讓人遺憾的人生呀!米慧,難道我的冬天就此結束了嗎?我已經沒有冬天,因為你那粉紅色的衣裙,已經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如同一具殭屍站立在我幻想着的冰天雪地里,站在你所講述過的一種達到了極限的顏色里。我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站在那裏無望地等待着你,我知道你不會再回首,我知道這才是你米慧,這才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米慧,我明明知道無望,可是我仍舊很固執地站在那裏,路上如風的行人對我已經不復存在了。

米慧,我的心肝,你在哪裏?我到哪裏才能找到你?你難道真的在這個黃昏來臨的時候,回到那個生你養你的鄉村了嗎?不,不可能,即便是你到了潁河鎮,可我知道,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已經不可能有車通往你的米村了,是的,不可能!難道你是騎着車子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往家趕嗎?我的米慧,如果那樣你的路途將是多麼的艱難呀!我真不敢想像,米慧,你不要那樣,你的身體太單薄,你不能在夜間在那充滿泥濘的土路上行走,不,你不能那樣,儘管你離不開那個生你養你的鄉村。那個滿是泥濘的鄉村呀,那個長滿了玉米大豆紅薯和高粱的鄉村,那個長滿蘿蔔白菜和大蔥的鄉村,你就來自那裏!你說你出生在金黃色的麥田裏,可你知道嗎?我出生在秋季的棉花地里,這是他在「手的十種語言」里說過的話。這就是我們相同的地方。你知道嗎?那正是秋季棉花收穫的季節,地里開滿了雪白雪白的棉花,母親雖然懷着我,可是母親要去掙工分,母親說,成熟的棉花就要摘掉,不然就會被突然來臨的雨水打濕,就會爛掉。你說你知道,你說如果棉花爛掉了家裏怎樣過日子呢?棉花也是你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可你卻出生在夏季,出生在金色的麥田裏。你說,你知道我出生在1983年那個炎熱的麥季,那時候我們米村剛剛實行土地責任制……

我笑了,我說,這還用你給我說,你別忘了我是1958年生人,我整整比你大二十五歲。二十五歲?他都可以做她的父親了!在我考上大學之前,我已經在農村整整幹了五年,你說,什麼樣的農活能難住我呢?

你也笑了,你說,你幹得再多能代替我嗎?你與我相同嗎?你還是聽聽有關我的故事吧。你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潁河,就那樣從容地給我講述著,你說在那天傍晚的時候你母親突然感到腰痛,她就在她親手割下的麥子上躺下來,那個時候瑰麗的霞光正在照耀着她的面孔,你的母親感到雙腿之間有熱乎乎的東西在流淌,你就在那霞光里來到了人世上。你說你的母親在霞光里看着你說,這孩子,你來得太早了。是的,你說,我是個早產的嬰兒,我媽生下我的時候我還不足八個月,後來我竟能在世界上生存下來,這真是一個奇迹。你這樣說完就呵呵地笑了,你的笑容是那樣的美麗,可是米慧,你的身體太單薄,你獨自一人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不能去走那麼長的路。米慧,你在哪兒,我到哪裏才能找到你?那個昏昏沉沉的夜晚,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畫室里的,我打開門,望着空蕩蕩的房子,我真的已經沒有力量站在那兒,我的心真的要停止跳動。你知道嗎?就在這畫室里,在我們之間發生了多少恩恩愛愛的故事,可是,現在這裏卻沒有了一點兒生機。米慧,現在我真的沒有力量再站下去了,我的腿都在顫抖了,沒有辦法我只有在床上躺下來。我的米慧,這滿床都留下過你身子的痕迹,滿屋子的空間里都飄蕩着你的聲音,我明明知道在這個晚上你不會再回來,可我仍舊很固執地躺在床上等你,等你重新來敲響你曾經敲過無數次的房門。米慧,我的命,現在我已是淚流滿面了,那個無望的寒冷的黃昏,我躺在那裏等待着你的重新歸來,我想像着你躺在我身邊和我說話的情景,我躺在暗淡的光線里,一隻胳膊圍在你的黑髮上,你知道那一刻你是多麼的誘人嗎?在那樣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是一片空白,我痴痴地看着你,你知道我有多麼的幸福嗎?可是現在你在哪兒?我的米慧,我們的一切幾乎都是從這畫室里開始的,我讀你的第一封來信是在這裏,我給你的第一封書信也是在這裏寫成的。只是那封遲到的書信使我等的時間太長太長,但我深信總有一天你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會有這一天的,不是嗎?米慧,當那天你推門進來的時候,我第一聲就喊出了你的名字,我告訴你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米慧,你知道什麼叫緣分嗎?或許這就是緣分。我們在一塊土地上生活了這麼多年,卻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我們一直在毫無目的地等待,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天來得多麼突然呀,它讓我們措手不及。這就是緣分,我的米慧,從此我們就在這畫室里,開始了我們那誰也說不清的恩恩愛愛的生活了,就是在這間畫室里,我們的話題像海洋一樣廣闊,像森林一樣豐富,世界對於我們來說是那樣的狹小,只有我們的話語才如窗外潁河上無限的空間,我們的話語已經滲透了對方的心田,滲透了我們各自的血液。不是嗎?米慧。我們然後從這裏走出去,去那空蕩蕩的河岸邊散步,去那些大同小異的飯館里吃飯,我們沿着夜間的街道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你還記得我們所吃的那頓最後的晚餐嗎?米慧,說實話,我真討厭那個羅旗,我討厭他,羅旗?我真討厭那個羅旗,和米慧有關嗎?為了你我喝得酩酊大醉,當那天晚上你生氣離開我和羅旗的時候,當你騎着車子在那條大街上突然消失的時候,我是多麼的驚恐,我沿着城市的街道騎車去追你,我一直追到你的工廠門口,工廠門口?米慧不是學生?可是工廠的大門是關着的,我又匆匆地回到原來的地方,那裏仍舊沒有你,我不能停下來,我還得去找你,我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摔了一跤,我一次又一次地從車子上摔下來,我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混沌,從路邊樹叢里射過來的燈光照在我的臉上,路過的行人沒有一個停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真的醉了。我自己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你,假如那天晚上見不到你我真的會不停地尋找下去,一直在這個城市裏找下去,找遍我們走過的所有的地方。那個讓我刻骨銘心的夜晚呀。那個夜晚我久久地守在你的床邊,我的米慧,你知道我的心嗎?你這會兒在哪裏?如果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這個時候你也一定在想我,我知道,只有你心裏想着我,你才不會去做傻事。米慧,你知道嗎?自從你對我講述了你那些有關死亡的故事之後,我就被你所講述的你所經歷過的往事震驚了,你說你為了復仇殺過人,為了復仇殺過人?是他剛才說的挖坑埋人嗎?那麼她是哪兒作的案?她是個在逃犯?即便她和黃秋雨的死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也要找到她!是的,你把她殺了,你在你的住室里挖個坑把她埋了,就像我做的那個夢。我真的夢見你把那個你仇恨的人殺死了,你把她埋在了你們寢室的水泥板下面,你把你們寢室里的水泥板打破,挖了一口深不見底的坑,然後把她扔了進去。我還夢見你到很遠的新疆去流浪,你說你已經很累很累,你說你已經不想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了。你知道嗎?當你對我講完這些之後,我的心就終日跟着你,為你擔心。你說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你可以留戀的東西了。不對,米慧,難道你把我忘記了,你忘記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了嗎?想起這些,你就要好好地生活,我的米慧!

米慧,你忘記了嗎?我們就是從這間屋子裏走出去乘2路公交車的,我們一直坐到底。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你還記得嗎?我們一同穿過市區,沿着那條孤獨的鐵路往前走,走向那片綠色的田野,走向那個綠色的池塘。我們先後爬上池塘邊的那棵歪柳樹,你從樹上折下柳枝編一頂帽子把春天戴在你的頭上,然後我們沿着那條用土袋堆成的小壩,在那片枯黃的草地上躺下來,米慧,這會兒你聽到青蛙跳進池塘里去的聲音了嗎?你聽到魚兒跳出水面的聲音了嗎?你看到那兩個偷偷蹲在水塘邊釣魚的男人了嗎?你看到我們一塊兒在陽光下,躺在那片粉紅色的桃樹下的情景了嗎?粉紅色的桃花如雨一樣在我們的四周飄落,我把一朵又一朵黃色的野花從身邊的草叢裏摘下來插在你的柳帽上,一會兒冬天,一會兒春天,精神錯亂?你真的是一個護花的女子嗎?是的,你真的是一個護花的女子。隨後我們又來到潁河邊,那條從這裏可以通向我們故鄉的潁河。米慧,你知道嗎?從這裏順着水路走過五十里就到達我們的家鄉了,我們的家就在潁河北岸,我就在那個名叫潁河鎮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你曾經在一封信里說過,故鄉的一切就是你的血肉之軀,這我和你有着相同的感受。我一看到這條河我就感到親切,就像見到自己的親人。我們脫鞋赤腳在河邊的草地上行走,我們像一對快樂的孩子,使那些前來踏青的人黯然失色。米慧,你還記得我跳進河水裏的情景嗎?三月的天氣里河水還有許多涼意,可我卻跳進河水裏去了,他冬泳嗎?他不會是在冬泳的時候在河水裏出的問題吧?你坐在岸上為我擊掌鼓勁,我們是多麼的快樂呀。然後我們就坐在草地上親吻,我的天呀,那是何等的情景呀,用你的話說,面對這樣純情的世界,有多少人能不眩暈呢?他們不能不暈,因為他們沒有這樣的勇氣,這才是真正的愛,這才能叫世間一切俗人看了身不由己地發出讚歎。我的米慧,有這樣的愛你還要什麼呢?你還要擁有什麼呢?我的米慧,我們從這間屋子裏走出去,到公園裏去,到那片開得瘋狂的火一樣紅的石榴樹的下面去了,在那鋪滿了暗紅色殘花的幽暗的樹林里我們坐下來,我們不需要語言,我們用目光來交流情感,哪怕是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我們都能深深地領會對方的意思,米慧,有這樣的知己難道還不值得你留戀嗎?我們像孩子一樣在樹叢里捉迷藏,你知道,就是不看我也知道你藏在哪裏,因為我能聞到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那氣息連開得滿枝的火紅的石榴花的芬芳也壓不住,我只要淡淡地看一眼就知道你藏在什麼地方,可是我不願意去發現你,我只是好讓你高興,讓你快樂起來。如果你不快樂,你就是把我當馬騎我也會樂意的,你知道嗎?我的寶貝!真是個情種!當你和你的女友在那條小徑上不期而遇,然後又相互擁抱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裏是多麼的高興嗎?我就那樣靜靜地坐着看着你們交談,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快樂。小燕子,可是這會兒你在哪兒?屋子裏的光線越來越暗了,我在無望地等待着你的敲門聲。在恍惚里我真的記不清我在畫室里待了多久,或者一會兒,或者過了漫長的一生,最後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在這畫室里待下去了,沒有你的時候我真不敢待下去……我精神恍惚地離開了畫室……

在大街上,在亮起了燈光的大橋上,我仍舊企圖在行人中找到你的身影。每當我看見一個穿着紅色衣服的女性,我都會緊張起來,但是那些被紅色的羽絨服所裝飾的女人不是你。這兩天,身穿紅色衣裙的女孩子突然多了起來,只要一看見那樣的衣服我的心就會提到嗓子眼兒里,我多麼渴望在那紅色的衣裙後面看到你的面孔,米慧,我是多麼的渴望呀!

在那個寒冷的黃昏里,我神不守舍地走在大街上,一切對於我都是那樣的黯淡,一切物體都沒有光澤,行走的人在我的思想之外行色匆匆,他們對於我就如同一些毫無意義的在秋天裏飄落的黃葉,我滿腦子裏裝的都是你,我就那樣面色灰黃盲目地行走着。米慧,你還記得我帶你去看醫生的情景嗎?你還記得我們在路邊的小攤上吃飯的情景嗎?你還記得在夜間我們一塊兒坐在燈光下唱卡拉OK的情景嗎?米慧,你這會兒在哪兒?米——慧——你聽到從我的心靈深處發出的巨大的呼喚聲了嗎?

米慧,現在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我知道過去的時光不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我卻想重新再走一遍,我們曾經一塊兒走過的道路和我們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米慧,當你想到我一個人,去走那些我們曾經一塊兒走過的道路的時候,當你想到一個孤獨的男人,在路上不停地回憶他和他心愛的人所走過的道路時,你能忍心就那樣遠遠地看着他,在孤獨的道路上行走嗎?我的米慧,你真的忍心嗎?你能忍心離開這個世界嗎?你能忍心離開這個世界嗎?你真的忍心讓淚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他的面孔,讓淚水像刀一樣去割他的心嗎?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是我的夢境,我一直在自己的夢裏,我怎麼才能走出自己的夢境呢?只有你,快來吧,快用你的小手來推我,讓我從夢中醒來……

一個失戀的老男人,一個患了頭痛病的老男人,在向一個離開他的女孩哭述,而那個女孩卻是一個身負命案的逃犯,她去了哪裏,還有那個名叫羅旗的人,他是誰?他和米慧是什麼關係,他和黃秋雨的死有關係嗎?這些文字是什麼時候寫的呢?我把黃秋雨沒頭沒尾沒有日期的手稿放在一邊,把米慧那一疊寫給黃秋雨的書信拿到枱燈下面。我期望着能從她的書信里找到一些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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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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