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18 亂世百態

第42章 2.18 亂世百態

宗賢五國城祭祖后回到上京,當晚做了一夢:他的祖父完顏習不失,穿著獸皮住在地窖里,一邊彎腰小便,一邊鞠之洗臉,一邊發著牢騷:「沒個大姐作陪,好不孤凄也!」

宗賢醒來,環顧滿炕玉體,愧疚不已。於是乎,就動了焚化女屍為爺爺「送血淚」的念頭。因前番疏於問卜以致安樂村遇險,宗賢便打定主意,先到寶勝寺燒個利是。

一一二二年,金、遼戰事正酣,而女真百姓多奉佛,阿骨打為籠絡民意,安定民心,遂於上京城北親自督建一寺,取其名曰「寶勝寺」,寓「聚財寶,得勝利」之意。寶勝寺坐西朝東,莊嚴肅穆,山門、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俱用西夏國贈送的黃土砌成,四大天王、十八羅漢、八菩薩、三古佛的塑像則以阿什河中掘來的黃金鍍就,禪房用材俱為興安嶺水曲柳。因是太祖治下第一剎,一時香火旺盛。

宗賢急於犒勞先祖,便雷厲風行,當日即派了一名精細親衛前去打探收屍人行蹤。

原來,自打貓眼死後,他的婆娘、店裡的女執事便立刻被朝廷安排的繼任者佔有,如同女真迅猛地佔有中原,不給絲毫喘息,無需任何理由,正所謂「鵲有巢而鳩居之」也,只是這位人稱屍屠的大斑鳩多在半夜現身,親衛不曾面見,惟聞其容貌極醜陋、體型極彪悍、性情極怪癖。

第二天,宗賢早早出門,只帶了一名武功最高的白衣衛,扮作平民模樣,步行前往寶勝寺。到了寺外,但見數不清的痴男信女,循著鐘聲佛號,洪水一般向寺內擁去。

宗賢亦隨著人流擠到觀音像前,焚拜道:

「先人曹國公,戎馬後半生。袒袖佐世祖,桓赧散達平。再隨阿骨打,立下不世功。奈何過早薨,不曾享其成。昨夜托一夢,地府太寂冷。後人賽里欲送中原鬼妻數名,好讓先祖略嘗異域風情,還望菩薩成全弟子孝行!倘得如願,來日江山一統時,定到寶陀山聆聽真言,廣修道場,重塑金身!」

宗賢許了願,又四處瞻仰一番,這才擠出寶勝寺,來到酒肉街上。

酒肉街正對寶勝寺,每日里黑塵滾滾,白衣紛紛,外地香客多在此打尖住店,酒足飯飽后,再呼朋喚友,到隔壁洗衣巷裡尋快活。進香、吃酒、嫖妓,三點一條龍,好不便利。

當宗賢走近街口時,一下子便明白了將酒肉街建在寺廟東南的妙處:常年的西北風和連綿的沉檀香,完美中和了這裡的大部分惡臭,從而既不至於褻瀆神靈,也能將正經的食客糊弄到街面上來。但奇怪的是,無論什麼原因,無論哪個酒肉店,也無論是誰,只要耐著性子呆上片刻,就一定會深深地愛上這裡。

酒肉街的路面崎嶇又骯髒,時不時從兩旁潑出的污水,令初訪者加倍地警惕。吵鬧聲、打罵聲和凄厲的哭喊聲震耳欲聾,足以讓寶勝寺的香客們大方地懺悔難言之隱。這裡是如此得混亂和無拘無束,以致剛剛落成「來了就是上京人」的標誌坊,便迅速成為罪犯、乞丐、奴僕、窮人、閑漢、僧侶、城防軍和騙子、無賴們的樂園。

酒肉街最有名的小吃是肉丸子,最美味的肉丸子出自「貓眼丸子店」,至於為什麼,沒人知道,也沒人願意知道。

街上,人進人出,人來人往。宗賢和白衣衛揮舞著拳頭,掙脫好幾次過分熱情的拉扯,這才來到「貓眼丸子店」。畢竟,誰攬的客戶越多,收益越豐,就越能得到金廷額外的獎勵。

二人系馬枯柳上,定睛看時,但見木門、石牆、磚瓦房,挺好,就是人多聲雜,難免想起戰鬥的歲月。一個老啞巴守在門左,用寬大而油膩的袖子徒勞地抽打著每一位顧客,以便驅趕企圖矇混入店的蒼蠅;一個小瞎子守在門右,只是嚼著肉丸傻笑。據說他們都是金廷安排來的低保戶,以彰顯新興的公有制王朝在發達后,並沒有忘記「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承諾。

「貓眼丸子店」的美味佳肴以及店內的髒亂程度正如每一位常客所願,數十個「半為食,半為色」的女真人、奚人、契丹人、西夏人、日本人、高麗人、渤海人、漢人和崑崙奴按各自的地位或坐、或蹲、或站,佔據著每一處空隙,恣意地吃喝、吐痰、辱罵、鬥毆、挑逗、對牆小便。

註:金國早期,各族之間嚴格等級劃分,絕不混淆。

當然了,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絕對的自由,迷人的女執事會不厭其煩地警告醉酒的食客:嚴禁店內登東!

在這裡,越醜陋、越低賤者,就越能得到食客們的支持。而此時,一個粗鄙猙獰、噴著酒氣的殘疾退伍兵正跪在濕淋淋的地面上,於鼎沸的叫好聲中向女執事灑淚訴衷腸:

你的美麗,讓我想起金幣;

你的善良,讓我趕赴戰場;

你的笑容,讓我忘卻疾病;

你的浪蕩,讓我不再罵娘;

......

宗賢不合時宜的外表和舉止,引起了所有食客的警覺,他們將注意力從殘疾退伍兵的深情告白和女執事的臀部、腰部、胸部、頸部以及其它能夠令自己想入非非的部位暫且轉移過來,並報以濃濃的敵意和陣陣噓聲。

「你家男人何在?」白衣衛盯著女執事婀娜的背影,呆問道。

「哪個男人啊?」女執事的聲音柔媚、磁性、略帶挑逗。

食客們立刻鬨笑起來:「一個已經變成了肉丸,一個正在製作肉丸,還有幾個正在品嘗肉丸!」

「擲骰子決定吧!」

「比這活兒決定吧!」鼓噪間,只見一個日本樂色男縱身一躍,跳到近旁桌子上,扯開褲腰帶,陽峰、陰頭、精竅一覽無餘,店內立刻響起刺耳的叫罵聲。另一個高麗齷齪男不甘日本樂色男一枝獨秀,欲要同台競短長,熟料此桌只有三條腿,正勉力平衡中,驟遭齷齪男委身其上,登時桌傾酒灑丸子游,人與盤子斗,驚起一窩禽獸。

可巧有一粒肉丸咕嚕嚕滾到宗賢面前停了下來,有人揶揄道:「找貓眼的話,他正候著吶,你就邊吃邊聊吧!」

宗賢勃然大怒,扭頭就要發作,卻驀地怔住了,因為他看到了端著兩個海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執事。

「你......從哪兒來?」宗賢呆問道。

女執事含笑蹙蛾眉,用探尋的目光仰視著宗賢。她的眼睛明亮、空靈又神秘,彷彿雨後的星辰。

「你問我從哪兒來?你看不出我是個羅姆人?!」女執事插著腰,帶著一絲嘲弄的口氣問道。她的額頭很寬,鼻子很高,嘴巴很大,下巴很圓,蓬鬆的棕色秀髮伴隨著上身的抖動恣意翩冉,散發出淡雅的長白山金蓮花的芳香。

「羅姆來的女人可都是好主顧啊,為了一小塊漂亮的毯子,她們願意用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來交換!」一個從西夏國來上京販賣氈毯的商人一邊回憶那夜的溫存,一邊發出由衷的讚美。

西夏自川人立國始,依強攻弱,以戰求和,先後臣服於遼、宋,金國崛起后,轉而與其盟好。西夏的白駝氈和夏國劍天下聞名,金國貴族慣居氈帳,生性尚武,甚愛之,西夏國半賣半送,不時與上京貿易往來。

「是啊,是啊,羅姆來的女人天生都是野鳥,她們自由自在地飛翔,雲里來雨里去!」

......

「你的手怎麼了?」恣意的取笑聲中,宗賢突然問道,語氣很溫柔。

羅姆女微怔之下,本能地去看自己的左手。

「從沒人關注過這道傷痕呢!」一股暖流湧上羅姆女的心頭,她那總也不羈的眼神現出些許迷離。

「沒事吧?」宗賢又問。

羅姆女哆嗦了一下,正有些不知所措,恰巧一個寶勝寺的和尚念著佛號闖了進來,她便下意識地將左手背在身後,恍恍惚惚欲要上前招待,卻被宗賢一把攬在懷裡,作成一個「呂」字!

......

一股寒風從放置著阿骨打泥像的壁龕里吹了進來,將一串渤海魚販的垂涎刮到了一個名叫哈喇子的女真蹄鐵匠的嘴裡,哈喇子立時啐罵道:「他娘的,這算什麼?!」

陷入瞬間酥麻的羅姆女忙含羞掙脫了,迷亂中疾步回歸廚房。

開封說書藝人霍四究,善講「三國」,後世尊為說三國祖師爺。東京告破,霍四究因久坐生痔未及隨國南逃,乃遭金兵擄掠至此,惟「橫眉叱宋主,俯首為金奴」。金廷見其羸弱無威脅,便許其常年蹲守貓眼丸子店裡說唱三國典故,以招攬食客、增益收入,混個一日兩餐半飢半飽。

霍四究目睹宗賢當眾行此閨房昵舉,心下鄙夷,便接過哈喇子的話茬,戲謔道:「此乃『舌送丁香』也,中原俗稱『要乖乖』。唐李洞玄雲『兩口相吻,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時相吮,茹其津液,或緩嚙其舌,或微咬其唇,或邀遣抱頭,或逼命拈耳,撫上拍下,吻東嚙西......』」

「我那活兒最粗也最長,卻不曾『茹其津液』!」

「小心屍屠閹了你!」

「也怪,這樣一個看起來並不彪悍的小白臉兒竟不懼屍屠?!」

「你難道看不出他和我一樣是個上等人?!」哈喇子嚷嚷道,他那蒼老、黝黑、鬍子拉碴的臉上流露出往日里給契丹人的戰馬換蹄鐵時難得一見的自豪。

「你們這些蠢蛋下流胚,自以為女人只關心長短,殊不知她們最看重安全感,說到安全感,相比孔武有力,她們更介意身份的貴賤!」一個家奴附和道。他剛剛到寶勝寺燒香許願,懇求佛祖保佑自己得到管家的職務,因為他的主人和他一樣,年老多病,弱不禁風,那活兒既細又短,卻有成群的女僕晝夜纏著叫心肝。

「要說貴賤的話,你們女真也曾是我們契丹的奴才!」有人冷笑道。

眾人循聲去看,乃是一個髡髮契丹人,斯文模樣,上身套著一件綉著「馬倌」字樣的羊皮坎肩。

只見那人又一連滿飲數碗,這才擊案嘆息道:

「可惜越高貴就越怠慢下民,以致內失契丹百姓之心,外激女真黔首之叛,終將大好河山拱手相讓,旦夕之間,主為奴,賤變貴,豈非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乎!這固然是耶律氏和蕭氏凌辱蒼生之過,但也奉勸你老兄莫要自矜,想那阿骨打歷經多少兵戈鐵馬的艱辛,女真又死了多少勇士,方得今日之上等人地位,切莫蹈我覆轍,輕易喪失了!」

說話的乃是前遼重臣、赫赫有名的大詩人王樞。

王樞,字子慎,今北京良鄉人,遼末進士,擅文,尤健於詩,惜所作篇章,僅一詩一文傳世,詩乃《三河道中》,詩中寫道:

十載歸來對故山,山光依舊白雲閑。不須更讀元通偈,始信人間是夢間。

遼亡后,王樞為金人掠到上京養馬,只為今日一語,宗賢見他雖為小小馬倌,卻不卑不亢,頗有見地,便舉薦其任職直史館,后曾出使高麗,官至翰林學士,卒於成德軍節度使任上。

「阿彌陀佛,施主所言極是,今生為奴,來世為主,足見佛祖『眾生平等』之說,並非一生一世所能見證!」那個寶勝寺的和尚聽了王樞的話后,忙不迭吐出口中的肉丸,連連贊道。

「難怪大師常來吃肉丸,大約前世曾被人吃過!」一個蹲在和尚桌邊等著撿剩的乞丐戲謔道。

儘管宗賢很享受貓眼丸子店裡無拘無束的混亂,更享受至尊的權利賦予他的肆意妄為,但金國皇族的顯赫身份,又提醒自己不該屈尊太久,何況,他早已打定主意,立刻而非擇機把羅姆女養起來,並讓她從此過上好日子。於是,宗賢便招呼親衛近前,低語了一番。

親衛點頭,轉身對羅姆女道:「我家主人命你親自送一桶肉丸到他府上,現在就走!」

此言既出,滿座嘩然。

一個契丹「鷹倌」拍案而起,激憤道:「你們女真人恃著武力,馬踏遼宋,一死一傷,天下之大,半數歸金,為何連一貼療傷的舊膏藥都不肯放過呢?!」

「女真人可以用武力奪走契丹人擁有的,契丹人也可以靠武力索回失去的!」一個契丹矬子也湊上前,豎起拳頭對宗賢威嚇道。

「對,讓上等人見識見識下等人的力量!」

食客們出於共同的利益,立刻鼓噪起來。

羅姆女斜倚櫃檯,欣賞著自己的異域魅力所誘發的話題,享受著舉店仰慕者的爭風吃醋,不時開懷大笑,委實像極了黑水裡的一條銀鯽,即便是誤入渾濁的小河,也可以怡然自得地嬉戲。

當這些粗鄙的、嚼著肉丸放著屁的小人物們群起攻擊宗賢時,她並未阻止,因為她很想知道這個像羅姆人一樣奔放、如初戀情人一樣心細的美男子是否具備和屍屠一樣的卓絕武力,從而可以在亂世保全自己,這樣,她就能夠對自己說:人往高處走,是時候再一次移情別戀了。

有個契丹酒鬼在眾人的鼓惑和酒精的刺激下,甩掉酒囊,對宗賢語無倫次道:「我要和你來一場公......平的決鬥,倘若我贏了,你......滾蛋;你......贏了,你滾蛋,從此以後,不許......再來!」

完顏宗賢作為女真皇族,廣有機會接觸遼宋賢達,耳濡目染,倒也收穫了不少附庸風雅的技巧,但他終究是「暴發戶」出身,未及質變,旦遇榮辱刺激,便易衝動撒野,暴露粗獷本性。

如今,他見契丹酒鬼不識時務,欲與自己單挑,又愧又氣,心道:「王婉蓉被宗翰所佔,其乃元帥;胡魯達幾為完顏晟所赦,其乃鷹主。你他娘的一個亡國奴,有什麼資格與大金上將爭風吃醋!」

想到這裡,宗賢霍然而起,待要發作,卻聽身邊白衣衛大喝道:「你算個什麼東西,敢與俺主人單挑,俺主人的力量只用在戰場上征服異族!」

「這樣的口氣,可真像個將軍啊!」有人譏誚道。

「戰場?對我們而言,這裡就是戰場,因為一旦輸了,我們就將一無所有!」另一個人叫道。

契丹酒鬼附和著,並不理會白衣衛,徑自去扯宗賢的衣領。

熟料白衣衛閃電般出手去撓契丹酒鬼的腋下,契丹酒鬼不由怪笑起來,白衣衛趁勢左右開弓,將契丹酒鬼扇得頭暈眼花,終於抱著桌角栽倒在地,引來笑罵一片。

契丹矬子見同伴受辱,一招「青蛙跳」,欲要「抱雙腿」,哪知白衣衛不等他靠近,使了一招「黑熊擊水」,一掌將其拍暈。

第三個契丹人中等身量,使了一招「黃牛頂虎」,附身向白衣衛衝去。白衣衛伸直左臂,以掌抵其頭,相持間,驟然翻腕,揪住對方髮辮,右手捉其襠部,竟將契丹人高高舉過頭頂,奮力擲出,摔了個稀里嘩啦。

第四個契丹人身形高大,跳過來雙手去扣白衣衛肩膀,反被白衣衛迅疾靠上,右手卡其脖頸,右腳上前,使了一招「腿別子」,發力一甩,契丹人仰面飛出一丈開外。

余者眾人見白衣衛輕描淡寫便將四名契丹人打倒,無不氣餒語塞。

王樞默然旁觀,暗自愧道:「契丹貴族荒淫腐敗,為了保命可以將大遼國拱手相送,而契丹平民卻可以為了些許歡樂和女真人搏命!」

第五個契丹胖子見白衣衛邪乎,便環顧四周,對幾個奚人和渤海人喊道:「喂,捕魚的渤海人,造車的奚人,何不獻舟車之利?!」

渤海人抱著魚簍,賠笑道:「老兄,你可知我們捕魚的,最會見風使舵,正所謂『此店今日無美人,明日我等別處去』,也就是了!」說罷,繼續狼吞肉丸。

那幾個奚人各自攜帶一個車輪,低聲議道:「他們有仇,我們無恨,何須螳螂擋車,正所謂『覆車之鑒』,干咱鳥事!」

契丹胖子罵道:「好個軟骨頭,寄生蟲!」

白衣衛不由揚天大笑道:「這世上,有幾個敢於挺身而出、反擊強者的阿骨打!」

「放屁!」

只見一個中年漢人站起來喝道,「我們大宋朝和遼國自訂下『檀淵之盟』,相安一百二十年,后因我主背信棄義,導致唇亡齒寒,方先後亡國,正所謂『亡國破家,你我同恨』,自當出手相助!」

「不錯,本該同仇敵愾!」又有幾個漢人群起響應。

霍四究暗挑大拇指:「我們中原百姓大多是有家國情懷的好漢!」

一個學究模樣的老年漢人,揮手制止道:「且慢!『來了就是上京人』,你們又何必徒生事端!」

「只可惜來了就是下等人!」霍四究想到自己的遭遇,連連搖頭。

又聽那個老年漢儒對中年漢人道:「說到亡國,爾等須知,身死國破為亡,文明同化亦為亡,金國雖毀汴京,卻漸行漢制,孰生孰滅,豈能妄定!」

霍四究聞聽此語,哭笑不得:「倒會自欺!」

正此時,只見那個西夏商人從容上前,指著身邊一個崑崙奴手裡捧著的包裹,對契丹人道:「我們西夏人一慣敬重強者,宋強則奉宋,遼強則奉遼,如今金國崛起,自然與大金盟好,但在生意上,我們卻一視同仁,絕不藐視弱者。來來來,我這裡有上好的夏國劍和白駝氈,價錢公道,強弱無欺,夏國劍可以禦敵,白駝氈可以裹屍!」

「去你娘的!」契丹胖子抬腳便踹,西夏商人本能一躲,契丹胖子一腳踏空,踹到渤海人的魚簍里。一時間,人倒簍翻,蝦蟹蹦躥,惹得渤海人紛紛抱怨:「你們遼、金相鬥,與我等何干!」

王樞文人廣思,常能見微知類,聽了渤海人的怨言,心下喟嘆道:「想我王樞雖為遼國重臣,何曾害過一個女真人,卻還是做了金國的階下囚,可憐見,天下紛爭,有哪個能置身其外呢!」

正亂中,忽聽有人叫道:「是誰在此攪鬧?」

眾人扭頭去看,只見廚房裡顫巍巍走出一個大漢:狩衣月代頭,木屐草繩拴,腰似軒轅柏,腿如不周山,兩扇肥嘟嘟的臉蛋子幾將眼、鼻、嘴遮掩,見者無不開顏。

霍四究認得,此人乃是貓眼丸子店的幫廚,名喚平安米倉,來自日本國的相撲大師。他聽賬房的說過,兩年前,平安米倉本欲繞道上京前往中原挑戰相撲第一高手、大內徒手侍衛苗鳳池,恰逢宋金戰事,無奈滯留於此,后聞屍屠大名,遂登門挑戰,不料竟被屍屠一招擊倒,平安米倉心服口服,自願留在店中幫廚,以換取屍屠教其相撲之術。

平安米倉詢得詳情,便蹣跚到白衣衛近前,蹲踞、力足、仕切之後,並不說話,只是盯著白衣衛直哼哼。

白衣衛揣其力大,務要速戰,便「推、投、掛、」一連數招使出,哪知平安米倉竟紋絲不動,白衣衛又繞到平安米倉身後,倒著使了一遍「掛、投、推」,平安米倉依舊是穩如泰山。

白衣衛大驚,正失措間,竟被平安米倉轉身一招「寄切」,便握定了自己的腰帶,再輕輕一拉攬入懷中,好似抱嬰一般,置於宗賢身旁的飯桌上。白衣衛羞愧難當,順手操起自己的那碗肉丸,一股腦潑到平安米倉的兩扇肥臉之間。平安米倉大怒,顧不上揩去油水,將白衣衛高高舉起,緩緩向店外走去。

宗賢見狀,吃驚不小,忙上前相助,卻被那幾個奚人鼓噪著攔住,大約是看平安米倉得手,欲狐假虎威,揚名立萬。

宗賢方挽袖應戰,早被一個奚人迎面一拳,打了個涕淚橫流,余者一哄而上,將宗賢按倒在地。原來,宗賢乃是馬上將領,女真三藝,騎**通卻不諳角骶之術。

那幾個渤海人,見奚人得手,便叫囂著起身,欲要趁機搜奪宗賢錢財以彌補損失,卻聽身後的高麗人喊道:「捕魚的,你們當初受盡契丹人的奴役,后得女真相助,方亡命我國,並為吾皇大義收留,如今我們高麗國與大金盟好,你們為何落井下石,恩將仇報?!」

渤海人這才無言相覷而止步。

一個奚人褪下褲子,打算放水瀉火,另兩個奚人則搶走了宗賢的皮靴和皮帽。眼見宗賢就要受辱,忽聽店外一陣嘈雜,卻是一隊城防軍巡檢至此,聞聲闖入。

平安米倉見狀,忙輕輕放下白衣衛。白衣衛虛驚一場,穩了穩心神,這才上前扶起宗賢,對城防統領道:「此乃大金上將完顏宗賢是也,便服私訪,以觀城防疏密,不料竟遭賤民無禮!」

平安米倉諸人,聞聽這個被他們肆意褻瀆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金國名將完顏宗賢,登時嚇得目瞪口呆,紛紛跪地求饒。

城防統領亦叩頭自責道:「屬下來遲,請將軍發落!」

宗賢點頭,重新穿戴好鞋帽,指著奚人道:「最是難防中間派,統統流放黑水浦!」

城防統領請命道:「是否將契丹人一併流放!」

宗賢擺手道:「疏狂之地,行疏狂之事,得疏狂之樂,何須介懷!當年,本將軍之父也曾在遼人的酒館里縱情,卻被捉拿入獄,受盡苦楚,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契丹勇士皆無罪!」

「那些漢人呢?」統領又問。

「漢人么......老規矩,讓他們面牆跪著,跪得久一些!」

宗賢吩咐完畢,再要回頭尋覓,只見羅姆女頭戴羔皮帽,雙辮垂胸前,單手提著一隻小木桶,眉目含情,早已候在身旁。

霍四究見契丹諸人從揮拳相向到屈膝求饒,羅姆女棄力萬斤的屍屠而另攀高枝,不由慨嘆道:「武力雖橫,終究橫不過權力!」轉念自己的處境,更加憂心忡忡:「中原雖廣有復國良將,奈何趙構怯懦,只怕大宋朝復國無望,自己也要葬身他鄉矣!」

果然,十數年後,武功蓋世、謀略過人的岳武穆統領以一當百的岳家軍揮師北伐,正勢如破竹,中原百姓,亦蹈火響應,那金人真好似風前短焰燈,岌岌可危之際,奈何一紙詔書,竟致名將屈死,北伐夭折,累年搏命之功,瞬間化為烏有,豈非武力鬥不過權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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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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