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22 山巔悔悟

二人在柳林內一通亂竄，力竭方歇。

墨巨子倚樹微喘中查看四周，驚見身邊柳樹上居然掛著一具風乾的枯骨！饒墨巨子視死如歸，驟見此景，也不由得一時悚然，屏氣再看其它柳樹，竟莫不如此，宛若空中萬人冢！

不知是否因為屍肉營養的緣故，這裡的柳樹顯得比別處更加茁壯，夜黑風高，具具乾屍高高在上，猝然東西，倏忽南北，似在殷勤地邀請二人一起歌舞，一些骨肉尚未完全分離的腐屍，則不斷獻上陣陣惡臭。

趙佶駭然道：「這一定就是虜酋所說的『聖林』！」他見墨巨子面帶疑惑，便解釋道：「女真蠻夷尊柳樹為始母，死後懸屍其上，以示安息母懷。」

墨巨子凝神四顧，只見正南方許多燈球火把亂晃，又隱約傳來叫囂聲，知金人追來，便拉著趙佶，趔趄前行，不覺來到一處山巔。

墨巨子借著暗淡月色巡查了一番，見北邊乃是懸崖、東西則為峭壁，南面即是來路，知絕無生還之理，便直告趙佶道：「窮途末路，皇上既不能辱沒祖宗而弔死在蠻夷之林，不如與草民跳崖殉節，以激發中原將士抗金的鬥志！況墨家『尚節葬』，道家『忌擾民』，君臣俱死於曠野，省卻了棺槨之費、葬禮之煩，天人合一，也算彼此恪盡教旨！」

趙佶嚇得癱軟在地，惟恐墨巨子使蠻，強拉自己赴國難，便抱石而泣道：「朕非惜命，只是想親眼看到巨子所說的，我大宋雄師能有朝一日『刻頌長白山，飲馬黑龍江』！」

墨巨子知趙佶怕死，不好說破，惟冷笑不語。

趙佶牛喘了多時，望著「柳庵」的所在，怏怏不平道：「朕待金虜可謂『信』矣：對外，聯金攻遼，強其國力，又撤去邊境防務，令北方門戶洞開，更下詔『敢妄言邊事者，流三千里』；對內，廢黜主戰派，任用主和派，歌舞昇平，門不閉戶，以示親善！朕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給天下蒼生『謀和平』啊！但蠻寇『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趁虛南下，奪我江山』來報答朕，難道這就是上天對待仁者的態度嗎？」

墨巨子心道：「儒家『嚴尊卑，明主僕』，不想連皇帝自己都有了奴性！這何嘗是什麼示『信』？不過是面對強者，『示弱以求憐憫』罷了。不設防禦的『謀和平』，終究不過是一廂情願的痴心妄想！」又太息道：「北上之途，經一幽谷，聞樵者歌曰『悲耶，哀耶，亡宋者佶也！』今日一見，誠然！」說罷，縱身一躍，殞命懸崖。

木成然評道：「面對蠻寇，王屋叟論『理』平息爭端，墨巨子仰『愛』阻止戰爭，趙佶示『信』以謀和平，俱亡國喪身，難道是文明的過錯嗎？趙佶此人，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讀書破萬卷』者，倘若能夠學以致用，內施『黃老之術』，讓百姓安居樂業；外行『墨家之策』，先修防禦再謀和平，則『百姓富饒，稅之而已；四夷來寇，驅之而已』，就算是文人根劣，朝書畫而暮雲雨，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趙佶見墨巨子跳崖自殺，正在發獃，突地一道閃電劈來，接著又是一聲驚雷，冷雨挾著凄風便澆了下來。

趙佶打了一個寒噤，驟然想起明見的遺言，便緩緩站起，頂風冒雨走到懸崖邊，瑟縮中極目遠眺。但見金人營帳處燈火通明，李若水與明見的屍首在高桿之上如陀螺般旋轉，一群金酋如飢餓的禿鷲，四下追逐著孤苦無依的大宋婦女，數千名被擄來的中原百姓望南號泣，聲震九霄，再想到韋妃屈節、婉容自殺、常夢初脫逃、武益與柯道梅被烹食，趙佶忽覺明心見性，如夢方醒，遂放聲大叫道：

「我果真如那章惇所言『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么？『治國之要，安民而已』，百姓所盼的，不過是土地和太平罷了，今望南號泣，豈非故土難捨、骨肉難離乎？代天牧民而不能予民所需，致臣民流離橫死，我趙佶真是罪人啊！天下者，佶一人之天下也，國家興亡、百姓福禍系佶一身，故今日之事，非天下人負佶，乃佶負天下人耳！」訴罷，捶胸頓足，鬼哭狼嚎。

宗望因見趙佶遭劫，急令魏守節率領五十名健衛追蹤而去，並囑他見機行事，不可逼迫太急，以免趙佶不測。

魏守節奉命循跡登上山頂，正聽到趙佶在那裡嚎啕自責。他生於大宋，養於大宋，仕於大宋，如今見舊主痛悔，亦覺心酸，不由嘆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只可惜你悟得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