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來

第31章 你來

所有的畫中人都在呼痛,在痛苦難耐的掙扎扭曲著。

空氣中都浸潤了令人驚悸的戰慄。

那種恐怖的氛圍像是一個瞬息間可觀可視的實體,如同樹立四周的壁壘,將鹿慨喬封鎖在了無數畫中人的困苦中,肉體上的,精神上的,堅不可破又滅頂絕望着的。

連呼痛都是無望的,彷彿呼出口不為了解脫,而單單為了讓自己沉緬的更深刻,徹底墮落成沒有感知的行屍走肉,忘記這一切的一切。

鹿慨喬碰到的那幅畫,是一副千面美人圖,背景描畫的細緻熱鬧,曲水流觴的早春山徑,綽姿的嬌韻美人們游曳其間,一樹樹淡雅繽紛的櫻花盛開,樹下落英無盡,遍染濃艷的山色。

山澗旁有華蓋涼亭供美人們休憩,水中盪著一盞盞櫻花造型的鏤刻水晶燈,燈芯忽閃,明明是白日盛景,那水中華光卻竟是硬生生造了一道琅日銀河。

美人們華服錦色,白頸皓腕,金器玉環不計其數,彼此顧盼時全是漫溢出來的慵懶肉慾。

那種艷色荼蘼的浮華悅樂呼之欲出,讓人觀望一眼就如墜其中。

可正是最靠近畫中邊角的這位瘦削的美人,伸手拉了鹿慨喬一下,打破了這藏在畫卷中的虛妄,一隻脫離了畫面便形容枯槁的手臂,讓一切都變了。

千面美人,變成了千面窟鬼。

千萬個不甘願的困頓的靈魂。

鹿慨喬用手撐著牆壁,粗喘著勉強拽脫了自己被拉扯的胳膊,裂帛聲一頓,胳膊是自由了,但那女人的手卻硬是連着他的胳膊,被一起折斷了下來,手掌還牢牢扣在他的臂膀上。

古有壯士斷腕。

這女人竟是寧願折臂,也不願鬆手。

放佛只是這一小截手臂自由了,也算是一種解脫。

他手腳冰冷的甩下那隻手,甚至不惜扯破了自己的衣袖。

胖子聽見了聲音,身形遲緩的轉過了頭,視線定定的盯着那個女人殘破的胳膊,倒抽了一口氣,神情中居然有種懵懂的天真,當真是憐惜的嘖嘖了兩聲,嘴裏碎碎念著,「毀了毀了,畫了這麼久啊!」

他根本沒在意鹿慨喬跌跌撞撞的蒼白面目,徑自朝着牆壁衝過去,手足無措的遲疑了一陣,後來乾脆往自己身上踅摸著,抬起自己的胳膊,另一隻手攥著那把小刻刀,朝小臂上兜了一圈,然後沿着划痕的地方奮力往下一扯。

鹿慨喬屏息看着他,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都已經跳到腦門兒上去了。

但鮮血淋漓的自殘場面並沒有如期上演。

套袖一般扯下來的皮,扯下來就扯下來了。

皮下還是皮,完好的,沒有生機活力的,皮。

胖子捧著一小段皮膚,小心翼翼的補在了美人袖下——明顯尺碼不對,他的皮更空蕩,可眼下也顧不上了,只要補上了就行。

美人抽搐了幾下,漸漸平息了掙扎,不再動了。

隨着她的平靜,整幅畫面也漸次平靜了下來,木偶般獃滯如初。

胖子盯了一會兒,呼出一口氣來,抬起寬大的袖子蹭了蹭額角。

他應該是想要擦汗,然而鹿慨喬離他那樣近,根本就沒有在他的臃腫肥厚的額頭上看見一絲汗跡。

這真的是個活人嗎?

還是一個被無數層人皮套疊在一起的人偶......

鹿慨喬不想再隨在他身後了,他趁著胖子背轉着身,一步步悄然向後退著。

身後牆壁上的畫面比美人圖更孔武有力,畫面上描繪的是一場宮廷角斗戲,四周高聳的看台上,滿眼都是衣冠楚楚的看客,而正中心的沙盤裏,正在同時上演着幾場角斗。

兩個壯漢赤膊上陣,滿眼怒意,彎腰曲背,一副勢要決出生死的架勢。

在他們各自的身後不遠處,都用繩索圈著一小群老弱婦孺,滿面驚悚錯愕,一個小孩子乾脆被嚇的坐地啼哭着,因為他們不遠處,是幾條紅着眼睛的龐然惡犬,艷紅的舌頭從唇齒間垂下來,一副躍躍欲試縱身撲食的樣子。

牽狗的僕役則一臉戲謔。

這分明就是要用場上表演角斗戲的選手家人來當賭注。

哪個鬥士負上一分,便要舍了一位至親家人的性命,餵了惡畜!

有趣嗎?用至親性命娛人取樂?

無趣嗎?那為何高台上的看客們,人人一副興緻盎然的神色......看客也大都是攜家帶口的,那些歡愉的表情同樣出現在看台上的婦孺小兒臉上。

台上台下,天堂煉獄。

咫尺天涯,莫過如此。

這樣的畫面,畫他來何用?!

鹿慨喬不由自主的搖著頭,眼底漾起了紅斑。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莫名湧起一陣不可名狀的悲傷,心思翻騰的同時,他拔出藏起的那把短刀,大力的朝着壁畫上插去!

他用盡了全力,先去扎那惡犬。

一聲哀嚎突兀的從牆上刺出來,在空蕩的房間里分外明顯。

鹿慨喬也顧不上別的了,不管不顧的只想破壞眼前的一切。

「哎呀,破了!破了!」胖子慢半拍的望過來,雙手跟着抖了抖,踉蹌著撲了上來,力道大的甚至直接撞開了鹿慨喬。

他像個小孩子,口中振振有詞,但卻也聽不詳盡。

畫面殘破的地方太多了,他不斷的撩起衣衫,從身上東扯一塊皮西扯一塊皮的修補著,硬是把壁畫補出了滿是補丁的破碎感,他自己的身上也滿是斑駁,有些部位被剝落了好幾層,有些部位完好,整個人坑坑窪窪的,愈發恐怖了。

鹿慨喬原本還防備着胖子會來襲擊自己。

但胖子明顯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再戀戰,快速往來處的門跑去,可雙手一推......沒想到居然是緊鎖的狀態,任他如何搖晃,就是紋絲未動。

而另一側的木門,卻依然鬆鬆的敞着。

門后一片幽黑,黑中泛着絲絲若有似無的青光。

鹿慨喬周身一涼。

他知道了,難怪胖子毫不在意他會不會逃跑,這一座詭異的殿宇,就是一座有去無回的樊籠,他僅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逃離。

這是請君入甕的套路。

可到了這個份上了,他也不能直接做了瓮里那隻魚鱉。

鹿慨喬攥著短刀,繼續瘋狂的在壁畫上划刻破壞著,然後迅速跑向那扇小門,反手抵住了門板,將短刀別在門把手上,才慌忙朝更深處奔去。

自高殿一路迂迴至這裏,更像是由朝堂進了後宮內室,殿宇的格局更婉約晦澀了。

那隱約的青光,都是貼在壁檐上密密匝匝的玳瑁。

從這裏開始,牆壁上出奇的素凈,沒有壁畫,連小幅的畫框也沒有了。

又跑過了一段曲折的廊子,鹿慨喬撞進了一處四合的院落。

再沒有別的路了,這裏已經是盡頭了。

他心裏再不願,也大概猜到了那些丟失村民們的下落。

只怕是真的有去無回了,到了這時候,眼眶才開始酸脹的厲害。

院子空敞,正中心一棵高壯望不見尖頂的巨大桐樹,粗獷的枝幹上面滿附着厚重的黃沙,已經幾乎看不到原本的顏色了。

院內的正殿巍峨,石階層層上達。

鹿慨喬拾階而上,上百級的台階,足以使他攀援而上至最高處時,鳥瞰著剛剛的來路。

然而他孤零零的站在這裏,眼前卻只有無盡的荒蕪。

什麼都沒有!

除了腳下的台階,身後的正殿,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走過的那些砂磚游廊,竟像是海市蜃樓般飄渺無著。

遮月的雲里,飄着幾面旌旗,依然是定睛便化散的任性。

沒有路了。

他足足站了一刻鐘,竟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不是乏力,他已經擁有了一副鮮活勃發的身體,可就是動不了,那些震撼和錯愕將他牢固的定在了那裏。

他說不上心裏的感受,也說不出那些複雜的情緒。

「鹿慨喬,這就是你要的一切,你開心嗎?你愉悅嗎?」

腦海中倏然飄出了這句沒有根憑的話。

他應該反駁,應該大聲喝止這詰問。

可和在清簃鎮花大夫家裏不同,那些粗糲悚然的畫面,那些鬼魅的景象,竟然讓他空空蕩蕩的胸膛里滿是凝重哀嘆。

滿腔的......悔恨莫及。

他閉了閉酸脹的眼睛,抑制不住的發出了一聲嘆息。

依然什麼都不知道,卻無法阻止他自己的嘆息。

正殿的門虛掩。

鹿慨喬站了很久,讓激蕩的情緒稀釋了一些,才轉身清徐的推開了正殿的門。

門內沒了燭火,也沒有任何可以煥發光華的裝飾。

他只能將門全部敞開。

菲薄的月光,像一個整齊的切面,將殿內切出了兩個世界,一簇明晰,半壁黝黑。

月光照在門對面的牆壁上,室內依然什麼陳設都沒有,只有影壁上一副粗線勾勒的雙人像。

一對年輕的男女,華服端坐。

華服紋飾不問繁瑣,都已經細細的描摹完成了,唯有禮服下露出的人身部分,依然空置,只有大致的輪廓。

鹿慨喬望着影壁上的巨大人像,慢慢朝前踱去。

幾步之後,腳下忽然一絆!

他身體條件反射的向後一坐,穩住了身形,只有前邁的那條小腿踩空垂了下去。

地上也有月光,能看清是一條兩三米寬的沙河。

只是距離高遠,垂頭看去,竟像是自雲端俯視着人間。

鹿慨喬收回了腿,趴在邊緣望了一會兒。

餘光看到眼前一團黑影。

他猝然抬起頭,看見胖子居然趴在沙河的另一端,也學他一般,垂頭往下面看。

這突然的出現太駭人了!

鹿慨喬強壓着才沒喊出來。

果然那扇門根本攔不住胖子。

胖子茫然的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無趣,才悠悠抬起頭來。

迎著光亮,胡亂的一張肥臉纖毫畢現。

他就這麼看着鹿慨喬,憨聲道:「我等你好久了。」

鹿慨喬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可到了眼下,卻也沒什麼可怕的了,他喉間動了動,第一次直面胖子的話,顫聲問:「等我來幹什麼?」

「等你來補全我的畫。」胖子回答的理所當然。

「補畫......要幹什麼?」鹿慨喬問。

「補全我的畫,」胖子神色十足的童真,還帶着些許嚮往,「就能喚回我的城!」

「你的城?」鹿慨喬謹慎的盯着他,寄希望於能從這隻言片語中汲取到儘可能多的信息,「你是這城的主人?」

「不,」胖子很快的搖了搖頭,「我只是這城的畫師。」

他說完,將坑坑窪窪的臃腫的手,對着鹿慨喬伸過來,語氣中都是期冀,「你來!」

「好......」鹿慨喬連呼吸都輕了,袖子下的手緊緊的攥著,掌心裏都是汗,「那讓我見見和我同來的人,我就和你去。」

胖子終於有了怒氣,他鬧脾氣似的擎着手,沒動。

鹿慨喬不再說話,靜默了幾秒,隨後猛的朝着沙河,縱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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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驥伏櫪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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