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看畫

第30章 看畫

「那你應該不會愛人,也不會恨人。」鹿慨喬眼皮沉重。

耳邊只有被風沙裹進腦子裏的一句話,低沉飄忽的像不經意間的臆想。

「鹿慨喬,你愛過嗎?你恨過嗎?」

為什麼所有的問題都要拋向他呢?

即使在失去知覺和意識的狀態里浮浮沉沉,也還是忍不住會在心裏隱隱的不服氣著。

誰沒有愛過,誰又沒有恨過呢,可大多數人經歷的愛恨都平淡無奇,不過感染著自己微小生活的一隅,沒什麼好拿出來掰扯的。

愛和恨,連同所有那些能宣之於口的表達,往往總是和膚淺分割不開的。

太淺淡了,所有的經歷都太淺淡了,鹿慨喬甚至想蹩腳的勾一勾唇角......

地面是平整的,沒有風,沒有沙,沒有呼嘯著的煙塵,和連綿不去的焦渴。

眼睛微微睜開,光線是昏黃幽暗的,卻不是冷凝的月光,而是一室帶着微溫的火光。

鹿慨喬拄着地面,慢慢的爬起身來,才將將坐起,就警惕的開始打量起周邊的環境。

像一處被時光遺忘又封沉了的高殿,敞闊拱頂的大堂四圍,連接着縱深向內的無數彼此勾連的逶迤迴廊。

廊上掛着畫框,許許多多的畫框,幾乎鋪滿了牆壁所有的面積。

鹿慨喬微微仰頭,瞧見果然連穹頂之上,也細細密密的描繪著粗描淡抹的線條。

高殿是沙黃色的,畫框內的內容也不多鮮活,都是些渾濁衰退的色澤。

可唯有他......是鮮活的。

鹿慨喬喉間微微動了動,他最先餘光瞟見的,是散落在雙肩,自肩頭瀑至腰間的濃黑的頭髮,髮絲里不再混雜着讓他已經適應習慣了的斑駁銀色,黑的如同有脈動着的生命棲身於每根絲縷的經絡中。

伏在地面的手背,是指節分明的,皮膚乾淨清晰,沒有暴起的青筋,也沒有褐色交疊著的斑塊,他能順着自己的手背,一寸寸看向自己緊繃有力的小臂,從那裏向上,他掃到了自己的心臟。

劇烈的心跳,讓他不僅能感知到自己活着,也能讓他感知到,與此前截然不同的蓬髮的生命力。

不是垂垂老矣。

不是朽木難為。

是一具真正意義上的,鮮活的身體。

「誒......嗯......」他試着清了清嗓子,發出了幾個簡單的聲節。

渾厚,低沉,有一些啞,但總歸瑕不掩瑜,是年輕的聲音。

命運的玩笑開起來就像個起手無悔的棋手,並不給他任何反抗與拒絕的權利啊。

也不是......他猝然想起了昏倒前見到的那個人。

如果說一切和他沒有關係,大概怎麼都說不過去。

他勉力站了起來,暗自感覺了一下,發現似乎身量還不低,反手能摸到背闊起伏的肌肉。

身上那套因一路摸爬滾打而來顯得有些凄慘的衣服,隨着他站起來的動作,眨眼間就變得更為局促了,他手腕腳腕都突兀的裸露出來,像他本人之於這裏一般,十分不合時宜。

「誰!」他忽然抬頭向四周掃了一眼。

不是錯覺,就在剛剛自我探索審視的時候,他分明感受到了數道鬼祟的目光,朝自己身上飛快的匯聚。

但這一抬頭,又看不見了。

四周空空蕩蕩,沒人。

可真沒人,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黃城。

他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舉步正想向四周看看。

幽深的走廊深出,卻響起了拖沓的腳步聲,與沙土夯實的地面相互摩擦,像被人拿砂紙在一下下打磨著耳朵,一縷寒風猛的把心口灌的冰涼。

聲音越來越近了。

鹿慨喬微微向後退了兩步,四周也沒有看見什麼可以暫時用來防身抵擋的武器。

不過如果是那個帶他來的人,實力相距如此懸殊之下,估計他再怎麼殊死抵抗,也是白搭。

土布簾幔後頭露出一角衣擺來,還沒顯出上半身,就站立在那裏不動了。

鹿慨喬腦子裏對他面目的勾畫,只有定格一般窄狹的一小片下巴,以及順着下顎埋進衣領內的脖頸,不過距離還是有些遠,夜色也幽深,他當時發着燒老眼昏花的,太高處什麼樣,都遠不及近在咫尺的那幾根青白的指尖來得印象深刻。

「你......」鹿慨喬準備先聲奪人,畢竟來都來了,靠個布帘子擋着,也沒什麼意義,「你不是喜好特殊嘛,承認就承認了,現在來個欲語還休又是什麼腔調?出來,我又不笑話你,出來吧,咱們好好聊聊。」他眼神防備,語態卻是怎麼混蛋怎麼來。

帘子後頭的身影果然動了動,跟着一大片灰蓬蓬的衣擺就往前邁了出來。

鹿慨喬蹙眉緊盯着對方,突然就......愣了。.

不是那個說話陰測測的變態。

走出來的人,是個體態十分高大而臃腫的胖子。

寬大的衣袍近乎是箍着他肥碩的身體的,一雙舉著的粗胖的手,正極近的湊在臉龐前,正聚精會神的用手中的小刻刀,雕磨着手裏的一朵嬌花。

花瓣殷殷的紅,即使在暗處也十分顯眼。

刻刀每在上面划蹭一下,就有一滴紅色的汁水垂落下來,砸在地面上,暈染出幾息的幽深,隨後便了無痕迹了。

這胖子還是側着身軀的,一張胖到變形的臉上連五官都跟着絞勁兒,一瞬不眨的研究着手裏的花。

此情此景雖然詭異到犯規,卻竟然衍生出一種,連鹿慨喬都跟着屏息不敢打擾的氣氛。

兩人就這麼靜止著。

刻刀一絲不苟的盤刻。

良久,胖子抖抖手,將手中那終於滿意的大作高舉起觀賞了一會兒,似乎嫌棄光線太暗,便朝更明亮的高殿中心走來。

從逆光里,披着一身晦澀的胖子,整個人就像極了一個陰鷙的噩夢。

鹿慨喬饒是再有心裏準備,一顆心都還是給驚了個七零八落。

這個一臉像煅燒過半滿布燭淚的面龐,實在太......驚悚了!

胖子滿意的看了一會兒花,就小心的捏進了袖子裏,這才漫不經心的朝着鹿慨喬這個大活人掃了一眼,低垂臃腫的眼皮耷拉着,根本辨析不出瞳孔的焦距。

但他似乎非常牽強的試圖想笑一下,隨即微微點了點頭,輕聲說了句,「好皮。」

好皮......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平順普通的聲音與語調。

但幾乎在這一瞬間,鹿慨喬忽然就懂了自己這一昏之後返老還童的意義。

那個白皮的變態,莫不是存着把他拾掇拾掇再送給這胖子的心思吧。

都是......變態!

好皮.....

他冷眼掃了下胖子的袖口,藏着雕花的位置,幾不可查的緩緩滲出了豆粒般大小的紅痕,是......血跡?

胖子沒怎麼給他反應的時間,態度更像是渾不在意,依然緩慢的朝高殿對角的方向拖着步伐走着,甚至留給了他整面的後背,「走吧。」

鹿慨喬不出聲,指尖蜷了蜷,遲疑了一下,默默跟在了胖子身後。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拔腿就跑會是個如何的後果,但他心裏暗暗期許著,胖子帶他抵達的地方,或許能有什麼契機,遇上地睽的小女兒,或是任何落難到此處的人。

畢竟小晴和阿儺他們身邊,臨分開時還跟這個假扮的「蔡老大」。

小晴啊,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那走不了跑不動的孩子,讓他一想起來,就覺得心疼。

高殿廣闊,卻不禁走,毫無波瀾的徑直穿了過去,便只剩下無盡的波折迴廊。

鹿慨喬開始時精神緊張異常,注意力全在胖子稀里嘩啦髮根稀疏泛青的後腦勺兒上,但路途太遠了,遠到他漸漸也開始有些走神兒。

他的注意力從恢弘的建築結構上,慢慢匯聚到了那雕梁畫柱上的細微內容上。

有些粗曠,有些細緻。

只是目之所及之處,別管是斑駁的廊柱,還是纖細的掛壁,圓弧的穹頂,莫不是描繪著圖景的。

但大部分都還只是墨色粗勾的輪廓,看不出個具體的所以然來。

唯有牆面上的畫框上,已經有些模樣了。

又轉過了一個轉角。

鹿慨喬凝眸細看,這片牆上掛着的,都是一個個紅着眼睛抿著嘴唇的僕役。

僕役的面目猙獰,可猙獰不是來自歪曲的表情或怪異的五官,而是那一雙雙眼睛......巨大的眼眶,蒼白,空洞,唯有緊貼上眼皮的邊緣,點着豆粒大的一顆黑眼珠,粗粗看過去,眼珠之於眼眶,像極了乾涸沙盤裏的蝌蚪。

鹿慨喬將視線向前面偏了偏。

沒錯......不是他的錯覺。

那些眼睛真的都在看他。

每當他目光落點在別處,那些瞳孔就會在寬大的眼眶裏四處亂轉,然後快速追隨在他的身上。

這目光就像在人腦袋頂上吊著一根線,讓人恨不能提着腳尖走路,全身都被揪著。

鹿慨喬就這樣一路惴惴的跟在胖子身後,實在不敢揣測,自己是否也會有變成這樣一副畫框的可能。

又穿過一條游廊,胖子居然帶着他穿出了建築,從罩着月光的一處小庭院走過。

庭院裏什麼都沒有,半絲旁的色彩也沒有。

院中一個凹陷的沙坑,似乎曾經是個小湖,可裏面沒有水,只有凹陷的形狀依然。

湖上架著一座七孔的石橋。

胖子心無旁騖一般,明明可以徑直走過,卻偏要一板一眼的邁上了石橋。

鹿慨喬冷眼看他,想着這居然還是個......有情調的胖子。

順着庭院再進室內,牆壁兩側的搖曳壁燈映照下,色彩居然瞬間飽滿斑斕了起來。

鹿慨喬已經對畫框有了些感覺。

可這裏的畫,沒了框,都是整面直接描繪在牆壁上的。

有山水庭院,有走馬戲水,聚會郊遊,朝拜盛會,市井煙雲.......

那些靈動的場景,活靈活現,與真人幾乎等身的身量,極有代入感。

可越是這樣,越讓鹿慨喬有了些觸目驚心的顧忌。

走過的身側畫面里,一隻纖薄如蟬翼的手,忽然直立於畫面,孤鶩的伸了出來,一把拽住了鹿慨喬的胳膊!

接着,那畫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哀泣,叫嚷着,「疼!」

鹿慨喬覺得自己的冷汗,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透濕了脊背。

他扭頭盯着那隻拉住自己的手,薄薄的一層干皮,在壁燈的光火下,近乎透明,卻帶着人皮獨特而細緻的紋理,像蜻蜓的翅膀,脆弱易碎。

鹿慨喬沒有防備,失去重心一個踉蹌,半身狠狠的撞向了牆面。

下一秒,被他撞動的地方,像被一顆石子擾動的湖面,圈圈漣漪盪起,水紋波及的範圍里,所有的人都涌動了起來。

絕美的壁畫剎那成了哀嚎連綿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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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驥伏櫪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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