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七章 不該都是淪落人

斷竹 第七章 不該都是淪落人

小竹山走出的那批孩子,誰的身上都背負着血海深仇。張樹英當年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將這些孩子驅離小竹山,讓這些孩子至少也沒看見至親之人慘死面前。

本就與十里八鄉不太合群的小竹山,自那以後愈加不與外人來往。

喬家的一本《牛馬集》,王家的火盆,鮑家的銅鑒以及陳家的一套古雕版,都被人帶走,張家的一方印章不知所蹤。這些根本的傳家物到了起到的作用就是護住各家後輩。

最愧疚的莫過於是自己走了之後才發生這件事。

其實哪怕明明自己已當年經有了築基修為,哪怕自己留在小竹山,恐怕也只是一死,說不定會連累許多同齡人。等父親的捕狀貼滿甘州的大街小巷時,張木流才後知後覺的明白,為什麼向來沉穩的父親聽說自己要去找一個女孩時,極力支持自己,還說要早日抱孫子!

……

霄仇府這些年修士越來越多,眼前的青年便是有築基修為的。

霄仇府的青年點了點頭,說已在此地恭候多時。張木流暗道,原來是那被稱作「佛跳牆」的啟和軍。

「我們大人請張公子一見。」

張木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自己與啟和軍有過什麼交集,便只能再問道:

「你們大人是?」

青年答道:「史嘉鳴!」

張木流啞然失笑,對着眼前青年說道:

「我還有事兒,忙完了就去找他。你回去讓他好酒好菜預備好,不好吃我不去!」

說罷牽着毛驢便直去鬧市,也不管身後青年有些熱鬧的表情。

按說霄仇府所在之地,百姓該富足些才是,可張木流看着街上行人,怎麼都看不出開心的樣子。更奇怪的是,如此熱鬧的街道竟然沒有一個女子!

正疑惑時,前方狂奔過來一個少年,張木流也沒想着躲,任由那個少年跳起掛在自己身上,過了好半晌不見少年下來,周圍的人都投來怪異眼神,張木流便無奈道:

「再不下來我就要踹了啊?」

少年立馬跳了下來,對着張木流訕訕一笑:

「大哥你終於來了,可想死我了!」

張木流對這個堂弟頗為無語,瞪了其一眼。

「你想我還是想我打你?」

張羽依舊訕訕一笑,跑去牽住青驢后推著張木流便往前走。

張木流傳音少年張羽:「這街上怎麼一個女子都沒有?藤霜呢?」

牽着青驢的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

「洛陽城這些天鬧採花賊,許多女子被禍害了,啟和軍整天無頭蒼蠅似的滿城亂躥,後來實在是沒辦法了,便下令女子不要出門。藤霜也是女子啊,在鋪子裏干著急呢!」

張木流早就聽說了這兩個孩子已經開了個小鋪子,賣早點的,只在早上開門,只開門一個時辰,聽說生意特別好!突然感覺這兩個弟弟妹妹比自己能幹多了!於是問道:

「她着什麼急?」

張羽笑嘻嘻的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妮子打小兒就喜歡大哥你,收到你的信后一天天的高興的都不行了!」

張木流轉身踢了這壞小子屁股一腳,沒好氣道:

「我是長子!你們喜歡我應該的。」

張羽只得說是。

不多遠便走到了一間不大的鋪子前,張羽拍著胸脯指著門口掛着的牌子問道:

「大哥!你看咋樣?這名字我起的。」

少年指的招牌上,從左往右先是三個較小的字「吃不飽」然後才一個像是要撐破招框似的「香」字。連起來便是,吃不飽——香!

張木流也就笑着不說話,到底是那個光着屁股時便吵著要娶喬家姐姐做媳婦兒的渾小子!

想到這裏,張木流突然眯起眼睛看向此刻正十分自豪的少年。少年哀嘆一聲,說果然給那個小妮子猜對了!受不了張木流要吃人的眼神,趕緊說道:

「藤霜跟我打賭,說大哥聽到採花賊的事兒,第一個就會懷疑我!唉,果然還是比不上那個小妮子在你心裏的份量啊!」

張木流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沒有說話。

到兩人住所時,一個瞧著脾性,與名字截然相反的女子,衝過來就要抱張木流。張木流躲開后指著少女沒好氣道:

「長這麼大了還跟我鬧?以為我現在不敢打你屁股了?」

張藤霜笑道你來打啊!張木流頓時慫了。三人進去客堂,張藤霜迫不及待便問:

「哥哥!家裏都還好吧?這三年你去哪兒了?一直沒有音訊,大家都很擔心你的。」

張木流抿了一口茶水,答非所問道:「你們倆都不錯啊!這就築基了?」

少年從門外抱進來一個大西瓜,切開后自己挑了一塊兒最小的,幾口吃完才慢悠悠的說道:

「當年離家時都帶了東西,等自己發現時便已經築基了。可旁的修行法門沒有,只能自己摸索著往前走。自從開了這個包子鋪,總有人來找事兒,都怪這妮子越長越水靈。明明一巴掌就能拍死他們,可還是忍住了。那些鬧事兒的來了后我們還得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比憋著不打死他們還辛苦。」

已經出落的愈加水靈的少女瞪了少年一眼后搶著說道:

「其實我們就是想着在霄仇府腳下,好打探消息!」

也只是兩個與趙長生一般大的孩子而已,卻早早開了間鋪子,早早就想着為家人做些什麼,自從那次以後,大家好像忽然就長大了。

沒來由想起第一次離家又返鄉時,將將入冬。張木流已經能察覺到小竹山的不同了,在那處茅屋邊的竹林里,張木流猶豫要不要拿起那柄木劍,最後還是放棄了。麻先生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知道了不易,才能更重視。

張木流知道了持劍不易,便連持劍之心都丟了,而飄零各處的竹山遊子,知道了不易,卻更想方設法的去做到!沒想到自己這個一姓長子,反倒被從小便願意喊他一聲大哥的這些孩子比了下去。

從前心心念念的那位女子曾問:「拿不起還非要去拿?已經這副德行了還要去碰的頭破血流?」

所以離開那晚,已經不算少年的張木流站在那個姑娘門口許久,最後也只是說了一句對不起。只是張木流不知道,屋子裏蜷縮在被子裏的姑娘也說了一句對不起。少年人的對不起,是自己不能與她就這樣平平淡淡!少女的對不起,是恨自己居然想拉着他平平淡淡!

已經金丹的少年獨自到梁國一座小城,盤了一處河邊的小鋪子,每日賣三十碗面與一桶綠豆湯,賣完便關門。怪異的買賣並沒有惹來許多獵奇的客人,所以這間鋪子開門極早,打烊極晚。那時有一個十七八的男子常來,年輕人朝氣蓬勃,與換了一副老人皮囊的張木流正好是兩個極端。

起先那個叫做常坤的青年每日天蒙蒙亮便來喝一碗綠豆湯,傍晚才一身大汗來吃一碗面。那時的常坤對人世間充滿了希望,好像汗水越多他便越開心。幾個月後,常坤出門晚了些,回來路過小鋪也更早了些,衣衫漂亮了些,身上的酒氣也多了些。每次都會多給很多錢,說下次不給錢便是。又過了幾個月,那位青年身上酒氣愈加重,出門更晚,回程更早,也不再到這個小鋪子喝一碗綠豆湯了。

約莫一年後,胖了一圈兒不止的常坤再次來到了這裏,只是夜裏極晚時來吃一碗面。青年再無朝氣蓬勃,對人世間的希望好像已經只剩下星星點點。經常會吃完后便說忘帶錢了,過四五天才會來再吃面,把上次的錢一起結清。這樣陸陸續續半年左右,有一天夜裏常坤再次來到小鋪子,對着化作老人的張木流說道:

「我要走了,在這裏活不下去了。來這裏時賺的錢只夠吃飯,我覺得日子有奔頭。後來錢越賺越多,人卻越來越懶,每日只把事情交給手下人去打理,自己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夜裏與什麼所謂的富商飲酒。後知後覺想改變時已經晚了,連吃一碗面的錢都拿不出來,與最信任我的人拿錢買假東西給他,變着法兒與他要各種莫須有的錢。今天這碗面只能在您這裏賒賬,真是對不起啊老爺子!」

聽着樂呵呵的青年,其實碗裏的面此刻該是很咸了。過了好半晌,青年深深低着頭哽咽道:

「老爺子!我覺得我的心臟了,爛了,黑了!」

張木流笑着又給落寞的青年做了這間鋪子今日的第三十一碗面,弓著腰的老人坐在常坤對面把那碗清湯麵遞過去,對着青年說道:

「那就去洗乾淨!」

張木流的這句話,既是給常坤,也是給當時的自己。其實那時的常坤,多麼像夢中的許多個自己。

那晚后便再沒了開門極早關門極晚的怪異鋪子。

一艘往北去的渡船上,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常坤打開包袱,翻開一個老人贈與他的書,第一頁寫了一句話:

「豈可三年論餘生!?」

……

「哥哥?」

一聲輕呼喚醒了失神的張木流,青年看着兩個朝陽似的孩子,既自愧不如也自豪萬分!

「我一直放在嘴裏而不是腿上的事情,沒想到你們已經走了很遠了!」

張羽像是終於憋不住胸口的一口鬱氣,猛然站起身,怒火不止,看着張木流怒道: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該這樣!第一次離家返回后便失魂落魄的,你以為誰都看不出來?只是誰都不說而已!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擺給誰看?你今年才十八歲,能有什麼事讓你成了現在這副幾百歲的鬼樣子?」

張木流一巴掌拍碎了圓桌,瞪着眼道:「什麼事我能與你們說?說了又能如何!」

張藤霜像是沒看見兩人似的,低着頭聲音沉悶道:

「可是太爺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你可是我們的大哥啊!」

張羽雙手抱着頭蹲下嚎啕:

「誰都可以消沉,你不行啊,你是我們的大哥啊!你都這樣了我們還怎麼辦?」

眼前嚎啕不已的少年一番言語,把張木流這麼些年無處宣洩的情感都逼了出來。張木流走上前去將少年拉至椅子上,轉身背對着從小便很崇拜自己的兩人,一身凌厲氣勢不再遮掩,好似多年前一人夜幕中盤腿坐在墳頭練膽的少年。

「放心,我回來了!」

憋着眼淚的少女終於抑制不住,細聲說:「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

夢中三千年,修行之事除了劍術外,張木流幾乎都有涉獵。花了一晚上時間將丹、符、咒、陣四種修行路上必備的法門羅列了出來,當然只是粗淺的入門修行而已。夢中曾有人與張木流說過,「什麼狗屁神功秘籍我從來不信,若是錘鍊真氣有什麼功法還則罷了,與人對敵哪兒有什麼一擊必勝的拳法槍術!」

這段話張木流深以為然,所以未曾留下什麼秘籍。

張木流幫着兩人蒸包子,其實就是控火將包子瞬間蒸好而已!當然張藤霜與張羽也是偷懶以修士手段做的包子。開門后便人流不斷,張木流暗道自己還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今日的一個時辰沒碰到那些找茬兒的,倒是讓張木流有些遺憾,只是有個背着一大捆柴路過此地的漢子一直盯着藤霜看,張木流暗自記下了這個人。

正準備收攤關門時,一個騎着褐色駿馬的青年領着一隊兵卒疾馳而來。勒馬在包子鋪外看着張木流沒好氣道:

「好傢夥我都快火燒眉毛了,你還有閑心在這兒賣包子!」

張木流心說得了!這下以後肯定沒人找藤霜麻煩了。

包子鋪內的青年慢悠悠躺在一張長凳上,雙手抱頭耷拉着眼睛望向騎馬青年:

「我妹妹的生意比你的眉毛要緊多了!」

史嘉鳴下馬快步走到包子鋪內,找了一碗水一口喝完,擠掉張木流的腿坐在長凳上,喘了一大口氣轉頭大聲道:

「哎呦我去!你是我親爺爺行了吧!以後我天天來這兒替你賣包子。」

見躺着的張木流依舊無動於衷,便咬牙伸出兩根手指,張木流瞄了一眼后伸出五根手指。

史嘉鳴氣笑道:

「那就五壇!」

張木流嘖嘖兩聲,又舔了舔嘴唇,史嘉鳴已經端好一碗水在一旁。到底是小竹山外,張木流第一個朋友。

史嘉鳴沒忍住踢了張木流一腳,無語道:

「走着?」

……

這位當初給了張木流巨大打擊的青年,如今可真是焦頭爛額,洛陽知府就差給史嘉鳴跪下了!

鬧採花賊十三天,已經有十三名女子被禍害,事後都自盡了,十三條人命啊!宋國曆來奉行人命關天,再鬧下去就不是丟一個知府腦袋的事兒了。

「你趕緊幫我想想怎麼逮這個畜生,他娘的有人生沒人養的玩意兒!等我逮住他把他閹嘍那東西喂狗吃!就是不曉得狗吃不吃。」

張木流壓根兒沒搭理這個一如既往嘴上功夫了得的傢伙,只是看着案卷。

「應該是個修士,而且境界不低。」

史嘉鳴心說那還用你說,要不然找你來幹嘛來的?三年前可是自己在海邊兒看着這傢伙打兒子似的打那幫刑家人。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史嘉鳴已經受不了張木流的淡定了。

張木流淡淡道:「我就是在等天黑而已。」

……

深夜的洛陽城,街上已經沒有人了,唯獨一隊一隊巡城司兵馬來往在街上。

案卷里寫的那個採花賊禍害的,最先是喜歡穿着漂亮衣服白天拋頭露面的。後來就都是些白天偷偷去街上去的女子。縱然下了禁令,可總有些人以為偌大的洛陽城裏女子無數,自己不會運氣差。不過今日白天偷偷出門的女子們算是賭對了!

一個啟和軍的統領大搖大擺的在包子鋪里請走個青年,正常人最不會選擇的就是此處,可那種畜生最會反其道而行之!

兩個青年蹲在屋頂上,一個盯着綁着毛驢的院子。一個嘴裏叼著野草,躺着看星星。

「你就不擔心你妹妹?」

張木流翻了個身淡淡道:

「你就看不出來她是築基修士?」

史嘉鳴悄悄說了一句:「媽的一個比一個嚇人!」

不多時便黑影閃過,張木流眯着眼睛說道:「好像是個金丹!」

史嘉鳴啊了一聲,便聽見院子裏更大聲也更尖銳的啊!再轉頭時已經看見一頭冒着青色火焰的麒麟將一個黑衣人踩在蹄下。

張木流已經瞬身到麒麟邊上兒,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史嘉鳴在原地一口一個我去!

青年上前拎起黑衣人先是一巴掌,廢了其修為後又一腳踢給了史嘉鳴。後者接過後也是甩了黑衣人一通巴掌,又將其一腳踹到院子裏。

史嘉鳴站定后眯着眼看着黑衣人,張木流一把扯掉那人蒙在臉上的面具,轉頭看向咬着牙的年輕統領道:

「認識吧。」

史嘉鳴看着那個黑衣熟人一字一字的說:

「狗東西你真不是人啊!」

張木流之前便覺得這個金丹氣息有些怪異,出手廢掉他修為時才發現,只是個築基期而已。身上帶了一件拔高氣息的寶物而已!

只是沒想到,居然是城門口等他的那個青年人。

嘴裏叼了一根野草的青年一樣眯眼看着地上哀嚎的黑衣人,喃喃道:

「人心鬼魅!」

……

誰能想到一個自小長在『天下為公』牌匾下面的人,居然在這霄仇府腳下做了其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張木流早與張藤霜打了招呼,所以哪怕是個金丹來了張木流也絲毫不擔心。夢中三千年,張木流學的最多的便是一個穩字。所以這個騎驢的青年從來喜歡事前事後都想很多,卻也唯獨不怕事到臨頭。

史嘉鳴是痛心也是最氣憤的人,自己營里六百人,有三十人是自小從霄仇府長大的。

躺在地上的薛泱從被認出時的驚恐變作釋然,擦了擦臉上的血水,靠在牆壁上,看着從來拿自己當作手足的統領大人,笑了笑淡淡開口:

「大人?是不是很失望?」

史嘉鳴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搖頭是回絕那個大人,點頭是因為確實失望了。

「你知道我們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史嘉鳴依舊搖頭。

薛泱大笑着說:「我們在霄仇府長大,從來都是只能幫人,不能害人!可我們受委屈了呢?因為不能參與世俗爭鬥便要忍氣吞聲?」

說着聲音愈加凄慘:「你不一樣!若是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兒,副使大人會由着你受委屈嗎?」

史嘉鳴不知如何作答。

張木流走上前眯着眼道:「我沒有聽你的故事的興趣,你只需要告訴我你背後人是誰就行了!」

「背後人?你當真以為我有個背後之人?」薛泱說着便伸出手掌,從額頭取出一塊兒破碎金丹。

「你所說的背後之人便是這個。」

青年統領皺着眉頭問道:「你還對此事耿耿於懷?」

薛泱慘笑一聲:「對你們來說她只是個邪修,對我來說她與母親一般!即便如此,我苦苦哀求也沒保住她。這世道容不下一個改邪歸正的邪修女子,我還護着它幹什麼?世人都該嘗嘗失去至親之人的痛楚!」

史嘉鳴聞言也是苦笑一聲,指著張木流說道:

「真猜不到我找他來幹嘛的?」

薛泱並未回答,只是扭曲著臉龐笑道:「大人!同僚一場,給個痛快吧!最好把頭砍下來!」

史嘉鳴只應了一聲,刀起頭落。

……

洛陽府的官差將屍體拖走了,張藤霜與張羽搬來幾壇酒後也各自回了屋內,此刻的小院子裏就剩下兩個青年。

張木流將兩壇酒揭開,遞給史嘉鳴一壇后自顧自喝了一口酒:

「你剛才是想說,找我來就是為了幫他報仇吧!」

史嘉鳴點了點頭,也喝了一口酒才緩緩道:

「他嘴裏的邪修是一個壽命無多的魔教修士,躲在與梁國接壤的一個小村落,或許是臨了臨了大徹大悟了,也幫着一地做了不少善事。薛泱自小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遇到那個那時十分善良的女子后,便與其很親近。只是後來被一座修士山頭髮現,非要斬妖除魔,其實就是他們老祖需要一筆無形中的功德相助,以此來晉陞元嬰境界而已!據說那位女修從前作惡無數,身上所帶怨氣剛好足夠。那時的元嬰境界對這座勝神州還不算什麼,可對那個小山頭來說確實十分緊要,所以不擇手段的最終還是殺了那個女子。事前薛泱回到洛陽與我父親哀求,可是霄仇府怎麼能去救一個無關的魔修,那座山頭斬殺女修也不算什麼奸惡之舉,無非是私心重了些。所求無果,薛泱便只身前去救人,最後也只是拿回來半粒金丹,也斷了自己的前程,此生金丹無望!」

張木流聽着這位好友言簡意賅的講完故事,片刻后才淡淡開口,聲音明亮:

「彼時的好與壞,我們沒見過,沒資格去評判。可現在的善與惡就擺在眼前,十分扎眼!」

頓了頓接着說道:「有些人被有些事惹的不舒心了,就會想法子讓別人也難過;可大多數人還是會想着怎麼樣能讓那些事不再影響自己!」

三年前張木流還未到那處小鎮,出了甘州后,經過金城時碰到了少年時同路的史嘉鳴,兩人一起去了雷州。當時的兩個少年,一個變得沉默少言,一個看起來意氣風發。

本來看着沉穩無比的張木流,史嘉鳴是由衷開心的。當年一件看似無心的事情,給了那時的騎驢少年巨大打擊。其實在遊方客棧里看見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張木流時,換了錦衣的少年便有些後悔,更有些自責!直到後來看到那個騎驢的少年手持一桿黑槍與刑氏子弟打鬥,史嘉鳴就想對其說一句對不起的。

當年那個土包子似的少年,明明說過自己一定會仗劍天涯,最少也會是個瀟灑劍客。

張木流是在遊方客棧,看到換了一身錦衣后的史嘉鳴,才覺得有些不如人。而史嘉鳴由始至終在張木流面前,都很自卑。因為初次見面,那個騎驢少年便給人一種感覺,像是不停的在與這個世界說道——誰說的命由天定?我偏不信!

所以後來的換了一身錦衣,既是無意,也是故意!

又過了三年,史嘉鳴在這個沒有月色的夜裏,終於說出來積攢在心中的一句:「對不起!」

張木流笑着說那就喝酒賠罪!年輕統領便舉起狂飲。一口氣喝完一壇酒後,才聽見張木流又開口道:

「我後來成了那副模樣,其實與你關係不大!你小子無非害的我在路上鬧了些笑話而已。」

史嘉鳴疑惑道:「那是什麼事情?不能與我說?」

張木流搖了搖頭,史嘉鳴便不再問。

兩人默默飲酒時,院子裏憑空出了一位青衫中年人,邊笑邊罵道:

「臭小子!大半夜躲在這裏喝酒?來了朋友也不帶去家裏!」

史嘉鳴翻了個白眼,無奈喊了一聲爹。張木流站起身行了一禮,笑道:

「木流見過史叔叔。」

中年人走過來扶起張木流,一臉笑意的說:「真不愧是能讓嘉鳴自慚形穢的人,果然一表人才!那個打跑了魚真人的便是你吧?」

張木流點頭,說是差點兒就死了!落座閑聊一通后,張木流才詢問道:

「史叔叔,宋國駐使是不是近期會換人?」

副使史屏侗揮手將這處院子與外面隔絕後才笑道:

「軒王府送過來消息了,我實在是沒想到,嘉鳴那個最好的朋友,居然是故人之子!」

年輕統領疑惑道:「故人之子?」

史屏侗從袖中掏出了一一封信遞給張木流。

信中說道:

「木流我兒!為父此一走歸期遙遙,不知何時才能返鄉,我兒但凡回鄉,便去替為父在高堂敬一炷香!

當日你返鄉,我便察覺你已然築基,欣喜之餘觀你意志消沉全無生機,便也有些擔心。可當時事到臨頭,也無法仔細詢問,便只得修書一封交與屏侗,日後轉交給你。

你生性跳脫,萬事全然不上心,麻先生說是練劍的好材料。可我知道,你也是個死性子,認定之事便不會轉彎。相信你已經明白,當年回答老夫子的那兩句話有多難。可人生路上,就會有這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有些能讓人豁然開朗,有些卻讓人噁心發嘔!既然看到了,就都是鏡子。

一時之失,不算什麼。一時之小錯,也不算什麼。只要你記在心中,等回過頭去看時,能與過去的自己坦誠,說明你長大了!

有些人忙碌不已,卻只是為了活着!有些人平平淡淡也是活着。可人活一世,哪兒能只有兩種選擇?想做之事放在心裏,想行之路放在腿上,到不到的了且不說,走便是了!

為父希望你我父子再見時,我兒如同幼時憧憬的模樣,與心愛的姑娘仗劍天涯!」

收起信后怔怔無言,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父親這是在道別!

是父親手書無疑,既然交給史屏侗了,說明這個副使大人是自己人。

史屏侗笑着說:「我與你爹娘,二十年前一起去過南瞻部洲,是生死之交!有什麼事記得與我商量,若是霄仇府不能插手,我便不做這勞什子副使了!」

這位副使大人輕輕拍了拍張木流的肩頭,又看了看自己兒子,緩聲道:

「三年前南下路上,多虧你照顧嘉鳴的心境了!」

史嘉鳴一臉疑惑,可史屏侗壓根兒沒有跟自己兒子解釋的意思,張木流也只是古怪一笑。

與史家父子說了陳束城的事情后,史屏侗便離去,留下兩個青年飲酒!

……

年幼時的張木流調皮異常,私塾教課的老夫子隔三差五就要去家中告狀。有一日老夫子在前方說的神采飛揚,張木流卻在後方睡的口水嘩嘩!

老夫子皺着眉讓張木流讀一遍方才講了什麼,稀里糊塗的孩子不知為何就念了兩本書的兩段話:

「寧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披星戴月,謂早夜之平治;沐雨櫛風,謂風塵之勞苦!」

老夫子皺着眉頭問男童可知道這兩段話的意思。

孩童模樣的張木流左右看了看,發現無人理他,便只好壯著膽子道:

「前者傻!後者累!」

老夫子面色暗沉,看了張木流一眼,搖了搖頭便走了。已經不少闖禍的孩子,從來沒見過老夫子這麼失望過。

於是那個孩子趕忙大聲朝門外喊道:

「先生!若前者是個傻子,那木流願做個傻子!若後者註定很累,那我便只讓自己累!」

老夫子依舊沒有回頭,只是離去的身影好似挺拔了一些,面色也變得紅潤起來。

老夫子站在門外說了一句張木流從來不知道的話:

「傻孩子!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想成為你嘴裏的傻子,比你以為的後者要辛苦的多!想讓自己的親近之人不受後者那份苦,更會是苦上加苦!」

那天張木流回家后便看到老夫子與父親坐在院子裏,燃着火盆,煨著陶罐兒。本以為怎麼都要挨一頓訓,結果張樹英只是笑着說了一句:

「飯在廚房!」

……

洛陽府貼了告示出來,說採花賊已經落網,婦人女子可以出門了。

這天包子鋪里,除了張木流外,多了一個穿着啟和軍統領官服的青年幫着賣包子。果然是青年才俊,只半個時辰便打烊了,那些個從前覬覦張藤霜的人,給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幫人麻袋套頭打了一頓,此刻再看到啟和軍的統領,估計以後再也不會來此找麻煩了。

背着一捆乾柴的漢子,今天依舊在門前走過,只是遠遠看了一眼張藤霜便走了。

史嘉鳴說這個漢子的閨女,是第一個受害者!

四人跟着那個背柴漢子到了西門邊上一處小宅子。那個漢子卸下背上的乾柴,走到屋內,屋子裏有一個憔悴的婦人,抱着一隻繡花枕頭無聲哭泣。漢子坐在床邊上,顫抖著聲音說道:

「孩兒他娘!採花賊抓住了,已經砍了頭了,咱閨女的仇報了。」

床上抱着枕頭的婦人轉過頭一樣顫抖著身子,問道:「真的?」

漢子點了點頭,眼淚不止的臉上忽然泛起笑意:

「那個跟咱家閨女長得很像丫頭沒事兒!」

婦人依舊是邊流淚邊哽咽,抱着漢子道:

「真的?」

張木流打碎了眼前光幕,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樣的人家只洛陽城就還有十二家!

年輕統領一屁股坐在地上,輕聲道:「薛泱和他們是一樣的遭遇,卻不全是天涯淪落人!」

張藤霜緩緩挪著步子,走到那處屋子前一把推開門,擦了擦眼淚,笑着對裏面的一對夫妻說道:

「大叔!大娘!以後可以多來我的包子鋪,藤霜親手給你們做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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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洗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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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竹 第七章 不該都是淪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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