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十一章 堤淺水不深

斷竹 第十一章 堤淺水不深

與離秋水分開后,張木流總算喘了一口氣。算起來都是個千年老妖的青年,會不知道與女子怎麼說話?其實還真不知道!每次閑下來就會想很多,想的最多的還是北地的那位女子,張木流有時會很納悶,那個尤其喜歡術算的姑娘是怎麼看上自己的?想到此處便又傷心又開心。

江湖之所以引人嚮往,從來就不是什麼快意恩仇,而是那些願意替弱者說幾句話,願意為某些不平之事憤而起之,這些最讓人嚮往。

江湖之所以讓人懷念,是因為其中有着大大小小的讓人嘆息的故事。

張木流從前就不喜歡看熱鬧,更不喜歡去什麼仙家酒鋪客棧,現在估計會改一改了,人家看了佈告便知道的事情,青年還得等聖旨。不過那日也幸虧沒有去,要不然看熱鬧就成看自己了。

進城之後破天荒去了修士客棧,給了一粒藥丸便走進一處房間。看來自己給的丹藥不夠貴重,只是一間隨意鋪設了陣法的房間,隔音而已。

青爺沒跟着進城,獨自在山中轉悠,也不知道在找些什麼,問它也不說。張木流便只能自己背着遊方進城。

今日倒是遇上了孟蘭節,外面熱鬧至極,本地人多是做了紙旗子插在門口,說是能避災避難。

兀自便想起小時候去墳頭練膽子,小時候的張木流極其怕黑,與爺爺奶奶一起住時,夜裏去趟茅房都要手裏拿着油燈,還得有人看着,好像有點光便會安心點兒。

村裏有個當了幾年道士的老頭,總喜歡蹲在山腳下講一些鬼怪故事,張木流只敢人多的時候聽,聽了便晚上一個人不敢出門。極其執拗的孩子夜裏睡覺時,總會往左側靠,因為以他床擺的位置,左側是東邊兒。村子西邊兒不遠處,是喬家祖墳。好像他靠左睡了,便能安心些。

後來因為此事被同齡的孩子笑話,張木流便下定決心晚上到喬家墳去練膽子。第一晚鼓起勇氣往西邊兒去,還沒有走到青石台階處便哇哇大哭着跑回家。隔了好幾天,張木流才叫上喬雷與喬玉山一起走到那處墳地去,也是那時起,張木流喜歡喝酒了。

三個半大的孩子,每日傍晚都會在家裏偷拿些吃食,偷些酒出去。三人碰面后,張木流把兩隻胳膊往一起輕輕一碰,發出清脆聲后,三個小孩就都心知肚明的笑了。

兩隻袖子裏各藏着兩隻竹桶,竹桶中,藏的是張木流一天偷一點兒的酒水。那段兒時間,張木流負責酒,喬雷負責吃的,喬玉珊負責弄些水果兒!三個小孩兒每晚都在墳地里喝的醉醺醺。

慢慢的,三個小孩越跑越遠,每日在茅屋前陪張木流練完劍便不著家,滿山遍野跑,為了做一把弓,跑到很遠的山裏去砍桃木,因為有村子裏的老人說「桃弓柳箭」,三個孩子便信以為真。剛開始一天不著家肯定是要挨打的,後來家人索性都不管了。三個小孩出門帶着火鐮帶着調料,一天吃的比在家好多了。

自從三個小孩學會了吹口哨,就更加讓人難找了,幾聲長短是說什麼事情,在哪兒見面,都在暗號里。

什麼釣魚,逮野雞,抓野兔,挖野菜,三人都極其在行了,家裏人知道餓不死他們,便也不去管了。

有一次喬玉山好不容易弄了三壺酒,喬雷非說把雞蛋打在酒里雞蛋便會熟了,三人覺得很有意思,就跑到山下偷雞蛋。回來之後,張木流問怎麼弄?喬雷便打了一顆雞蛋進去,最後雞蛋也沒熟,那壺雞蛋酒也被拋給了喬玉山,這位結拜二哥無奈喝了,據說鬧了一夜肚子。

後來慢慢的在山上搭了小木屋,做了專門烤野雞野兔的小土窯,各式各樣的用具越來越多,伙食也更加豐富,唯獨一件事兒讓張木流與喬玉山兩人至今與喬雷喝酒時,都會打趣幾句。

打從很小的時候,喬雷就說自己會下套子逮竄豬,其實是一種山獾,老家方言叫竄豬罷了。每次有時間出去玩兒時,喬雷都會帶着兩人下套子,第二天大清早就會爬上山去看到底逮到沒有,結果就會發現幾行腳印,三個小孩就蹲在那裏查探案情,說什麼看這腳印,應該是來了,卻又跑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如今,三人離鄉又返鄉,也沒逮住過過一次。

再後來,從最初的三個孩子,變成四個五個。從最初的五個孩子,變成了天各一方的五個年輕人!

想到這裏,張木流破天荒有些想家了,大姑姑的刀削麵,小姑姑做的花樣很多的小吃食,還有父親炒的饅頭屑。

也不知那些個離家很遠的傢伙們如今都怎麼樣了?長昌還是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卓康依舊又虎又憨?

張木流很想對着這些分散在勝神洲的竹山遊子說一聲,遠在他鄉,大家辛苦了!

青年鬼使神差便出了門走到一處河邊,各式各樣的河燈讓水面飄起一條金色的絲帶,緩緩向下游去,好像飄得越遠,故去的親人就會過得更好。

有一個穿着很普通的小孩子找了一處人最少的地方,捧起一個白紙糊的小燈,裏面一盞很小很小的油燈,小孩子拿着油燈笑着笑着就眼淚下來了,他輕輕說道:

「爹爹,娘親,我還好,你們怎麼樣了?地府裏面應該不熱的吧?你們會想我的吧?反正我是很想你們的。我吃得飽穿的暖,你們可千萬別擔心,我現在學會了很多東西呢!當鋪的掌柜每個月給我開五十個通寶錢呢!」

小孩使勁兒皺了皺眉頭,伸手抹了一把臉,接着說道:「我很好,所以你們也要好好的。我聽說好人都會輪迴轉世的,你們都是好人,肯定也會的,要是沒有去的話,那你們就看着我,我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個男孩子放下河燈,白色的小燈籠就順着小河一路往下。小男孩追着跑了很久,終於看不到那盞河燈了,他猛然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哽咽道:

「我想你們啊!」

有些東西很多人都看不到的,就像這個小孩捧著河燈說話時,他背後站了一男一女。男的站在稍遠的地方,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女的在小孩身邊一次次想摟住他,一次次從男孩肩頭透過。

張木流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孩子把頭抬起來看着張木流,似乎是怕這個背着劍,卻看起來十分和善的青年笑話他,便把頭埋在袖子裏左右蹭了一下,站起身問道:

「這位先生,有什麼事兒嗎?」

青年點了點頭,笑道:「你是當鋪的夥計嗎?我想去抵些東西,你能帶我去嗎?」

小孩聞言高興極了,可馬上又沒了笑意:「今天鋪子關門,大家都去祭拜親人了。」

張木流道:「沒事兒啊!我住在四喜客棧,你等明天開門了來找我就好了。」

小孩兒十分開心,一口一個謝謝先生。

張木流從懷裏掏出來幾枚通寶錢,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卻搖了搖頭,帶着歉意與青年說:「先生,我不能收,等明天幫您辦完事,您要是還願意給,我便收。」

青年笑着收回手,說那便明日來找我吧。

小男孩待青年走後便開心的跳了起來,一蹦一蹦的跑回家。

張木流獨自走在街上,身後背着遊方,世上不平之事何其多,能拔劍的,反而是最容易的。

次日清晨,小男孩天還沒有亮就起床了,把屋子收拾乾淨,院子都掃了一遍,再挑着兩隻小木桶把家裏的水缸挑滿。小孩兒其實很希望今天那位背劍的先生還記得賞自己幾枚大錢,可要是不記得也沒事,要是那位先生要抵押的東西貴重些,掌柜的也會給自己賞錢的。

男孩終於等到天亮,去鋪子時掌柜還沒有出來,便跟夥計說去帶客人,之後便轉身跑向四喜客棧。

走到那處客棧前,也不敢去問,也不知那位先生姓甚名誰,便蹲一旁的僻靜處等著那位先生出來。

不多時便有一位白衣公子出來,其身後有一把黑色長劍。

看到張木流出來,小男孩便跑過來說:「先生,我們鋪子已經開門了,若是先生方便,我這就帶您去。」

張木流笑着說好,便與這孩子一起往當鋪去。

青年問孩子,這麼小這麼就去當鋪打雜了?那孩子笑着說,年前爹娘染了病,一起過世了,是那個當鋪掌柜的出錢葬了爹娘,為了報恩自己便在跟在掌柜的身邊,幫着打雜。

這個叫韓乘的小孩,似乎因為自己替掌柜拉了一單生意而很開心。

張木流昨夜便打聽到,這當鋪是眼前的孩子父母去世后才開的,對這小孩極好。可張木流在孩子身上發覺一絲妖氣!

不多時便走到了當鋪,也沒個招牌,門口插著個幌子,寫個當字。張木流緩緩進門,一旁的夥計見韓乘帶來一個背劍的白衣公子,急忙端了一碟時興水果,沏了一杯茶,說稍作等候,掌柜馬上便來。小男孩韓乘站在一旁心裏極其緊張。

由打後堂出來一位穿着樸素的中年漢子,除了正中間頭髮有一縷白色外,倒沒什麼旁的怪處。

那人出門時一臉笑意,拱着手說:

「怪不得打昨天就老是有喜鵲在房樑上叫喳喳,原來是貴客將至啊!小韓乘兒一大早便與夥計說拉了一個貴客,我還想着小屁孩能招什麼生意,沒想到這小子還真行。」

一段話不打一個結巴,說完時人也到近前,坐下寒暄幾句后便問道:「先生所當何物啊?」

張木流笑盈盈的掏出來一個黑色牌子,一面刻了個劍字,另一面是個敕。那掌柜看到牌子后,便心神不穩,瞬間滿頭大汗。

一旁的小廝看到掌柜的大汗長流,心說肯定是個寶貝,便朝着依舊有些不安的韓乘豎了大拇指。

掌柜揮了揮手,幾個夥計與韓乘便都退出去了,張木流隨手布了一道隔音陣法,看着眼前的掌柜笑道:

「怕什麼?」

那掌柜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道:「我哪知道去,可就是怕啊!」

張木流啞然失笑,看着這隻頗有趣的喜鵲精道:「那孩子有恩與你?」

掌柜的答非所問:「不是來斬妖除魔的?」

青年亦是問道:「一個宋國侯爵的牌子就能把你嚇成這樣?」

中年掌柜嘆了口氣,坐在地上神色萎靡,似乎是死心了,緩緩道:「宋國侯爵我們雖然惹不起,卻也不會怕成這樣。只是那個敕字裏應該有一縷道門真意,天然壓勝我們這些妖修而已。」

這事兒張木流還真沒發現,南山真夠意思啊!下次路過長安順便再揍一頓魚夢夢都問題不大啊。

那真身為一隻白頭喜鵲的掌柜接着說道:「韓乘兒的確有恩於我,我未開靈智時被一幫孩子拿彈弓打傷,誤打誤撞飛進他屋子裏面,當時那個心善的小孩幫我包紮,小心翼翼的照顧我。後來機緣巧合,我誤食一株千年劉寄奴,開了靈智也學着吞吐月華,很快便修成人身,來找他抱恩時,他父母親已經染病過世了。我要是來早幾天,或許就不會如此!」

張木流說人力終有窮盡時,不必自責。說罷抬手虛划幾下,嚇得這隻白頭喜鵲閉着眼睛已經背過氣去了。青年哭笑不得,輕輕踢了其一腳,無奈道:

「要是再這樣,我就把你燉了吃喜鵲肉!」

那中年漢子一個翻滾就起身,獻媚不已,半晌后才忐忑問道:

「真不殺我?」

張木流沒好氣道:「你這副模樣說不定真會哪天被過路修士斬妖除魔!方才在你身上下了一道咒印,算是打了個大宋劍候的印記,日後可以光明正大些,讓這孩子去讀書,將來我說不定會收他做弟子。」

喜鵲精聽到這位白衣背劍,仙氣十足的青年言語,當真是十分開心,韓乘兒要是日後能拜這麼個師傅,那真是太好了!

張木流撤去陣法,走出門后對着男孩兒笑道:「隨我來,我與你有話說。」

掌柜向韓乘擠了擠眼睛,意思是說趕緊去,男孩這才跟過去。

白衣背劍的青年,對着這個立志要有出息的孩子說道:「想學劍嗎?我可以教你,但是有一個條件。」

韓乘說:「我想學,可您提的條件我不一定做得到。」

張木流啞然失笑,接着說:「若是學劍當如何?」

韓乘答道:「我還不知道,能不能等我有答案了再回答。」

青年點點頭,再問道:「若是日後你發現對你極好的人是個異類,你會怎麼做?」

或許是問的太深,八九歲的孩童不知如何作答,發獃許久后才脆生生道:

「先生,請問異類與同類是如何劃分的?我沒讀過書,只認識幾個字而已,我曾聽人說,楚雖大,非吾族也,豈可字我乎?,反之,是不是說,同心者,便是我族?」

張木流有些咋舌,這孩子把自己問住了!於是只能哈哈一笑,與韓乘說道:

「問得好,這些我現在不能與你說,等到你自己遊歷江湖,見過很多人很多事情后,你自會尋到答案。」

韓乘問道:「那先生還會教我劍嗎?」

張木流笑着說:「我曾與人學劍,他也只教我三招而已,甚是枯燥,你可願學?」

韓乘繼續問道:「那先生的條件是?」

白衣青年對着眼前孩童正色道:「力所能及,見不平則起劍!能做到嗎?」

韓乘重重點頭。

此後三日,一位白衣青年便將自身所學教給一個孩童,也只是三招而已!

張木流希望他日後會是一個有極出息的人,更希望以後的漫長歲月,人世間會多出一個從東邊兒的勝神洲走出的劍客。

一天傍晚,那隻叫做白喜的白頭喜鵲,帶着韓乘在城外送張木流,青年笑着說:

「下次再見,如果能讓我滿意,我便收你為徒。」

韓乘也笑道:「先生請放心,下次再見時,我一定會是您的徒弟。」

張木流心說這小子真像自己啊!

走出幾步后喊了一句遊方,背後長劍出鞘,疾馳向前,白衣青年一個閃身追上長劍,御劍破空而去。

白喜揉了揉韓乘的腦袋,笑着與身邊這個孩子說道:

「韓乘兒,可見張公子的確是個劍仙,想讓他承認,不太容易啊!」

看着只餘一道白光的天幕,沒了爹娘的孩子,第一次對某件事心神往之!

……

一行學子緩緩游至蜀國,最前方一個膚色微黑的青年抬頭看着夜色,想着若是在家鄉,這會兒恐怕不是在煨茶就是在喝酒吧?

後方一位老先生,雖然頭髮花白,可十分精神。走到喬玉山一旁,笑着問道:

「你在長安城外見的人,便是陳老先生信中說的那個人吧?」

喬玉山問道:「信中說了什麼?」

老先生笑而不語,在小竹山待了大半輩子的陳老先生,臨終前的一封信,大多是寫喬玉山的,唯有一小段兒寫了一個調皮不已的少年。

「我這些學生裏頭,玉山最能將書上學問學以致用。可有一個孩子卻異常執拗,看似調皮,卻總是不自覺中想要去知行合一,可哪兒那麼容易!凡事都要自己無錯后才去糾察他人,當然是好的,可若是自己有錯便沒有底氣去問責大錯,如此怎可?若是他日後去書院,諸位便幫其問心。」

老先生嘆了一口氣,對着喬玉山說道:「我年輕時曾去過一個地方,進山人不許帶筆墨。可我們讀書人,哪兒能不帶這些?我便想着給其一枚五銖錢,通融一二,誰知那個守山的小夥子軟硬不吃,我最終還是放下筆墨,孤身進山。

當時覺得那人當真迂腐,可事後多年,每每想起此事,唯獨羞愧而已!」

喬玉山笑着說道:「本來遵約守時從來不是值得被誇獎的事,應當如此而已。可不守時的人多了以後,這便是個極大的美德了!如同那河流堤壩,水越淺,堤越矮。

世風日下,便世人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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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洗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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