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十章 人吃人

斷竹 第十章 人吃人

小村莊外,張木流獨坐在一處小山包,他很希望遠處的那座山會來人,與牽扯其中的死者由衷道一聲歉。

可青年也知道,幾乎是不可能的,若是自己二人皆露出元嬰修為,那還有可能,但卻不是張木流想要的道歉了。

離秋水走到張木流身邊緩緩坐下,看着遠處那座還算有幾分氣象的山頭,也是有些煩悶,方才青驢已經與她講了那個故事。薛泱絕對算不上可憐人,張木流也決計不會因為他便走一趟造化山,先前酒鋪的一場鬧劇,不過是試探人心罷了,結果依舊沒給青年一個放棄上山的理由。

先前酒鋪中,最失望時是無人起身;殺意最濃時是那個少年說了一句把離秋水帶回去做媳婦。這已經不只在於一個少年如何紈絝,而是一座修士山門的門風如何。

方才放那二人回去,依舊是給一次機會,哪怕那位元嬰老祖對自己孫子所作所為稍微有些不過意,張木流此去也不會多為難他們,可現在看來,多半是只能負劍上山了。

張木流獨坐在此,彷彿入定一般,直至紅衣女子輕聲開口:

「我是生在百越聯盟里,父親是祭司,除了大祭司外,算是最有權勢的人了。早年父親與母親很恩愛,可是後來不知怎的,父親忽然性情大變,對母親動輒打罵,母親只是個小部落的織戶出生,便也只能忍着。後來我長大了,母親終於忍受不了,便離開了父親,求得大祭司的同意后獨自居住。母親一介婦人,離了父親後生活很艱難,我想要偷着從父親那邊拿東西給母親,可母親不要,幾次之後我便會常去幫母親織布,以此來讓母親過的好一些。」

張木流柔聲道:「我在聽。」

離秋水嫣然一笑,接着說:「我喜歡彈琴,十四歲那年被一個梁國來的琴師看中,寫了一封舉薦信,說可以去金陵書院,可是路途遙遠,需要一筆不算多的路費。那天我在父親房門外蹲了很久,他其實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可一直不開口。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在我門口留了一個紙條,說想要錢可以,叫你阿媽來取。我母親連他住的房子拿出去的東西都不要,我怎麼能為了自己的事兒,讓母親來受羞辱?所以,我就學了劍。」

青年把酒囊遞過去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讓你想起不好的事情。」

離秋水笑道:「沒什麼的,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叫過他阿爸。我們那裏大山極多,學了劍后我便一邊練劍一邊打些獵物帶給母親,後來別人都發現我修行資質不錯,祭司殿那邊總會賞一些東西,日子便越來越好了。」

女子起身走到張木流面前,彎著腰看着眼前青年,笑得花枝招展:

「跟你比起來我的遭遇平平淡淡,只是其中有些讓人心煩的小坎坷,可是呢,不管如何,總要繼續活下去,對嗎?」

張木流身子往後倒了許多,強裝鎮定道:「你說得對!」

女子或許覺得有些無趣,重新坐下后問出自己一個想不明白的問題。

「為何不喜歡綠色裙子?」

青年笑道:「我從來都很喜歡,只不過你穿了后,我就有些不知所措。」

張木流看了看有些疑惑的女子繼續道:「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女子,與你長得很像,很喜歡穿綠色長裙,所以我有些不敢看罷了!」

離秋水冷冷哦了一聲,黑著臉起身就走了,留下不知所以然的張木流。青年心想這又搭錯哪根筋了?我這實話實說都有錯?

青年無可奈何,只能獨自往村子走去。

這個村落與一般村落無異,只是在一座修士山門附近,難免沾些靈氣,故而大多高壽。老遠便看見一位在溪邊搗衣的老婦人,張木流便走上前去。

「老人家,這衣服是洗頭水嗎?」

老婦人聞言轉頭笑着說:「年輕人倒像個持家的,的確是頭水啊,兒子兒媳婦孝順,他們給我買的衣服一直不捨得穿,誰知道啊,這東西不用,它就壞的快,放在箱子裏都有了霉味兒了,今天趁著天氣好,便拿出來洗刷一下。」

張木流笑着說老人家真是好福氣,有個孝順兒媳。閑聊片刻后,張木流又問道:

「咱們這兒前些年是不是有一位叫浣裳的女子啊?」

老婦人聞言,趕忙丟下手裏的搗衣棒,說小聲點兒,當年來了一堆神仙,說她是妖魔,幾下便把她捉走了。

張木流蹲下來小聲道:「那您覺得她是妖魔嗎?」

老婦人嘆了一口氣,重新拾起木棒,敲打着浸在水中的衣衫,接着緩緩道:「哪兒能啊!多好的個姑娘,是我們這兒一個獵戶的侄女兒,家裏遭了災,都死了,剩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娃兒,無處可去便來了我們這裏。過了個幾年,那個老獵戶過世了,她便又是一個人了。我們村子裏誰提起她都會說一句好姑娘的!約莫四五年前吧,村裏路過一個小孩兒,十二三的樣子,不知怎得就賴上浣裳了,一口一個姐姐,叫的倍兒親,那孩子也很好,幫着浣裳劈柴挑水的,後來浣裳便索性認下這個弟弟了。再後來,一幫神仙把浣裳帶走,消失了一陣子的小子也回來了,蹲在院子裏一整天,第二天便也消失不見了。」

聽老婦人說完后,張木流與其閑聊了一會兒才離開。

今天確實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只有幾絲看得見的雲彩。青年牽着毛驢,與紅衣女子往造化山去,已經足足一個時辰了,依舊無人下山。

那我便上山去!

到無人處時,張木流喊了一聲青爺,青色毛驢便化作一頭只比馬匹大一些的麒麟,接着叫了一句遊方,長劍瞬間鑽入張木流背上皮鞘。

青年看着前方並不如何高的一座山,又轉頭對紅衣女子笑了笑,這才冷聲道:

「青爺!遊方!隨我登山!」

一位紅衣女子御劍登山,一路隨手破開禁制。後方一青年騎在麒麟背上,緊跟在紅衣女子之後。

有些事兒,可不是誰與誰的一段仇怨糾葛就能解釋的清,人可不是什麼野獸,狼不吃羊或許會餓,人不吃人是餓不死的!

「老祖,那兩人一路破開護山陣法,已經到山門外了!」

一個中年修士火急火燎的跑到一處大殿,對着高坐的一位元嬰修士大聲道。

高坐元嬰修士手裏把玩著一隻玉葫蘆,堂下兩側各坐着許多人,其中便有先前那位無知少年。

「爺爺,他們都欺負上門了,我們還要在此枯坐嗎?」

那位老祖笑道:「那便會上一會!」

老者站起身雙手負后,身體往前傾去,腳下湧出一團白霧,便往山門去,好似騰雲駕霧!

身後一眾修士笑着也跟上前去。

造化山,山門建的可謂是氣勢恢弘,一座不出頭的山門牌坊,由青銅鑄成,七間八柱十三樓!俗世宮城內苑最大的牌樓也才五間而已!修士山門,南山也好,崑崙也罷,都只是是三間四柱的衝天式石坊。

張木流騎着青焰麒麟到近,看着眼前碩大的牌樓,譏笑道:「真是枉費了一座好山頭,給這個滑稽之極的牌樓壞了風水。」

遠處一老者駕雲而來,笑道:「古天庭有三十三重天,我造化山獨佔十三,何來滑稽?」

張木流也只是嗤笑,並不回答。御劍在半空的紅衣女子可沒張木流那麼好脾氣,降到地上,露出一身金丹氣息,抬手指著駕雲在高處的造化山老祖道:

「老傢伙,你那龜孫兒先前說要綁我回山,今日我來討個說法!」

張木流一抬手,一桿長槍破空而來,同樣只露出金丹氣息的青年冷笑道:

「為不平事而來!」

半空中的造化老祖聞言哈哈大笑,其身後一個少年諷刺著說:「兩個金丹就敢來我造化山尋事,無非仗着一把好劍,今日我爺爺在此,你能奈我何?」

說着繼續發笑:「這附近給我做媳婦兒的多了,抓你一個金丹又如何?」

半空中的老者也是笑了笑,並未打斷自己孫子。

離秋水對着張木流道:「怎麼說?」

青年一桿黑槍搗碎山門,起身漂浮在半空中與老者平齊,面色冷漠,淡淡道:

「不想與其講道理。」

離秋水笑的十分燦爛,說這還差不多,打架從來都不該費口水。

那造化老祖終於變了臉色,陰沉着臉說道:「兩個金丹期的小娃兒,有些過分啊?一看就是十惡不赦之人,老夫斬了你們兩個惡徒,分神有望啊!」

哪裏有什麼邪修魔修,就連薛泱都被騙了。老婦人說的話,自己隨便一推衍,句句屬實!那浣裳不過是家中遭難,投奔而來的普通女子,只不過天生陰元旺盛,能拿來入葯罷了!薛泱一個築基期修士,能在一個已經有元嬰修士的山頭全身而退?還搶來半粒金丹,無非是讓其佐證那女子就是個邪修而已!

那老東西如今看到兩個金丹期,便已經想着要扣人煉丹了,以人入葯,好一個造化山!

張木流面色陰沉似水,氣息猛然暴漲,露出元嬰修為。一旁的離秋水也是十分配合,一身氣息顯露無疑。下方麒麟已然化作身數十丈大小的青焰麒麟!

不光是半空中的造化老祖,背後的一眾人都眼皮打顫,那個少年早已一屁股坐在地上。唯獨最後方的烏塵一臉苦笑,搖頭嘆氣。

「兩位道友,我們可以慢慢聊一聊的,什麼事都好說。」

造化老祖忽然就變了一副嘴臉,說笑之間便祭出手中的玉葫蘆,玉葫蘆吐出數千枚銀針向二人射來。

根本就無須離秋水出劍,遊方自行出鞘,一道凌厲劍氣便將銀針搗碎。

張木流面色陰沉,不經意間殺意縱橫,一旁的離秋水都十分心驚!

「這傢伙殺過多少人?!」

本來有幾個金丹修士蠢蠢欲動,現在都被一身濃重殺意震懾。

一桿黑色長槍掠出,只一瞬間便將造化老祖釘在破碎山門。

這位造化老祖眼睛通紅,手指張木流,不停說着:「如此殺意!少說也有千萬人,你才是魔!」

張木流冷笑道:「你怎知我殺的就是人?」

此時最後方的烏塵緩緩上前,對着張木流道:

「公子!此處雖然烏煙瘴氣,卻並不全是心肝腐爛的人,求公子饒其他人一命。」

張木流終於殺意消散,臉色恢復如常。一旁的離秋水從始至終都沒說話,一段時間相處,她已經稍微知曉這個年輕人行事如何,所以不必插嘴,也沒必要。

殺意為何消散?因為一塘污水,也有拼着餓死,不去吃骯髒食物的魚!

也多虧有這麼一條魚,讓張木流覺得,此處尚不至於上下皆黑。

青年對着烏塵緩緩點了點頭,讓並沒有草菅人命的修士退開,也唯獨有寥寥幾人而已。

張木流道:「與我說一說二十年前你放走的那人是誰吧。」

烏塵苦笑不已,嘆了一口氣緩聲道:「無非是喜歡的一位後輩不願做這些污穢之事,最後被老祖責罰,廢了修為而已。我偷偷放他離開,也只是想留他一條命。」

張木流點了點頭,人家不想說,自己也不必逼迫。

造化老祖忽然發瘋了似的狂笑道:「那個少年,當年故意給他半粒金丹,他只要動手煉化,定然會產生心魔,你如今殺我,日後便要殺他。可你若是留我一命,我便收回那一粒心魔種子!」

張木流冷漠道:「遲了!」

說罷那桿長槍猛然左右一個搖擺,造化老祖連同元嬰魂魄都被攪碎。遠處的少年眼神陰狠,握緊拳頭嘶吼著對張木流說道:

「哪怕今日必死,我即便變成鬼物也不會饒你!」

不等張木流出手,紅衣女子一劍便切下少年頭顱。離秋水冷聲道:

「你也配做鬼?」

女子搶先出劍,只是不想張木流獨擔因果!

……

天色已晚,依舊是那條小溪,不過搗衣婦人早已回家。

造化山,除了烏塵指出的幾個人外,剩下的全部死絕,神形俱滅,想過鹹海去須彌山轉世投胎都沒可能了!

張木流至多以為他們蠻橫一些罷了,誰知上山之後便愈加讓人糟心。

幾個金丹長老,唯有烏塵沒做過什麼噁心事兒!一座小小山頭,哪兒來的這麼多金丹?還不是與那老祖一樣,奪人陰元。薛泱體內的心魔種子,不過是那老不休真正心魔的其中一絲。

張木流獨坐在溪水邊,依舊天色極好,雖是入夜,可月牙兒彎彎高懸於天山,也不算多黑。看着溪水泛著波光,張木流就想着,自己要是早去洛陽十幾天,會不會能救個薛泱?也便是救了那十三戶人家。

背後走來一個紅衣女子,自顧自站在溪水旁。秋水看着溪水,對着一旁的青年道:

「哪兒有那麼多早知道?」

青年笑了笑,說的確很難。

離秋水忽然說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

張木流道:「你可真能忍,如今才說。」

……

離秋水在深夜御劍離開,往西南去。張木流清晨出發,將至衛國。

騎驢背劍的青年如今是大宋侯爵,雖然沒有封地,可到隨便哪個國家,依舊是座上賓。封侯必然是乾爹的意思,替宋皇教訓了一頓越來越跳脫的護國真人,這便算是酬報吧。

其實自己聽趙思思說了,皇帝因何與軒王不和,跟別的嫡親奪位可不一樣!

老皇帝二十餘年前駕崩,本來要傳位趙軒的,趙凱高興壞了。對這兄弟二人來說,當皇帝可不是什麼好事情,誰都想帶着心愛之人去遊歷江湖。

登基大典那天趙軒忽然就不見了,留了一封信說:

「抱歉了!只能讓弟弟你當這個皇帝,大哥需要,我不能不去!」

然後就有一個在大典上全程陰著臉的青年,極其不情願的做了皇帝。一年後趙軒回長安,去宮城見趙凱時,被這位親弟弟罵了半天,硬是要把皇位還給趙軒,趙軒聞言就又跑了。又過了幾年,趙軒回長安時已經帶了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女孩,趙凱便只能作罷。

據趙思思說,這位大宋皇帝當年得知自己要做皇帝時,差點就哭了!

張木流想起這對兄弟,不自覺就笑了。給個侯爵只是想說當年宋國發捕狀,是不得已,如今他宋皇即便被那些人針對,也要護著故人之子!

南山便言簡意賅,送一柄飛劍,表示一句感謝而已。

……

有些事情果然是難以掌控,人力終有窮盡時,修士又如何?

縱使一個人百年全然沒有變化,走在一條與百年前一模一樣的路上,也只是看着相似。每走出去一步,就斷然再難回去,哪怕逆轉光陰,也依舊不一樣的。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

有人說過「天地曾不能一瞬!」

昨日不同於今日,今日亦殊於明日!昨日與今日明日再不同,無非是個過日子,如此,不同便是相同!

人世間多少個糟心事兒是由個「變」字引起,想要事事如願,痴人說夢罷!

唱蘇子詞,需銅琵琶,鐵綽板。

見不平事,需拔劍平之!

任他世事滄桑,我心巍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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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洗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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