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玉碎

第054章 玉碎

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不知道應該如何,不知道……

心臟的位置很空,又很滿。

眼前的路是那麼漫長,雨水將石板浸得發亮,倒映出她極其狼狽的模樣。

手指無意識地在垂在身側,微微痙攣,一步一步,任雨水將她肆意包裹。像那夜漫天的大火,熏燃整雙眼眸。天地之大,卻只剩下無盡茫然。

依稀有兩個小人兒在朦朧間追逐嬉戲。

她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所謂的十年時光原來脆弱到不堪一擊,長久以來的堅持與活下去的信念驟然傾塌,失去一切的人,可憐至極。

恍惚中她想起以前和母親的對話。

「上月哥哥,我長大了一定要嫁給他的呀!」

「唉……皇室多薄情寡義之人,別忘了你姑姑後半生是如何凄涼。」

「哼,上月哥哥才不會像他父親那樣!他待我很好,很好很好!而且我知道,他此生也只會喜歡我一個,我是他唯一的太子妃,以後是他的皇后!」

「嗤,你這話在娘親這兒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傳出去,當真叫人笑話!」

「娘親~」

「好啦好啦,你喜歡,就隨你吧!」

隨她吧。

因為隨她,陸府才會招來滅頂之災,她的親人葬身火海,她的玩伴悉數離開。她從人人艷羨的高門貴女跌為可以肆意欺辱的罪臣之女,從至高無上的雲端墜落無邊無際的苦海,都是拜他所賜。

她一直都明白那無妄之災禍起為何,只是不想去怪罪。

事到如今她才徹底承認,自己是多麼愚蠢。

愚蠢在將真心錯付,繫於他身。

愚蠢在次次為他找尋借口開脫,自降身份賠笑迎合。

愚蠢在哪怕知道他身邊女人眾多,她還願意與之分享……

為他,她臨在懸崖邊沿,早就退無可退。如今他卻親手將她推下,讓她跌入谷底,支離破碎,永世不得超生。

夠了……

「主子!」安雯隔著雨簾大聲喊。她不斷眨著眼睛,讓雨水掉落得快些。

看到她懷裡抱著自己的鞋,全身濕透,同樣的狼狽,陸錦畫微牽唇角,緩緩抬頭,對她淡淡一笑。

而後如同被扯斷了線的木偶,直直朝地上摔去。

兩腿之間,蜿蜒出一灘血跡。

……

渾身失力,骨頭彷彿七零八落。

迷迷糊糊醒來,昏黃的光映入眼帘,安雯細聲哭著,拿著帕子替她擦臉。她勉強眨了一下眼睛,想說什麼,又覺喉嚨乾澀,雙唇顫了半晌,最終還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主子……」安雯的哭聲彷彿浸在水裡,嗡嗡作響。

實在是太累了。

陸錦畫頭一偏,再次沉沉睡去。

「顧大夫、顧大夫!」安雯嚇得大驚失色。

顧黎正在外面研葯,聽到安雯的聲音,不迭跑來給陸錦畫診脈。

「顧大夫,主子她到底怎麼樣了啊?」安雯止不住抽噎。

顧黎嘆了口氣,收回手指:「比帶回來那時候好上兩分。不過若這貼葯服下去還沒有起色,只怕真要給王妃準備後事了。」

安雯手腕一松,帕子瞬間墜去地上,她慌忙跪下給顧黎磕頭,連聲乞求不斷。

顧黎搖搖頭:「安雯姑娘你也別行這大禮了,王妃近來身子原本就有恙,眼下還淋一場大雨,再加上小產……這,這我也只能儘力而為了!」頓了頓:「且這滋補的用藥需要花大價錢……」

安雯噎了一噎,陸錦畫平日並沒有存多少體己銀子,秦翊也甚少給她賞賜。前幾日用藥花去大半,眼下身邊的銀子除開診金,所剩寥寥無幾。

柜子里倒是還有三件新衣裳,可就算拿去典當,也要花上半天時間的。

害怕顧黎因為她們給不出銀子斷葯,安雯立馬哭著抓住顧黎的手:「顧大夫,安雯知道你妙手回春,本事厲害,求求你,求求你!」瞥到陸錦畫腰間垂下的一縷玉穗,猛地回神:「還請顧大夫跟王爺說上一聲,不管我家主子之前和他吵了什麼架,有多不愉快,可一日夫妻百夜恩不是?主子這次小產,那是他的骨肉啊!人命關天,他定然會疼惜兩分的……」

沉默片刻,顧黎應聲:「那我去稟告王爺,看看他怎麼說吧。」

從天亮等到天黑,顧黎終於重新踏入臨萍院。

安雯滿懷希望地迎上去,顧黎卻擺手道:「王爺說那孩子指不定是誰的,他不想管。」

安雯愣住。

「你、你此話當真?」驚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顧黎抿唇:「自然當真,我也不敢憑空杜撰。」

安雯一張白臉頓時氣得通紅,指著門外破口大罵:「他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也敢這樣信口胡謅中傷我家主子清白?我家主子到底怎樣他分明一清二楚,為了那些狐狸精,他忘恩負義,傷了我家主子一次又一次!如今還薄情寡義至此,是非逼著我家主子去死嗎!」

「哎呀,你小點兒聲小點兒聲。」顧黎趕緊勸她。默了一瞬,眼珠子轉了轉又道:「不過有件事還真叫安雯姑娘說准了,我去的時候,王爺懷裡確實還摟著一個美嬌娘,兩人嘻嘻哈哈的……」

安雯狠狠咬牙,牙齒碰撞,咯咯作響。顫抖的呼吸聲從她唇邊溢出,顧黎正想再勸她兩句,冷不防她一把拿起針奩里的剪子:「就算拼了我這條命,我也要給主子討一個公道!」說罷直徑往外沖。

陸錦畫費力開口:「站住!」

安雯身形一頓,眉目間頓時露出兩分歡喜,快步跑回床前:「主子您醒了?」

「嗯。」

不止人醒了,心也醒了。

這世間,落井下石也不過如此。她的處境已這般艱難,他還不忘再踩上兩腳。

指不定是誰的孩子?這話,若非她聽到,放在以往她是絕對不信的。

而現在呢?

從頭到尾他都不曾信她,說得那些甜言蜜語更似虛與委蛇,既然逢場作戲,又怎會顧惜她肚子里的孩子?

手忍不住挪移到平坦的小腹上來回撫摸,倘若她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她定然不會放任自己淋雨,那般摧殘折磨自己。不管秦翊愛不愛她,這小生命既是來了,她便要拼了命去呵護。

只是才得到,便已失去。

陸錦畫鳳眸微垂,從被子里慢慢伸出手,摸到安雯的袖子,輕輕捏了捏。

「安雯,我只有你了,」她緩緩喘息,「所以你不許……做傻事!……答應我。」

安雯淚如雨下:「好,小姐,安雯答應您,答應您!」

眼看二人主僕情深,顧黎鬆了口氣,悄悄離開房間。

趁夜色,他轉去芙蓉院。

陸向晚早就感知到顧黎身上的蠱蟲,在他要暴露之前,先一步用蠱術將監視她的拾柳引入昏睡。

推開那扇修補后的破門,顧黎滿臉喜色,迫不及待地跟陸向晚邀功:「成了,那血蠱我已經中在她身上了!」

陸向晚屈指抵在額角,懶洋洋地看著跳爍的燭火,簡單「嗯」了一聲。

以為她是對自己做的這事不滿意,顧黎又趕緊道:「王爺那兒我也去傳了,說王妃是風寒加月信,所以才嚴重了些。王爺眼下看起來無心搭理王妃,只說好生照顧,別無其他。」

「別無其他?」陸向晚眼尾上挑,媚眼在顧黎身上流轉,「雖然我不算特別了解秦翊,但就他那份心思,哪怕不去探望陸錦畫,也斷不會虧待了她。說吧,給了你多少銀子?」

被一眼看穿,顧黎訕訕笑道:「也就……也就幾百兩。」

「嘁,」陸向晚翻了個白眼,直起身來,「你真當我傻?」

顧黎汗如雨下:「這……小的也要拿銀子回去給娘子看病……」聲音越來越小。

陸向晚不耐煩地揮手:「算了,我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多餘的銀子你拿便拿著,但要記住,財不露白,免得到時候給我惹事。」收手正了正髮髻:「你同陸錦畫說了她小產?」

「說了!」巴特爾

「她什麼反應?」

「呃……」顧黎面露難色,「王妃那時候躺著呢,小的委實看不見。」

「廢物!」陸向晚拍案而起。

顧黎面如土色,緊張到嗓子發緊。陸向晚的本事他見識過,取人性命不過眨眼之間,而那法子還極其殘忍可怖。他不怕死,但娘子受那七線續命蠱所牽制,如今體中已存六線,今夜事成便可得最後一線,斷不能功虧一簣。

有短在陸向晚手上,顧黎只能不斷求饒,又說好話哄她開心。等到口乾舌燥,陸向晚的臉色終於稍有緩解,冷哼一聲,坐回原處。

「那最後一線續命蠱,我不能給你。」

「……」顧黎皺眉。

陸向晚唇角挑起,拈起茶蓋輕刮杯沿,清脆的撞擊聲聽得顧黎心裡發毛。

正要自請告退,就聽陸向晚道:「她身上的血蠱會讓她周身失血,最終形容枯槁而亡,不過所耗時間甚長,少說也要大半個月。」

「那您的意思是?」

陸向晚輕笑:「這段時間你先對她對症下藥,等她血氣足些,我才能抽了她的血來餵養我的寶貝蠱蟲呀!」

顧黎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儘管陸向晚常年敷著面紗,他還是能猜出她二人關係非同一般。加之都姓陸,答案更是昭然若揭。一想面前女人對血親都能如此心狠手辣,更何況他一個外人,他的心尖顫了顫,再次試探開口告退。

這次陸向晚指尖微挑:「去吧。」默了一瞬:「等等,待她死了,你將她眼珠子給我摳出來。」

「啊、這?」

「那眼珠子里有最後一線續命蠱哦!」陸向晚嬌笑連連,忽又止住,陰惻惻望他,「所以你自己看著辦。」

……

原以為陸錦畫會一蹶不振,就此倒下,但她卻一反常態,不僅乖巧喝葯,乖巧吃飯,甚至還不顧身子疼痛,每日去院子里活動筋骨。

「咱們主子……該不會是迴光返照吧?」紅桃滿臉擔憂。她已經失了一個主子了,不想再失第二個。

香杏覺得她的話不吉利,可一時間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釋。聽聞小產後的女人身子極虛,需要緩慢進補才能恢復幾分,怎麼主子看上去卻只像染了一次普通風寒?

那幾盆血水,是她和紅桃親手倒的。

「唉,不明白,」香杏收回目光,「咱們還是踏踏實實幹活吧!萬一主子真是迴光返照,好歹能讓她舒心地走。」

「……嗯。」紅桃勉強應聲。

一連數日,陸錦畫恢復極快。

能說能笑,能蹦能跳,面色紅潤有光澤,根本不像迴光返照之人。

紅桃和香杏更迷糊了。

安雯卻不管那麼多,只要陸錦畫還活一日,她就要好好伺候。哪怕也覺得陸錦畫這次恢復得蹊蹺,但見她絕口不提秦翊,只道這是心病好了所以一切迎刃而解。

大半月過去,轉眼進入冬日。

初雪簌簌而下,陸錦畫立在門畔垂眸想了片刻,對安雯招了招手。

「主子?」安雯受寵若驚,她很久沒有看到陸錦畫的眸子里神采奕奕。

陸錦畫湊去她耳畔,神神秘秘道:「之前你不是說想叫我找表哥做這今後依靠?」

安雯大喜,眼裡儘是光芒。

陸錦畫又道:「我也想通了,待在這裡委實沒幾分意思。待會兒我便寫一封家書,安雯你先替我送回家去。等過兩日雪不那麼大了,我再乘馬車過來。你覺如何?」

安雯喜上眉梢,眉眼彎彎笑道:「小姐您想通了就好!就算您不願嫁給溫小侯爺,住在溫侯府也定然比在這裡好上許多的!」

「是呢,」陸錦畫牽過她的手輕輕拍撫,「所以你去準備吧!切記一點,瞞著那兩個丫頭,不,瞞著所有人,誰也不要說!」

「當然!」安雯慎重點頭,「奴婢知道其中輕重,您放心!」歡喜得跟只出了籠的麻雀,蹦蹦跳跳朝側室跑去。

望著她的背影,陸錦畫笑著搖了搖頭。

寫完最後一句,將信紙疊好,裝入信封中,又用紅漆密封。確認無誤,陸錦畫才將信遞到安雯面前。在安雯要接那瞬,她又笑著收回。安雯「哎呀」一聲,噘嘴道:「小姐還拿我打趣呢!」

「是呀!」她果斷承認。

畢竟這次一別,或許再見無期……

眉目間浮起一抹憂傷,怕被安雯這人精識破,她又趕緊把信遞了過去,抿唇做出兩分嬌羞道:「記得,這信一定要你親手給表哥哦!」

「知道啦!」安雯笑容燦爛。

王妃差貼身丫鬟回娘家送家書,這樣的事偶爾一回並不奇怪,所以得到消息,朱逢春也沒有阻攔。只是後來想了想,還是給秦翊報了一聲。

秦翊坐在床上閉目養神,奚憐兒寸步不離地立在一旁。聽完朱逢春所言,她嗤笑一聲,不屑道:「那丫頭也是古靈精怪,前些時候鬧得那般大,眼下又安靜如此。送信?怕不是回去請救兵,或者告王爺您一狀吧!」

「隨意,」秦翊薄唇微啟,「本王何曾怕那溫家。」

朱逢春忍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暗自腹誹,是,您不怕溫家,您只怕王妃。

怕她出事,怕她被翎羽堡那倆不安分的老東西殺掉,才會答應被奚憐兒監視。

唉,卻不知王爺手中那張底牌到底……

走神間,又有葯的苦澀氣息從外室傳來。奚憐兒一默時間,知道他要換藥,不待朱逢春提醒,先開口道:「半盞茶時的換藥時間,過時我便進來。到時候若瞧到些什麼,王爺可別怪我貪了您的美色呢!」扭著腰肢而去。

解開外袍,褪去中衣,上半身的鞭傷從肩胛到腰腹,縱橫遍布。

五十鞭戒不算大懲罰,卻也能叫人皮開肉綻,每日每夜經歷鑽心入骨的疼痛。

朱逢春常年服侍他換藥,已是見怪不怪,但這次他受傷根本就是無妄之災。想到他這一身傷全是拜陸錦畫所賜,再想那日他離開前看到陸錦畫眼神空洞,彷彿失了魂兒的模樣,朱逢春不免小聲嘆氣:「臨萍院這兩日異常安靜,您若是放心不下,奴才晚些時候差個伶俐的去瞧瞧?」

秦翊眉頭擰起。

他是男人,男人自然不懂月信期淋雨意味什麼,但聽顧黎說她命懸一線,需要好好調理,他自是心急如焚。但和左溢、奚慶的約定尚不足一月,時間太短,他背後的部署還未徹底成型,貿然動作,只會著了關心則亂的道,主動把話柄給對方遞出去。到時便兩頭皆空,護不了自己,更護不了她。

「不用,別去。」秦翊拒絕。

低頭看向那一道道鞭痕,耳畔彷彿響起那日她在雨中聲音喑啞的質問,他目色灰暗,悵然嘆息。

小錦,再等等……

那時他還不知,這會成為他餘生中最後悔的決定。

時至傍晚,陸錦畫簡單收拾好細軟,換上安雯的衣服,輕手輕腳合門。

避開府上眾人耳目,她直往後門而去。

後門是守衛最薄弱的地方,若在昔日她可能還不好混出去,眼下她只是個不受寵的王妃,早就被秦翊丟棄一旁,那他們也沒什麼好尊重的。見她要出門,彼此錯身,佯裝沒有看到。

陸錦畫心下歡喜,趕緊踏過門檻走去街上。

剎那間,她突然覺得肩頭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所有枷鎖瞬間消散,無影無蹤。

再也不用擔心他身邊這個女人那個女人,亦不用在乎他到底愛不愛自己。自此一去,山遙水闊,她不再是他的,而天地卻都是她的。

手指下意識略過腰間,空空蕩蕩。

掛了這麼些年的寶貝玉穗如今不在腰間,還真有那麼一絲不習慣呢。

借著月色,她頷首看向手掌。被破碎的玉片劃破后的斑駁血跡還未完全乾涸,她凝望片刻,牽起唇角,不屑一笑。

而後堅定地踏入夜色中,再不回頭。

……

陸錦畫失蹤一事,府上所有人在次日午後才知曉。

原本該紅桃侍奉陸錦畫起床梳洗打扮,但紅桃有事,臨時差了其他小丫鬟去。那小丫鬟從未見過世面,一聽能進去侍奉王妃,緊張得回去換了好幾身衣服。等她換好端了水盆往裡屋走,發現裡面空空蕩蕩,還以為王妃是等不及她伺候,自己梳洗了外出散步去了。

直到午膳過去,陸錦畫還是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紅桃這才慌了神,和香杏一商量,急急忙忙同朱逢春彙報。

聯繫昨日安雯獨自回溫侯府送家書的事,秦翊眯起眼睛,不悅道:「畢竟是王府中的王妃,也是本王拜了堂成了親的髮妻,不聲不響前去溫侯府成何體統?去,把她的馬車攔下!」似自言自語,又似說給奚憐兒聽。

奚憐兒並不在意攔人與否,反正這也不算他們見面,也就對朱逢春點頭:「去吧。」

至深夜,朱逢春回來了。

沒帶回陸錦畫,倒是帶回了安雯,還有那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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