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險

第二章 遇險

夜已深了。一輛自裴府駛出的馬車,業已奔出了幾百里地。

宣氏一早便歇下了。程若玄卻遲遲不能入睡。馬車往北走,兩江平原漸漸轉為丘陵,待到進了碭山地界,路途愈加顛簸,高高低低的樹影掠過窗紙,擾得她心頭煩亂不已。

裴效誠叫她跟着大嫂宣氏,是要借她這一雙自己人的眼睛察言觀色,看清楚宛陵宣家是否還肯拉裴家一把。

裴夫人給她編了幾個由頭,先是說最忙的時日總算熬過,餘下的喪儀兩個兒子足夠承擔,又說心疼她哭壞了身子。到後來,裴夫人仍沒放棄陸家那門親事,三言兩語間已真真假假提了幾回,唯恐宣氏不能領會裴家有向陸芾示好的意思;跟着又嗔怪裴效誠平日裏寵壞了侄女,眼看要定親,只好抱一抱佛腳,請宣氏領她回去,好教她向人家的閨秀學個樣子。幾句話下來,宣氏已招架不住,只好答允了。

但裴興懷顯然沒有被母親騙過。他素來寡言,臨行前卻特意對程若玄說,倘若發覺不對,向裴家報訊只是其次,保全自身才最是要緊。言下之意,裴家如今勢力已頹,她這次踏出家門,安危就只能靠自己了。

程若玄聞言幾欲落淚,「我們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嗎?」

「你大嫂這次回娘家,可是把平日的私藏全帶上了,唯獨落下這個。」裴興懷取出一樣東西給她看,苦笑道,「你說她存的是什麼心思?」

那是裴興懷下聘時,程若玄幫着選的寶鏡。彼時她天真爛漫,家裏請的戲班唱了「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也能引發她一通慨嘆,「將來哪怕有什麼困苦,大哥和大嫂也會圓滿的。」

程若玄已說不出話來。宣氏此舉,便坐實了回娘家的意圖。宣氏性子懦弱溫和,或許是為着夫妻情分,特意給裴興懷留了一點線索;即便如此,她到底選擇了躲開。

「別擔心。」裴興懷反倒忙着安慰她,「只當出門避一避風頭,哥哥們很快接你回來。」

興懷老成持重,遠勝於興逸。程若玄幾乎信了他,過一會兒又看見他給宣氏送行,夫妻雙手交握,眼角眉梢刻意寫盡情深義重,卻不知底下藏了多少欺瞞與猜疑?

百年名門,原本長幼融融和樂、夫妻琴瑟和鳴,而今忽喇喇似大廈傾,竟已到這個地步了。

一滴淚滑過程若玄的臉頰。她不願驚擾宣氏,並未出聲,只以手帕按住發痛的眼角。就在這時,拉車的馬慘然一聲長嘶,原本疾行的馬車猛地頓住,險些翻了。宣氏半夢半醒,這一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程若玄連忙將她攬住,兩個人好歹沒摔出車去;只是程若玄自己的腦袋磕在了車壁上,疼得她一陣眩暈。

眼下卻還有更大的麻煩。馬車停下的瞬間,一蓬血打在了窗紙上。跟着是一陣兵刃交接的聲音,很快便停歇了。

程若玄心頭一緊,估計是碰上匪徒了。從前裴家親眷出門,有總督署儀仗開道,車駕氣派,人手充足,從來不曾遭遇什麼危險。這一回宣氏回娘家,為避人耳目低調得很,裴家如今也調不出人來,護衛都沒帶幾個,遇上匪徒,真是在劫難逃。

宣氏半天沒把三魂七魄收個周全,程若玄緊緊摟着她,喊了護衛名字,沒有一人應答。危急時分,程若玄心思轉得極快:匪徒縱然兇悍,到底是民,對官僚總該有些忌諱。她便朗聲對窗外道:「這是兩江總督署的車駕,今夜有星無月,霧氣重了些,難為諸位看不分明。你們就此讓開,總督署不會再追究。」

她這幾句話說得從容,其實背後早已給冷汗浸透了;懷裏的宣氏有所察覺,顫抖著伸出一隻冰冰涼涼的手與她交握。宣家與裴家的嫌隙此刻全被拋在了腦後,兩人緊緊依偎,竭力分擔彼此的驚懼。

忽然間,只聽「轟」的一聲,冷風迎面灌了進來,車門已給人撞了個七零八碎。

車外人數不少,個個矇著臉,持刀提棍,俱作強梁打扮。四面八方都有火把,巨大的陰影迎面罩將過來,程若玄後背抵著車壁,退無可退。

打頭的一人衝上車來,冷笑道:「我說怎麼是丫頭出面,原來車裏是個嬌小姐。」伸手就要捏宣氏的臉頰。

程若玄一抬眼便明白了匪頭為什麼有此誤會。宣氏昏睡中驚醒,沒來得及把頭髮梳成婦人樣式;程若玄出門在外未著孝服,卻也衣飾從簡,被當做丫鬟並不奇怪。

這匪頭顯然沒把兩個女人放在眼裏。程若玄仍不死心,強自鎮定擋在宣氏身前,偷偷擺手示意她噤聲。她心道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宣氏的娘家遠在宛陵,不一定能震懾住這些匪徒;而她自己這身打扮,即便亮明小姐身份,匪頭也未必肯信。她索性將錯就錯,順着匪頭的意思,指著宣氏再度強調,「你看清楚,這是兩江總督的孫女、工部侍郎的小姐。她出了意外,別說兩省官員,就連朝中也不會善罷甘休。」

「喲,」匪頭嗤笑一聲,「真是個貴人。」

程若玄見他不為所動,硬著頭皮繼續道,「這位大哥,我知道山中謀生艱難,但你們又何苦冒如此大的風險。倘若要銀錢,我們倒也備了一些,你且等等。」她並不知道錢財收在何處,好在宣氏心領神會,指了床榻夾層叫她去拿,程若玄依言起身,一把刀卻已架上她頸側。

「廢話少說。」匪頭全然不買她的帳,只忙着吩咐手下,「人帶回去,馬車給我清乾淨,別漏了什麼值錢的玩意兒。」

外圍匪徒早已蠢蠢欲動,只給一撥人亮了刀子攔著;匪頭剛把程若玄和宣氏押下了車,幾伙人便一哄而上,一時間爭搶斥罵之聲不絕於耳。地上幾個丫鬟護衛遺體,早給踩得不成形狀。

匪頭甩了句粗話,也懶得管,只親自把宣氏身上搜過一遍,金釧玉鐲全數捋了下來,這才綁住她雙手,蒙上眼睛,拽著往前去。那匪頭顯然不打算帶上程若玄,臨走時卻又回過頭,瞪着她好一陣看,眼中凶光一路剜進她領口裏去。

程若玄強忍羞憤,低頭不語,心念已如電轉。她明白匪頭雖然膽大妄為,到底把她的話聽了進去,只打算綁票,一時不會把宣氏怎樣;然而她自己成了「丫鬟」,境況要危險得多。那匪頭看了夠本,道聲「便宜你們」,把手一揮,幾個打手就要把她拖下去。宣氏急得連喊幾聲「放開她」,可她連自己也護不住,眼看就要被匪頭拽走了。

程若玄又是恐懼又是厭惡,着急要想個法子。這伙匪徒明顯人心不齊,烏合之眾恐怕經不起風吹草動。她想起舅父先前提及剿匪一事,心說或許可以藉此做做文章,便對那匪頭喊道:「大哥,你們的頭目過幾日便守不住這山頭了,你又何必留在這裏拚命?」

這一下看來是賭對了。只見那匪頭腳下一頓,忙於搶劫的山匪也停手往這邊看過來。匪頭刀尖一指,叱令他們繼續,這才對程若玄道,「你胡說些什麼?」

程若玄見此情狀,低頭詭秘一笑,陰惻惻道,「我以處子之身供奉諸天星君,能看見你們的命。」她一面說,一面從記憶里翻檢出碭山一帶從前發生過的地震,充作佐證,「三年前你們就有一大劫,幸得命星護佑,才轉危為安;可惜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她裝神弄鬼,其實全因底氣不足。陸芾要出兵剿匪一事,裴效誠之前只是提了一句,其中種種細節,程若玄一無所知。她情急之下編出這通話來,一來是為保全自身,畢竟鬼神面前,即便是殺人越貨的歹徒也要懷幾分敬畏;二來星象之說玄之又玄,解釋的空間極大,即便這回沒有說中,但凡能喘一口氣,總有轉圜的餘地。只是宣氏從來不知道她「懂得」這些,站在一旁聽得呆了。當着匪頭的面,程若玄無從與她打信號,只好暗暗記着要找個機會跟她說說,姑嫂兩人如今也算共患難了,可千萬別把這些話捅到宣家人面前去。

匪頭皺着眉打量程若玄半天,忽地把她拽了過去,順手將她頭上兩支簪子扯下來,拋向那幾個打手:「拿去分了,這娘們兒給我,我得好好審審她。」打手頗有不滿,乃至發聲噓他,匪頭也不理會,只親自押著程若玄和宣氏往樹林深處去。

程若玄眼睛給一塊黑布遮了,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陣,才聽見匪頭道,「你知道什麼內情?」

「這不是內情,是天數。」程若玄振振有詞,「你等夜霧散開些,往西方天空看,找見三顆亮星,再往下看,定能瞧見一顆小星。碭山這一帶,山中諸位壯士的命數,全系在這一顆星上。」她長期觀星,早把夜空中數千顆星星的位置印在心裏。除卻最後一句純屬瞎編,點中的幾顆星星所在卻是絕對準確。

匪頭的腳步慢了下來。

程若玄留意到這點動靜,心中不由一喜。她先前並非不怕,只是一遍遍給自己打氣,一時想這匪頭現在單打獨鬥,未必能有多麼可怕;一時又想這匪頭也是活人一個,總該有些同情心,倘若自己好言相勸,或許能有一線生機。這一路走過來,程若玄就這麼把自個兒勸了半天,強行把恐懼強壓了下去。好在匪頭總算有點上鈎的意思了。她想了想兩江一帶駐防軍的方位,接着道,「這顆星往西南不遠,另有一顆大星——」

雲遮霧繞之中,星斗明明暗暗,匪徒仰著腦袋找了半天,看得頭暈,不耐煩道,「亂七八糟的,到底什麼意思?」

程若玄道,「你別急呀。星君降諭,倘若尋常人都能明白,我辛苦供奉他們做什麼?」不等匪頭反應,她又不緊不慢地接道,「我方才說的,是天兵的軍井之一,對應到人間,正是此地西南的軍營。最近這些日子,這兩顆星距離漸近,不如大哥你來猜猜,是什麼意思?」

「我不跟你這小丫頭過家家。」匪頭道,「有話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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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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