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驚魂夜

第2節驚魂夜

一身西裝的劉立民和他的兩個年輕同伴,幾乎從新元飯店的舞廳落荒而逃。

他們沿着王府大街一路向北,足足跑出了一里多遠,發現身後並無人追來,才在路邊街燈的暗影里停下來張嘴喘息。

「那個漂亮女人什麼來頭?手裏居然有槍!」率先開口說話的穿着學生裝,名叫張遠,他與劉立民是輔仁大學的同班同學。

肋骨處仍在隱隱作痛,劉立民伸手進入西裝小心地揉弄著,胳膊就觸碰到了西裝內口袋裏的那柄發令槍。

「你也真夠爺們的,讓一個女的翻身繳了械!」張遠繼續地朝自己的同學發泄著牢騷。

「閉嘴吧你!」身揣發令槍的大四學生劉立民終於怒不可遏:「我怎麼能料到一個穿得像個上等妓女的人、竟然會武?還有,你倆別揣著明白裝糊塗——她手裏拿的是真槍你們不是沒看見!」一邊說,一邊就從西裝口袋裏拽出了自己的假槍,忿忿地揮舞著。

一直沒吭聲的名叫關金文,這時就急忙伸手一把攥住了劉立民的小臂,低聲喝道:「幹什麼?把槍收起來,還嫌丟人不夠嗎?」

「槍?什麼槍?這他媽的也叫槍?」漲紅了臉的劉立民毫不退讓:「再說,我丟什麼人了?你們兩個傢伙拿着明晃晃的真刀子,怎麼拾掇不下一個大腹便便的漢奸?你們就不丟人?」

遠處有人朝這裏走了過來,女人的浪笑聲漸行漸近——是一男一女,相互偎依著肆無忌憚地邊走邊調笑不停。他們經過劉立民三人身邊時,還不無好奇地打量了一眼。

劉立民當然在這之前就將發令槍重新收回了口袋,三個人裝作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裏,張遠還故意流里流氣地吹了幾下口哨。

那對衣着時髦的男女走遠了,目送着他們說說笑笑的背影,也是一襲學生裝的關金文恨恨地跺了跺腳:「當了亡國奴,也不見有絲毫羞恥之心!」

「又何止他們呢?」劉立民陰沉着面孔,語調轉為平靜地說道:「剛才在新元飯店的舞廳,那一對對吃喝玩樂的狗男女,哪個不比這一對更爛?!」

張遠不願意談這些,馬上重新將話題拉回到舞廳女盥洗室里的一幕,他強調,自己當時只負責扭住那個漢奸的身體,拿刀子捅人的是關金文,結果小關只捅了一下、就把刀掉在地上了。

這一來,輪到劉立民反唇相譏說起了風涼話:「哦,小關,原來丟人的是你——怎麼連一把刀子都拿不住!?你們要是早一點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哪裏還會有後來那個女人進來攪局的事情!」

遭到譏諷的關金文有心還嘴,最終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言語。於是,三個同學兼好朋友,忽然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迫動手殺人,不僅緊張失常,抑且忙亂乏術。

「你們說,那個拿槍的女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打破沉默的還是劉立民:「如果她真是日本人豢養的特務,怎麼沒有抓我們,還把發令槍還給我、然後放我們走?」

「她一個小娘皮,想匹馬單槍抓住我們三個大男人?不怕我們跟她兌命嗎?」關金文氣哼哼地反駁了一句。

「她可是有槍在手,抓不了咱們還殺不了咱們?」張遠此刻已經有所頓悟,像劉立民一樣開始反思:「而且,她只須朝天開上一槍——你知道在新元飯店內外有多少軍警和特務嗎?槍聲一響,咱們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的。」

關金文再度被噎得無語,一旁的劉立民則頻頻點頭:「這女的不一般!你倆當時光顧糾纏那個姓崔的漢奸了,沒看到她是怎麼對付我的——那可真叫迅雷不及掩耳!我到現在也沒回憶明白她究竟是怎麼下的我的槍,還有她用胳膊肘撞我肋骨的那一擊,絕對是個練家子的手法……」

說到這裏,劉立民不由自主又停住了話頭:這不僅有為自己開脫之嫌,更有長別人(且是女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的味道。不管怎麼說,他們三個大男人,今晚是在一個女人手裏走了麥城。

但是此刻顯然又不是總結分析走麥城教訓的時候。張遠和關金文分別來自輔仁大學和燕京大學,他們兩個得在熄燈前趕回學校的宿舍;劉立民是北平本地人,也得回到帽兒衚衕的家中——而明天晚上,秘密的「北平學生救國會」將要召開一次重要會議,身為該會成員的三個同學兼好朋友均要出席;按照劉立民的提議,今晚自作主張的這一刺殺行動,三人必須要守口如瓶,暫時不向救國會的負責人彙報。

「北平學生救國會?!」

軍統少校副組長何慕之皺緊了自己的雙眉:「那應該是共產黨鼓動一幫高校學生成立的地下組織——可我記得他們只是私下鼓動發傳單啊,怎麼現在開始殺人了?還跑到飯店的女廁所里動手!?」

軍統上尉楚靜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身份是他們自己報的,是否真實難以定論。不過,這三個毛頭小夥子帶着短刀、甚至還帶了一把發令槍冒充手槍嚇唬人,一看就是有預謀的。他們也非常了解被刺者的身份,顯然就是瞄著那個目標去的。」

對話的這兩個軍統男女特工,此時已經乘車回到了位於東交民巷的寓所。

何慕之從客廳的酒櫃里取出了還剩大半瓶的白蘭地酒,另一隻手輕盈地捏著兩枚高腳杯的杯口——剛才在新元飯店舞廳出現的不測一幕,自己的女下屬被迫出手殺人,這大概是楚靜怡出道以來親自滅掉的第三條人命罷,加上事發突然,應該喝上一小杯給她壓壓驚。

「我這身打扮,看上去像是個不正經的女人?」楚靜怡站到了客廳的落地鏡前審視着自己,然後朝着鏡子裏上司的影像說道。

剛把酒瓶和酒杯放到一張紅木方桌上的何慕之頓時一怔,未明白對方話語中的含義。但他正想開口詢問,裹着旗袍、曲線畢露的楚靜怡,卻抬腳走向了浴室。

等到卸了妝並簡單洗漱過的楚靜怡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何慕之已經開始自斟自飲第二杯白蘭地的漿液了。軍統少校注意到這位女下屬並沒有像往日那樣換上浴袍,於是暗暗點了點頭:畢竟是剛剛做出了一次刺殺行動,在沒有確認絕對安全之前,保持足夠的警惕是必要的。

祖籍浙江江山的何慕之,出自戴笠的軍委會特務處(軍統前身)早年舉辦的浙江警官學校特訓班,畢業后始終留在南京軍統總部公幹。去年(一九三七年)年底南京淪陷前夕,軍統總部轉進武漢,何慕之則以少校身份被派往急需人手的華北,加入軍統北平區,出任北平二站情報組副組長。與他同行的,便是偽裝其太太身份的上尉特工楚靜怡。

楚靜怡進入戴老闆的特務處是四年前的事情,她既在南京的總部做過,也被外派到杭州、蘇州、上海等地。但與情報、行動一肩出身的何慕之不同,美女楚靜怡專工的是行動,射擊、爆破、投毒、格鬥、駕駛,樣樣不俗。兩年前又被調回南京總部,專事強化日語學習,如今可達到與日本人熟練語言交流的程度。

何、楚二人調來軍統北平區,加入的是北平二站——北平區下轄三個站,北平一站、北平二站和察綏站——何慕之任二站情報組副組長,楚靜怡則為組員。但是因為人手奇缺,直到今天,北平的兩個站竟然只有情報組而沒有行動組,這也是讓軍統北平區負責人乃至總部戴老闆都感到頭疼的事情。

從這個角度看,今晚兩人出席這個雞尾酒會原本是例行監視偽政府的教育部總長湯爾和,但楚靜怡意外捲入一起刺殺事件並被迫出手滅口,也算是給軍統的北平兩個站開了一個「行動」的頭——何慕之已經得到一些風聲,北平區區長王天木遵循總部指示,正籌備在北平二站率先建立行動組,組長人選有極有可能就落在他何慕之的頭上。

「今晚你的行動,其實遺留了隱患,」眼見美女下屬啜飲了兩口酒杯里的白蘭地之後,何慕之才開始說話:「你放走了三個學生,隨後幹掉了那個漢奸處長,我估計這兩天新聞就會有報道——想一想,假如那三個學生知道了崔某的死訊,他們會馬上猜到人是你殺的,進而揣測出你的身份。而你,已經在他們三個面前完全地露了相。」

下意識地把玩著高腳杯,楚靜怡努力在使自己平靜下來。剛才在新元飯店舞廳的女盥洗室,從拿定主意殺人滅口到揮舞手術刀劃開其頸動脈,也就半分鐘不到的事情。緊張和生理上的不適感,是從離開酒店上了道奇轎車后才出現的,回到寓所時達到了頂峰。現在,上司的這一番分析,更令她倍覺沮喪。

條理固然分析得對,可是,就剛才女盥洗室里的情形,自己若不放走三名大學生、還能如何呢?總不能把他們三個也都殺了滅口吧!

何慕之當然清楚美女下屬此刻的複雜心態,他是搞過行動的老手,懂得收放拿捏,於是換上了安慰的口吻:「不過,也不必太過慮——那三個學生應該都是熱血青年,愛國反日是無疑的,至少不會主動出賣了你。這兩天你暫時先在家裏避避,不要出去拋頭露面,等風聲過去了再說。畢竟殺掉的只是個教育部的小處長,日本人和偽政權不會太留意的。」

楚靜怡慢慢點點頭,心情也開始變得平復。不料上司卻忽然放下了酒杯,話鋒一轉:「剛才在新元飯店的大堂,你怎麼回事?」

美女特工的臉倏地紅了——當時她的確猶疑了,甚至產生了要上前阻止那名日軍軍官當眾侮辱女學生的衝動,幸虧被及時趕到的何慕之攔下。

「那個日軍中佐你認識?」上司的臉色轉為了咄咄逼人的嚴厲。

楚靜怡明白自己這個錯犯的不小,她語調含混地小聲解釋:她並不清楚日軍中佐的姓名身份,只是出於目睹女同胞受辱的義憤,一時有些失控。

何慕之這次毫不客氣地訓斥起來——如果說放走三名男學生還情有可原,那麼女下屬後來在飯店大堂為了一個女學生的衝動就純為愚蠢莽撞之舉!眼下軍統北平區是地下運做,北平城內日偽軍警特務堪稱多如牛毛,稍有不慎便會招致滅頂之災。身為職業特工,這種低級失誤已不單單系婦人之仁,簡直是拿自己的腦袋往日本人的槍口上撞!

楚靜怡唯唯諾諾地低頭受訓,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教訓完畢的軍統少校,很滿意對方的誠惶誠恐。一方面,出於職業本能,他必須時刻警醒自己的下屬兼貼身搭檔;另一方面嘛,名義上是自己太太的楚靜怡,至今仍與他保持着肉體上的距離——自從以夫妻身份抵達北平入住東交民巷這套公寓,兩人在卧房裏睡的雖是同一張大床(少校的理由很充分,分床睡會留下假夫妻的痕迹,必須預防不測),但入寢之際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戴老闆在軍統是家法嚴格的,尤其全面抗戰爆發之後,有家室的特工也必須夜宿單身宿舍、隨時聽命,更禁止男女特工之間涉及婚戀。不過,從南京出發之時,總部安排的是何楚二人以假夫妻面目赴北平淪陷區,卻並未明令禁止二人假戲真做。

年近不惑的少校何慕之,在浙江老家已然娶妻生子,眼下家眷們都隨軍統總部轉移到了武漢。而他身邊的這位二十六歲的美女下屬,則還是地地道道的單身。

這當然要讓何慕之輾轉反側,只是礙於上司的架子,加上此前他與同在軍統總部的楚靜怡並不熟識(話說,戴老闆招募的美女特工真不算少啊),因此至今除了工作之外,他與身邊的這位太太鮮有肌膚之親。每每關燈,聽着近在咫尺的楚靜怡的細微呼吸,嗅着對方散逸的淡淡體香,何少校幾度夜不成寐。

今晚似乎是個機會——漂亮的女下屬先是被迫出手殺人,心神難免不定;繼而又因做錯事遭嚴厲苛責而惶恐。如果自己接下來趁虛而入,哪怕是稍微用強,對方應該不會做太多抵抗罷?

何慕之心潮起伏,目光禁不住就從高腳杯的側面,瞄住了楚靜怡裹着旗袍的曼妙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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