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蘄水尋子

第七十六回 蘄水尋子

一桅白帆兜住獵獵勁風,摧動在萬頃波浪中跳躍的輕舟,順江而下。

上了年紀的艄公解開蓑衣、摘下斗笠,朝半圓形的船棚中喊道:「客官,雨停了,出來看看江景吧。您們看這江水漲得多快,好像一夜之間就把這大江填滿了、撐大嘍。」

沈清、陳文祺聞言,雙雙走出船艙。放眼望去,波濤洶湧的長江像一條褐色的巨龍,翻滾著、咆哮著,一瀉千里。自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的江水似乎不甘束縛,一波接著一波地向兩岸衝擊,矮小單薄的江堤在浪濤的拍打中一陣一陣地戰慄。

久居北方的沈清,何曾見過如此壯觀的大江大水?一時看得驚心動魄,向艄公問道:「船家,每年的這個季節,這江水都是如此之滿嗎?」二十年前沿著巴河追趕落入水中的沈霽,曾經與長江有過一面之緣,因此他知道有枯水季節與豐水季節之分。

「這個季節年年都要漲水的,只是沒有今年這樣漲得猛。」艄公雙手緊握舵柄,不時修正船頭的方向,以躲避迎頭拍來的巨浪。

「從這裡望去,這江水似乎高出地面不少啊,如果江堤決口,豈不是房屋倒塌、田地被淹?」沈清憂心地問道。

陳文祺接過話頭,說道:「是啊,一到豐水季節,這江水便高出田地甚至村莊,兩岸的百姓對它是既愛又怕啊。」

正說話間,一股激流橫衝過來,將船頭打偏。艄公向兩人招呼道:「兩位客官站穩嘍,這巴河水衝出來勁道還挺大的呢。」

「巴河?已經到巴河了?」沈清一看,昔日那條河窄水緩的巴水現在是河面遼闊、浪高水急。

「船家,請你靠岸一下,我要在這裡下船。」沈清說道。

船家聽了,忙掉過船頭,在離巴河西岸不遠處將船靠到岸邊。

「義父,我陪您上去。」陳文祺見沈清在船上顫顫巍巍,連忙上前扶住他。

「賢侄你就不必了,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爹娘等得焦急。」沈清故意說道。

「那怎麼可以?義父來到此地,等於到了我家,再怎樣也得讓小侄儘儘地主之誼吧。再說了,我也想憑弔一下那位趙欣叔叔,自然要陪義父上岸了。」

陳文祺的話正中沈清下懷,他不再客套,任由陳文祺攙扶上岸,沿著水將及頂的河堤溯流前行。當年的戰場已被滔滔河水淹沒,那載著襁褓靜靜流淌的小溪亦變成濁浪滔滔的大河,奔騰著一路向南,匯入大江。恍惚中,沈清彷彿看見巨浪中翻滾的藍色襁褓,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似要攥住那即將被巨浪吞噬的包袱。

「義父,不可。」陳文祺一把拉住沈清。

沈清從幻景中驚醒,雙腿一曲,跪在堤頂之上,口中喃喃低呼:「師弟——霽兒——」

良久,陳文祺扶起沈清,勸說道:「義父,我們回船吧。」

沈清悄悄抹了一把淚水,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回到船上。

艄公扳轉船頭,往江中劃了十數丈遠,躲過巴河衝出的潮頭,再折轉向東,艱難地衝過巴河匯水口,又前行了幾里地的光景,忽聽艄公指著遠處說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么?怎地岸上站了許多的人?」

沈清、陳文祺轉身一看,北岸江堤上,黑壓壓地站著不少的人。未等他們看清,船已漸行漸近,岸上有聲音依稀傳來:「喂——,文祺哥,是你嗎?」

陳文祺聽出是族弟陳文祚的聲音,始知是族人來迎接自己(在武昌江邊碼頭上,正巧遇見一個正欲乘船回家的鄰村熟人,許是他報的信),忙走上船頭揮臂高呼:「是我——文祺回來啦。」

話音未落,船已靠岸,陳文祺向沈清說了一句:「義父,您慢慢下船,我先上去跟他們打聲招呼。」言畢縱身一躍,幾步搶上河堤,見除了爹爹和五叔之外其餘的都是平輩,便先與爹爹和五叔行了大禮,然後又與一干族兄族弟相見。族中少年哪管他什麼狀元、將軍,均與他嬉笑擁抱,如兒時一般。陳瑞山、陳祥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鬧成一團,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

鬧了一陣,陳文祺見一旁站著幾個穿紅著綠的嫻靜少女,以為是鄰村跟來瞧熱鬧的,忙上前與她們打招呼。及至細細一看,方才認出都是族中姐妹,便詫異地問道:「文祶姐、文祾、文禐妹妹,你們也來了?你們這穿戴的……」

陳文禐抿嘴一笑,問道:「文祺哥,好不好看?」

「好看。可是……」

「文祺哥,托您這個大狀元的福,我們現在能夠穿紅戴綠的了。」

「托我的福?這是為何?」陳文祺一時沒有明白。

文祾、文禐兩小「咯咯」地笑著,沒有作聲。陳文祶輕輕打了她們一人一下,嗔道:「就知道瘋。」然後對陳文祺說道:「去年縣令大人親自領著幾個官差來莊上,索要叔公的親書筆跡,暗中說了你在京城的情況。送走了縣令大人之後,叔公擔心官府暗中派人來察看本庄是否真的忌紅,同時又高興族中出了個狀元,便將族中幾位長輩喊到一起商議,將這不成文的禁忌給廢除了,同時鼓勵族中女眷常穿紅色衣服,以應對官府的私訪。於是,我們就光明正大地著起了紅妝。」

「『詒厥孫謀,以燕翼子』,尊叔公舐犢之愛可謂精細入微,著實令人感動。」緊跟其後上岸的沈清聽了非常感動,情不自禁地說道。

陳文祺猛然省悟到自己光顧高興,卻將義父冷落了許久。便將沈清拉到陳瑞山跟前,說道:「爹爹、五叔,這位是沈將軍,是孩兒義弟的爹爹;義父,這是小侄的爹爹、五叔。」

「陳兄、五叔(南方的習慣比作晚輩的稱呼),冒昧打擾。」沈清向兩人抱拳道。

「貴客,貴客,請到家去說話。」陳瑞山連忙還禮,熱情地拉著沈清,並肩向陳家莊走去。

陳家祠堂,張燈結綵,祠堂兩廂走廊上,一字排列著數十張八仙桌,族長陳南松忙前忙后,親自打點這百年難逢的「榮歸宴」。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過之後,便是族長陳南松致辭、陳瑞山答謝等儀式,然後便是族人相繼敬酒祝賀、陳瑞山父子逐席回敬,直到午夜時分,眾族人才在意猶未盡中各自歸家。

陳瑞山親自動手,為沈清收拾了一間客房,待沈清洗漱完畢之後,與沈清道了一句「晚安」,便領著陳文祺欲要離開。

沈清急於解開心中的疑團,又怕陳瑞山精力不支,兩難之下試探著問道:「今日文祺賢侄衣錦榮歸,在下委實高興,剛才在席中又多飲了幾杯,此時毫無睡意。陳兄若無別事,我們老哥倆可否再閑聊一會兒?」

陳瑞山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客人有話要說,當下毫不猶豫地答道:「沈將軍如有興緻,老朽樂意奉陪。」說完讓陳文祺先回房歇息,又回房中與聞氏打過招呼,端了茶水、點心,來到「客房」,為沈清斟上一盅茶,落座後主動搭話:

「聽口音沈將軍不像南方人,仙鄉何處?」

「在下是山西平陽府絳州人氏。」沈清接過陳瑞山遞過來的茶盅,抿了一口香茶。

「絳州?那不是薛禮的家鄉嗎?怪不得沈將軍如此英雄。」

沈清連連搖手,認真地說道:「陳兄過譽了。在下雖與薛仁貴同鄉,但無論韜略、功夫還是建樹,在下是自愧不如、難以望其項背。」

陳瑞山笑了笑,將話題轉到江南:「沈將軍可是第一次來江南吧?」

沈清正愁不好開口詢問,這句話給了他一個機會,於是說道:「這已經是第二次啦,第一次來這裡,還是在二十年前呢。」

「啊?沈將軍二十年前來過此地?」

「是啊,不過那次的經歷,真是不堪回首啊。」

「卻是為何?沈將軍可否見告?」陳瑞山隱約感到,這可能就是沈清要與他徹夜交談的主題,便主動問道。

果然,沈清微微點頭,神情黯然地說道:「不瞞陳兄,在下冒昧邀請陳兄秉燭夜談,便是有關這段經歷的事情。」

陳瑞山強按不安,極力平靜地說道:「沈將軍請說。」

沈清遲遲沒有說話,彷彿在回憶那段經歷。良久,他才緩緩說道:

「那是成化八年初春,我岳父因病致仕告老還鄉,帶著在下夫婦及剛滿周歲的小兒、師弟倆夫婦和尚還年幼的小舅子一行八人,行至大崎山下,遭遇仇家的截擊。岳父岳母捨生擋住仇家,掩護我們六人逃跑。因仇家人多勢眾、武藝高強,岳父岳母雙雙戰死,我們師兄弟五人帶著小兒逃至巴河岸邊,因無船可渡,亦被仇家追上。」沈清頓了頓,似在極力平復情緒,然後接著說道:「當時我身背襁褓,束手束腳,為了身後的小兒不致傷害,始終處於守勢,與那仇家周旋。那惡賊喪心病狂,刀刀都向小兒身上招呼,我左躲右閃,終究被他覷了個空,將小兒挑落在河中……我將仇家趕跑之後,順著河水一路尋到長江邊上,未見小兒的蹤跡。」

說到此處,沈清的眼窩開始發紅,顫抖著雙唇不能成聲。他雙手捧起面前的茶盅,借著喝水來掩飾心情的激動。

陳瑞山此時更是心潮難平。眼前的這位沈將軍,特地來到陳家莊尋找失散二十年的兒子,絕對不是巧合。雖然一直以來,他都想著揭開祺兒的身世之謎,並且在祺兒進京赴考之時,還特地讓祺兒戴上玉鳳凰以尋找機緣,但這「機緣」真的出現時,他竟猶豫起來。難道含辛茹苦地養大成人、如今更是功成名就的祺兒,從此就要遠走高飛、認祖歸宗?不!這個秘密除了老妻和五弟,再沒有第四個人知情,只要我們三人不說,任何人都沒法奪走祺兒。這個念頭一閃,陳瑞山的雙頰不禁有些發燙,心裡隨即自責不已:陳瑞山啊陳瑞山,枉你自詡道德治家、信義做人,事到臨頭卻如此不堪。祺兒找到了親生父母,我該老懷深慰才是,怎地還曖昧不明地盤算做那欺天誑地之事?

這時,沈清似乎窺破了陳瑞山心思一般,自言自語似般說道:「二十年來,小兒的生死始終縈繞於懷,多少個晚上半夜夢回,枕邊總是濕漉漉的一片。我沒有別的奢望,只想知道小兒是生是死、是否平安。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從此就了卻了對他的牽挂,即便不再相見也了無遺憾了。」

陳瑞山本是一個胸懷磊落之人,突如其來的「尋親」使他心生不舍也是人之常情。此刻他的心已經平靜下來,沈清的話音剛落,他便問道:「沈將軍談到這些,而且又再到江南,莫非發現了令郎的線索?」

「在下發現了當年放在小兒身邊的一些物件。」

「那是什麼?」

「一爿雕刻有鳳凰的玉璧和一冊劍譜。實不相瞞,這兩件東西是在令郎陳將軍身上看見的。因此在下冒昧前來,想請陳兄為我答疑解惑:陳兄撿到那個襁褓時,小兒他是……」沈清不忍說出「是死是活」,只把兩隻眼睛緊緊地盯住陳瑞山。

陳瑞山神情漠然,嗄聲說道:「不錯,那個襁褓是我兄弟所撿。想當年,我老來得子,卻在他不滿百日時一病夭亡。那日申時時分,我與五弟一起將亡故的小兒草草埋葬,燒了些紙錢,收拾工具正待回家,五弟不經意地朝河中望了一眼,遠遠望見上游淌來一個包裹,正緩緩向岸邊靠近。五弟便跑到河邊,用挖鋤小心翼翼地將包裹勾到岸上,發現裡面竟是一個嬰兒。只見他雙眼緊閉,嘴唇發烏,渾身冰涼……」

「啊——」沈清一聲驚呼,打斷了陳瑞山的回憶。

陳瑞山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愣愣地看了看沈清,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向沈清問道:「沈將軍可還記得那襁褓的顏色?」

沈清心情沉重,吶吶地答道:「是一個藍色印花包袱。陳兄,小兒果真就……就……」

如果說玉璧和劍譜是在祺兒身上發現說明不了什麼,但一語能夠言中當年包袱的花色,足以證明他是祺兒的親生父親。陳瑞山不再疑惑,當下說道:

「沈將軍不用憂心,孩子雖然不哭不動、渾身冰涼,但尚有微弱鼻息。我與五弟見此,急忙抱回家中,為他換下早已濕透的襁褓、衣服,讓老妻暖在懷中,不久孩子便蘇醒過來。」

「這麼說,令……郎便是……是……」沈清一時語無倫次。

「不錯,祺兒便是沈將軍的親生兒子。」陳瑞山平靜地說出真相。

「我的親生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沈清喃喃地說道,兩行淚珠順頰而下。忽然長身而起,走到陳瑞山的跟前深深一揖,哽咽道:「多謝陳兄搭救、撫養小兒,在下夫婦沒齒難忘。」

陳瑞山急忙還禮:「沈將軍客氣了。沈將軍請小坐片刻,我這就去……」

口裡說著話,人已轉身向房外走去。

沈清知道他的用意,急忙拉住陳瑞山,懇切地說道:「陳兄,且聽我說。在下此來尋子,只是想知道小兒最終的下落,放下二十年的牽挂。今日已知他不僅活在人間,而且還如此優秀,於願足矣。這點小秘密,就留在我們的心中,從此不再提起,讓祺兒他一如平常地生活吧。」言語間,已將「霽兒」改作了「祺兒」,由此可見他是出自內心。

陳瑞山聞言十分感動,親生骨肉相見卻不能相認,那將是一種什麼感受?自己也曾經歷過失子之痛,將人心比自己,不能再讓別人重複自己的痛苦。

「沈將軍高義愚兄心領了。我夫妻得祺兒承歡膝下,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天倫之樂,已是蒼天賜給我們莫大的福分了。今日既有祺兒親生父母的信息,如要昧著良心當著沒事發生一般,豈不讓我們後半輩子終日不安?什麼都別說了,愚兄這便去將祺兒喚來,讓你們父子相見、一家團圓。」

陳瑞山一席話,讓沈清一時難以反駁。見陳瑞山轉身欲去,又將他拉住,說道:「陳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不過現在時已四更,也不急著這幾個時辰,便等到天明再說吧。」

陳瑞山想想也有道理,便說道:「也好,就請沈將軍早點安歇,天亮之後我帶祺兒過來,你們父子相認。」說罷端起茶具向門外走去。

「陳兄。」沈清將陳瑞山送到門口,說道:「二十年來,我從未睡過一次囫圇覺,今日有了祺兒的訊息,我想今晚能夠睡個好覺了,故此希望陳兄不必急著帶祺兒過來。」

陳瑞山理解地說道:「沈將軍你就踏踏實實地睡吧,愚兄晚點過來便是。」

陳瑞山回到自己的卧房,見一燈如豆,聞氏還在燈下飛針走線。

「祺兒他娘,你怎地還未歇息?」陳瑞山輕輕走到聞氏身後,關切地問道。

聞氏聞言,放下手中的針線,仰頭問道:「沈將軍果真是祺兒的生身父親?」

陳瑞山暗裡一驚,口中卻說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聞氏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你也不必瞞我了,你我夫妻幾十年,你這神色都告訴我了。」

「是啊,他便是祺兒的親生父親。」陳瑞山不再隱瞞。

聞氏低下頭,悄悄抹了一把眼淚,又拾起針線繼續未完的女紅。

陳瑞山看著難受,勸慰道:「你也不必難過,祺兒能夠找到親生的爹娘,我們該為他高興才是。」

「我也知道這個理兒,只是心裡……心裡……不好受。」聞氏說完,雙目已是淚如雨下。

陳瑞山強忍眼淚,將聞氏扶到床邊坐下,替她擦去眼淚,溫言說道:「快別這樣。天一亮我們便讓祺兒他們父子相認,你可不能露出半點傷感啊。來,我們合計合計如何送祺兒回家。」

夫妻兩人在房中一邊互相勸慰、一邊打理陳文祺「歸家」的行裝,不知不覺就到天色微明。

「篤篤」,門外傳來陳文祺的聲音:「爹、娘,孩兒給您們請安。」

陳瑞山一邊朝聞氏使眼色,暗示她擦乾眼淚,一邊打開房門,「祺兒,怎不多睡一會兒?快進來。」

「爹爹,這不還有客人在嘛,若是晚了,豈不怠慢了客人?走吧,爹爹,我們去陪沈將軍。咦,娘,您怎麼哭了?」陳文祺連忙走到聞氏身邊,拉著母親的手問道。

「沒有,娘眼裡可能進了一粒沙子。」聞氏慌忙掩蓋道,可是聽了兒子這句話,越發的心酸,情不自禁地抽搐起來。

「娘,您怎麼了?爹爹,我娘她……」陳文祺慌了。

陳瑞山這時反而很平靜,他坐在房中圓桌旁邊,向陳文祺一招手,說道:「你娘她沒事。祺兒,來,坐下,爹爹有話對你說。」

「爹爹,您……」陳文祺仍然拉著母親的手,遲疑著沒有放開。

聞氏輕輕抽出手,對陳文祺說道:「祺兒,去吧,你爹爹有話要對你說。」

「爹爹,我們先去見沈將軍吧,遲了會怠慢人家的。」陳文祺走到圓桌旁邊,向陳瑞山提醒道。

「無妨,沈將軍他說要多睡一會兒,遲些過去無妨的。你先坐下,聽爹爹說。」

陳文祺無奈,只好搬了一把椅子,挨著爹爹坐下。

「祺兒,你可知道沈將軍是什麼人?」

「什麼人?他如今是湖廣都指揮使司僉事啊。爹爹問這幹什麼?」陳文祺大惑不解。

陳瑞山搖搖頭,說道:「不,爹爹是問沈將軍他是你的什麼人?」

「我的?噢,他是祺兒的義父唄。」與沈靈珊結拜的事情,陳文祺早已向二老稟明。

陳瑞山仍是搖搖頭,說道:「不,他是你比義父還要親的親人。」

比義父還要親的親人?莫非爹爹已經知道我和沈姑娘的事了?自那日在長江邊與沈靈珊吟罷改過的《聽雨》后,陳文祺就一直思想著如何向爹娘提及此事並央媒下聘,現在爹爹一說,他反而不好意思承認。陳文祺俊臉一紅,口裡說道:「爹爹,義父就是義父,哪有比義父還要親的?」

陳瑞山怕突然一說,陳文祺一時難以接受,便迂迴說道:「祺兒,你可知沈將軍他為何要與你同來此地?」

陳文祺道:「應該是為了尋人來的吧?那日我聽義父義母他們說話,才知他們的兒子被梁德挑落河中,至今沒有音訊。」說到這裡,陳文祺心裡電光一閃,心裡那個疑問似乎有了答案,「是了,爹爹,祺兒正想問您,您給祺兒的玉璧和劍譜是怎麼回事?義父他好像認識這些東西,而且這玉璧與祺兒結義的兄……弟戴的那塊極為相似。莫非這本是那襁褓里的東西,被爹爹您撿到了?」

陳瑞山點點頭,說道:「祺兒說的不錯。」

「這麼說,那孩子他已經淹……死了?」陳文祺邊說便從脖子上取下「鳳璧」,心情沉重地說道:「沈將軍他愛子沒了,這玉璧也該還給他罷。」

「不,祺兒,你猜錯啦,那孩子……他並沒被淹死。」

「沒死?」陳文祺一聽,高興得跳起來,拉住陳瑞山的手說道:「爹爹,您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走,我們快跟沈將軍說去。」

「祺兒,那孩子他不是別人,就是你呀。」陳瑞山一咬牙,說出了實情。

陳文祺一聽,如遭雷亟,身子一軟,癱倒在座椅上。那日沈清為他療傷發現了玉璧,並與沈靈珊的「龍壁」合二而一,他就知道這其中定有隱情。大半年來,他猜測了多種可能,唯獨沒有往自己的身世上去猜測。自打記事以來,爹、娘、五叔乃至族人對自己呵護備至、關愛有加,即便少年夥伴偶起爭執也從未有人提到自己的身世,怎會在一夜之間變成「撿」來之人?

莫非……?爹爹一向急公好義,當年撿拾襁褓的時候,發現襁褓中的嬰兒已死,這才將玉璧、劍譜保存下來。今日沈將軍前來尋子,既不能推說不知,亦不能告知「死訊」,便索性將我當成沈將軍當年失散的兒子告訴了沈將軍,以免他夫妻痛苦——一定是這樣。

「爹爹,祺兒知道您是怕沈將軍傷心,才故意將祺兒當作他失散的兒子,是吧?」

陳瑞山搖搖頭,動情地說道:「兒啊,爹爹固然有惻隱之心,但怎會將自己的兒子送與別人?你的確是沈將軍當年被梁德挑落河中的那個小沈霽啊。你進京趕考時,爹爹讓你戴上玉璧、劍譜,就是希望機緣巧合,使你有朝一日與親爹娘相認啊。」

陳文祺本是無比聰穎之人,看到母親一旁悲傷欲絕的神情,已知爹爹所言不虛。但他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流著眼淚嗚咽道:「我不信,我不信,這不是真的。」

「不信什麼呀?」話音未落,陳祥山一步跨進門來。

「五叔,您來得正好。祺兒是娘親生的,是不是?」陳文祺一把拉住五叔,滿懷希冀地問道。

陳祥山聞聽一驚,又見大哥神色黯然,大嫂更是哭的淚人一般,不知發生了何事。他楞楞地看著大哥陳瑞山,沒有回答侄子的問題。

「老五,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了,你不妨再給他說一次。」

「大哥,您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您怎麼對祺兒說起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來了?」陳祥山埋怨道。

「老五啊,你可知沈將軍是誰?他便是祺兒的生身父親哪。」陳瑞山將昨晚與沈清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陳祥山這才明白過來,笑了一聲說道:「這是好事啊。祺兒、大嫂,你們哭什麼呀,找到了親生父母,祺兒豈非又多了幾個關愛他的人不是嗎?」

「話是那樣說,祺兒認了親生父母,此後再也不能時時和我們在一起了。」聞氏抽抽泣泣地說道。

「咳,您道祺兒還是三歲小兒啊,整天和您在一起?如今他是朝廷中人了,即便沒有找到親生父母,也不能與我們日日相伴的。要小弟說,祺兒自小和您們在一起,承歡膝下十幾年,您們也該知足了。倒是人家親生父母,這二十年人家可是含著淚水過來的,沒有一天的歡樂呢。」陳祥山有意如此說,以排解大哥大嫂的抑鬱情緒。

陳文祺聽五叔一說,頓時想到親生爹娘這許多年痛不欲生的日子是如何熬過的,一股親情油然而生。他擦乾眼淚,走到雙親面前「噗通」跪下,說道:

「爹、娘,生身之恩、養育之恩,沒有輕重,更沒有親疏。今日既知生身父母,祺兒自當相認。但二老的養育之恩,祺兒沒齒不忘。從此以後,祺兒生,陳姓不改;死,埋入陳氏墳山。若爹娘答應,祺兒這便隨爹爹去見親生父親;若不答應,祺兒便斗膽不從。」

聞氏一聽,頓時轉悲為喜,一把拉過陳文祺,柔聲說道:「答應,答應,為娘就怕你改姓了呢。」

陳瑞山一瞪聞氏,說道:「你倒是高興了,人家沈將軍夫妻呢?這事從長計議。時候也不早了,祺兒,我們先去客房。」說畢拉著陳文祺,與陳祥山一道向客房走去。

客房房門緊閉,陳瑞山上前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低聲喊道:「沈將軍,睡醒了嗎?」

連喊三遍,無人答應,陳瑞山輕輕用手一推,房門應聲而開。

房中,床上卧單抻得平平整整,蓋單疊得方方正正,不見沈清的人影。

三人猜想他可能晨練去了,正要出門尋找,忽見桌上放著一張對摺的宣紙,展開一看,是沈清寫的留言:

「陳兄:在下俗務在身,請恕不告而辭。昨晚與兄所談之事,就讓我倆塵封在心底,永不再提。謝謝您們的熱情款待。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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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中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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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蘄水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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