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明月

()踏出廟門,站在坡台,簫音將近尾調,音漸低。清清抬首面向圓月,閉目尋音。

廟下密林深處隱約有餘音入耳,斷得音韻所在,清清快速睜目,往前邁出兩步。只見她微抬右手,一條白如雪的長綾飄出右臂衣袖,綾端搖擺不定,往石階下方蜿蜒的山道快速延伸。

提足踏綾,身前傾下滑,轉眼百多級石階盡於腳下。軟鞋貼地,身往左側一轉,長綾隨之左轉,待清清站於斜側的山道,長綾已飛回袖間。緊接著展開步法,身影消失在石階前。

白影如鬼魅般閃過山道,穿越密林。

不片晌抵達簫音之源,清清停下步子,身處茂枝矮叢間,雙眸凝望前方八角小亭,亭內站著一人,背對著密林。借著銀白的月光,可見亭中人是名女子,一身素藍短襦,淺黃披肩,如白玉般的右手正握著洞簫。立於小亭,像從雲霧繚繞的仙山中來到凡間的神秘仙子般。

她便是續曲的吹簫人!

得此答案,清清心裡滿是失落,低眸搖首,心嘆:怎生奢望?弘昊已亡。剛才一曲,不過是她當年隨亂譜曲,刁難弘昊,偏被他巧化為妙音。

感嘆至此,清清猛然抬首,頓覺蹊蹺!世間相貌相似之人有,可心中所想、經歷應有不同。此女吹奏,不僅將弘昊續的曲調無差,且將她當年故意彈出的散音奏於其中。這是為何?腦海閃過一念,又覺荒唐。

凝視亭中俏影,當亭中人轉身望來,清清方回神,才知不覺間走至亭外。

美眸凝視清清玉容,女子微啟朱唇,發出甜美迷人的聲音:「姑娘可是留宿於古廟之人?」此女較之清清,竟一點不差,眼珠靈動,有一股動人的氣韻。

清清見后,心中暗忖:與她迷人的背影相符,容顏清麗秀絕!美眸柔和動人,嘴角帶著淺淺盈笑,竟有幾分與世無爭的味兒。使人不覺拋開執念,忘卻煩惱。她若是男子,定會對此女迷戀!然這些只是心中所感而贊,她非男子,那些迷戀自不會有。

輕點螓首,以示回答。清清凝視亭中女子,心底略帶了分探究,她們來時並未發現此女蹤跡,要知這荒郊野嶺,又至深夜,上山的路較之白日更為驚險。此女身無半點內力,如何上山至此?此處乃是向前輩隱居之處,定是無他人來,此女半夜能來此處,莫非與向前輩有淵源,她是否知向前輩蹤跡?

清清凝望亭中女,亭中女亦望著她,心裡猜測一番,這位姐姐莫不是兩年前山中吹簫人?曾誤以為吹簫人是慈航靜齋的碧秀心「碧仙子」,今日聽得此譜由琴音彈奏,方知另有其人。心裡當下一喜,笑靨如花道:「姐姐是譜此曲的人?」

聽其言,清清神情看似平靜,聲卻隱有顫音:「正是,請問妹妹是從何處知奏此曲?」此女喚她姐姐,她當以妹妹相稱。

「三年前,我與岳叔過襄陽,忽聞山中傳來簫曲,譜得正是此曲。沒想到姐姐彈琴亦是了得!」女子聲音嬌柔婉轉,似歌聲般引人入迷。

襄陽?簫曲?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清清眼前似浮現弘昊的身影,可能嗎?弘昊還活著,可他為什麼不回無心谷?清清心裡閃過千般思緒,無一可解,不禁惆悵上心頭。

見清清眼中閃過一絲憂愁,女子滿懷疑惑道:「姐姐,有何不妥么?」但見清清心神不在此,故不再深問。緩緩步出八角小亭,抬眸望山上廟宇中微弱的黃光,頗有一番感觸,不經意道出心間話:「向爺爺死後,廟中燈芯便無人燃起。去年今日,向爺爺練功至最後一層,眼見大功可成,偏在那時走火入魔,功虧一簣而亡。姐姐能來此,定是向爺爺的朋友。」

一陣幽雅的香氣靠近,清清回神。聽得亡字,詫異地望向她,快步上前,手覆於她的兩臂,忙問:「你說什麼,向前輩已逝?」見她神情哀傷,輕點頭以證識之前所言,清清頓時失力,身滑向下,幸得女子摻扶,未跌在地。

「姐姐如何如此?」女子不解地問,知向爺爺是孤身一人,並無子嗣,否則她定認為這位姐姐是向爺爺的孫女。

清清似不曾聽見,喃喃低語:「不會的,向前輩怎會死去!他死了,譽兒豈不是無救。」神情哀傷至極,彷彿至親之人離自己而去,不怪女子有所誤疑。

「譽兒?譽兒是誰?」女子大感莫名。

清清神情恍惚道:「譽兒是我的孩子,他才四歲,虛弱的身子不知能撐多久!」

「你的孩子,和向爺爺的死有什麼關係么?」

緩緩抬眸,與女子對視,清清聲音極輕,說至最後便沒了聲,只見唇動。

有!向前輩身上的「邪帝舍利」有救譽兒的功效,師傅說過「邪帝舍利」中的元精可延長性命。

「邪帝舍利。」女子聽聞四字,心頭已是一驚。她竟是舍利而來!手一松,不覺退了七八步,直至亭階邊。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探究,心中暗暗揣測:現在魔門中人四處搜尋魯大哥蹤跡,意在奪「邪帝舍利」,而這位姐姐仍是來此尋訪,當真是為了孩子。

驚訝於此女的舉止,清清秀眉輕挑了下。忽而起出一念,慢慢上前三步,雙目緊盯女子,聲音卻是柔和至極:「師傅曾與我說過,向前輩在此潛修一門至高無上的心法,他亦少來打擾。若非為了譽兒,想借「邪帝舍利」一用,我是絕不會來此打擾前輩。」

見女子沉默不語,清清赫然跪地,乞求道:「想來妹妹與向前輩有些淵源,是知「邪帝舍利」。可否告之,「邪帝舍利」是否存留世間?」

未料清清突然之舉,女子忙蹲□道:「姐姐請起,我信你話便是。快些起來!」手輕覆於清清的手臂,輕扶起她來。放下手,女子抬眸望夜空,幽幽輕嘆:「姐姐剛才所說,我是真信了你的話,如今魔門中人皆挂念這一奇寶,你卻不知。只是,我就算告訴予你,你也不可能得到『邪帝舍利』呀!」

「此話怎講?」清清問。

女子收回視線,再望清清良久,方啟紅唇,娓娓道來:「這山廟乃是由天下第一機關大師魯妙子所設,此處本是他棲身之所,然有一日向爺爺來此,兩人為這古廟一爭,未想一見如故,魯妙子便將這廟贈予向爺爺。我與魯妙子相識,也就認識了向爺爺,偶爾送些果兒來。去年,魯大哥似被情傷回到此處,向爺爺當時練功走火入魔,命不久矣,故將『邪帝舍利』託付予魯大哥,請他好好保管,勿讓人奪了去。誰知還是被魔門中人知曉,向爺爺的四大弟子尋了來,至此魯大哥便流浪於江湖,無人尋到他的下落。」

「莫非他善易容之術?」

微微一笑,女子輕點首道:「沒錯,魯大哥除了機關設得巧妙,易容之術更是無人能比,即便他走過熟人眼前,也使人瞧不出他的身份來。」

「請妹妹賜語,我該如何尋他?他可會回來?」清清皺眉道。

女子自覺幫不了清清,帶著歉意道:「我怕是幫不了姐姐你,我也不知魯大哥去哪。他若認為一個地方不安全,便不會留於此,想必魯大哥也不會回來。」

心間頓覺無望,這茫茫人海,她要如何尋一位從未見過面的男子?清清面上滿是憂愁。

眼前這位姐姐看起來愛子如命,聽其琴音知她是個淡薄一切的女子,此時此刻,她卻因自己的每句話語而表露心思。見她如此,女子當真是想幫這位姐姐,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轉,其神情似想起什麼。

「或許有一人可找著魯大哥!我曾聽魯大哥說,他認識一位算不得他朋友的人,可這人偏是世間唯一能識破他易容術之人。姐姐若是能找到此人,想來尋到魯大哥,也就不難了。」

清清一聽,立刻問道:「何人?」

「他叫石之軒,居於大興城。」女子緩緩而道,似她所說之人極為神秘,使人覺其高深莫測。

「石之軒。」清清低聲念著。

不知不覺間,兩人竟以談了一夜,天際慢慢泛起微白的光,山巒被塗抹上一層柔和的乳白色。

女子慢慢轉身走進八角小亭,山邊泉涓涓而流,因身處崖緣,眼前被白皚皚的霧色遮掩視線,使人有身處朦朧而迷幻的美景中。

「我該回去了。」女子輕嘆。

清清走至她身旁,道:「多謝。沒有妹妹出現,怕是有兩件事,會成為我此生憾事。」

兩件?

女子露出疑惑神情,怎會是兩件?她不過是將有關「邪帝舍利」之事說出,算不得兩件。轉而一想,覺這位姐姐是將尋那石公子居處算上一件!殊不知她的簫音為清清來四字,弘昊未亡!

「譽兒的病耽誤不得,我得離開這,告辭!」清清說完轉身走出小亭,忽身後傳來一語,使她停了腳步。

「我姓尚,尚明月。不知姐姐芳名?」

「宋清清。」

明月輕聲道:「清清姐姐可否告訴明月,昨夜的曲名?」

「夜聽風雨。」話音未落,人已沒入密林深處,往山上廟宇去。

踏上百級石階,清晨一縷陽光射在廟門上,清清緩步上前,手未碰觸廟門,其已然洞開。見是楚喬,微微頷首,步入廟中,抱起睡在兩個蒲團上的元譽。

元譽慢慢睜開眼,明亮的光射在他那圓圓的小臉,一雙小眼珠愣望清清,柔柔地聲音喚道:「娘。」

「譽兒再睡會,娘帶你下山。」清清淡笑道。她的心情自是極好,得知弘昊未亡,舍利仍有找到的機會。只需一想,便不自覺地流露出笑兒來。

跟在清清身後,慢慢步下這將近百級的石階,楚喬心底卻是疑惑重重。宋清清一夜未歸,不知去往何處?可見著那吹簫人?快一年的相處,從未見過宋清清笑得如此美艷動人,是何事使她這般喜悅,流露顏表?

***

東郡。

儒生打扮的男子正站於屋中,如墨色的雙哞,俯視趴在茶案上看似懶洋洋的白貂。

安隆走進正屋便看見,男子雙手反於身後,修長如玉的手指相扣,站於暗處身影似顯陰沉,散發出高深莫測之勢。使人見之,登時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向前再走三步,安隆躬身道:「主上,安隆可否一同前往?」

不明主上欲往浙陽郡的用意,如非因事拖延,想必一個月前主上以獨行。覺那夜主上從宋閥歸來,眼神較以往有所不同,特別是看著這隻難得的雪貂時更是柔情顯露。安隆驚訝不已!

緩緩轉身,石之軒深深的望了安隆一眼,聲音低緩:「不必!阿隆,我知你意。此事需我親自前去,我欠了她一個解釋,一個遲了四年的解釋。」

安隆微微皺眉,主上所說的他是何人,四年的解釋?莫非與四年前主上突然現身浙陽郡有關?

「主上,他是?」安隆直起身,眼含笑意。

關關站立,半眯著眼望向安隆,本能感覺此人身上散發出危險氣息。

伸手撫上關關的頭,以作安撫。石之軒望向安隆,意味深長道:「阿隆,有些人你動不得。」

「屬下別無它意。」安隆低首道,眼底閃過一抹精光。動不得,這麼說此人深得主上重視。

側眸望關關,一人一貂對視半晌,石之軒微微一笑:「安隆,照顧好它。」

「是。」安隆恭敬道。

抬眸之際,餘光瞥見身旁人影閃過,轉身望門外庭院,安隆眉頭輕挑了下,從未見過這樣的主上!忽聞身後輕吟,順聲望去。只見白貂跳下茶案,邁著小步,走過安隆身旁,未將他放入眼裡,提足抬首間竟帶著分高傲氣息。不得使安隆心疑:主上從何處得來這白貂?

轉眼一月過,秋風涼爽拂面來。

此時入豫州的山路寬道上,一輛簡致的馬車急奔,駕車人為一位身著淺綠衣衫的秀美女子。

「楚喬,慢點,他們不會再追來。」一道柔和的聲音透過車簾飄入女子耳中。

女子微側首,答:「是。」

馬車前行速度漸緩,車內,一襲素黃色裝束的女子坐於右側,一個小男孩側身趴在女子腿上,閉目沉睡,臉上蒼白。正是清清和元譽!

清清伸手輕撫譽兒的發,愣神地望著他,思緒似不在此。未帶元譽前往襄陽尋弘昊,清清不知此舉是對是錯,相較已知弘昊身處何地,救譽兒的性命為重。沒有將這好消息告訴譽兒,清清亦是擔心此事終為一場「空」!弘昊活著,卻不來見她,其意似不言而喻。

車外駕車的楚喬心中忐忑不安,宋缺派人往各處尋宋清清蹤跡,這一路上,宋清清沒少避過宋閥的精銳暗侍。雖猜不透宋清清心思,但見她能輕易躲過這些人暗查,足以知其睿智。若非五日前,元譽身有不適,一時露了馬腳,她們也不必逃離。可是這事早晚會被安大哥知道,自己少不了重懲!

寬道後方傳來馬蹄聲,楚喬臉色一沉。側身後望,沉著的臉登時被恐懼替代,快速回頭。心道:主上!這可如何是好?

待馬匹快速衝過,蹄聲漸遠,楚喬這才安下心來,抬首望遠去的馬兒,楚喬面露疑惑,為何會在此遇主上,且孤身一人?

石之軒駕馬賓士於寬道,怎會去瞧那極為普通的馬車,自是不知兩人又錯過了。眼見至浙陽郡,一心想著馬兒再快點,能快些見到清清,與他那從未謀面的孩兒。

馬車內,元譽被狂奔而過的馬蹄聲吵醒,撐起身道:「娘,我們到洛陽了么?」

「沒有,快至浙陽郡。」清清知連日的趕路,譽兒睡得並不安穩,心疼地望著元譽。

一聽是浙陽郡,仍存的困意頓時全無,來了精神,元譽喜道:「娘,我們會回無心谷嗎?」

輕搖頭,清清答:「不會!至浙陽郡,楚喬會與我們分別,到時候我們改騎馬前行。」無心谷不能歸,也不知三師兄會不會留在無心谷尋仙劍訣。

「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元譽頹然道,神情略帶失望。

清清眼瞥過車簾,手撫譽兒的發,柔聲道:「到后譽兒便會知道。」對楚喬,她仍是不放心。這段日子,她利用楚喬,行了些方便;接下來的事,可不能讓楚喬知了去。正巧楚喬要離開,故也不作挽留。

嶺南,四季如春,陽光普照。

一人手握張小紙條,快行邁步,提足,過門檻。步入正廳,只見兩人正商量著什麼,看見來人深蹙的眉,住了嘴。

「大哥,他們找到清清了。」宋智喘吁吁道。

宋缺聞言甚是喜悅,忙道:「她在何處?」要知五個月前,跟隨清清的僕人帶上信箋返回,他心難安五個月,總覺清清所言可不像與信中說這麼簡單。

三位哥哥毋需為妹擔憂,只想母子二人自在行路,望哥哥成全。

宋智搖頭,執紙條的手一伸,宋魯接過一瞧,抬首望宋缺,愕然道:「跟丟了。」

跟丟了,又是跟丟!宋缺一掌拍在茶案,茶案發出「嘭」地一聲,茶蓋磕在茶杯上發出的聲。這怎能使他放心?既是二人遊山玩水,何需躲開暗侍。

廳內一陣沉默,另外二人難道見大哥生氣,氣不敢喘。良久,宋缺神情頗為無奈道:「讓他們回來!」

「大哥。」

「大哥。」

宋魯、宋智同喚,對宋缺作此決定,大為不解。

宋缺慢慢坐下,左手手肘緊貼茶案,手撫額道:「清清不是不知分寸之人,且她武功不弱於我,由她去!」閉上眼,眉心微攏。

兩人望了眼哥哥,又相互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轉身步出正廳,留宋缺一人靜坐。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只見夕陽斜下,暗暗地光通過洞開的門射入廳內,映在宋缺的側臉,一聲輕嘆於此時響起。

「年少空許約,憾事難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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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清風(大唐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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