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重陽(三)

第十章:重陽(三)

「誰敢動,我就殺了你們的大王。」葉雨說話聲不大,每個人卻聽的清清楚楚。

這句話如一句古老的咒語,把所有人像石頭一樣定在原地,還讓衛王的額頭瞬間滲出冷汗,一股寒意瞬間凝固了他的脊背。

「愣著幹什麼!別管我!殺了他!」將軍沖着葉雨大喊:「你快動手!快啊!」

衛王語氣慌張:「且慢,萬事可商量。」

葉雨道:「好商量,先放了將軍。」

老和尚上下打量葉雨,慈祥的雙眼彷彿遇到了故人,道:「你先放了大王,老衲便放了將軍。」

葉雨道:「若先放了你們的大王,我和將軍都活不了。」

老和尚的目光依舊慈祥:「若先放了將軍,大王的命也是不保的。」

幫主此時已經躺在地上,抽搐越來越微弱,斷氣前,只剩下一雙圓睜的眼睛恐怖閃爍著,看着門外百餘名武士提槍衝進來將這裏團團包圍,是他在人間最後看見的風景。

大堂里百餘人靜的出奇,衛王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麼近:「你是誰?」

葉雨道:「不要問,想活命,就放了將軍。」

衛王道:「你放了我,我們就放了他。」

「好,我們去城外交換。」葉雨朗聲道:「統統退後,給我讓路。」

衛王的命被人拿捏在手,武士們不敢不從,聞聲立馬後退。

「別動,不許後退。」衛王傲慢道:「要換,就在這裏換。」

將軍撕心裂肺的大喊:「莫要跟他啰嗦,殺了他便是!」話音剛落,他便發現葉雨眼裏的苦楚。

他彷徨,他無助。

葉雨不能問小木的下落,現在他的刀若落下,丟的不僅是他們兩人的命,還有小木的。

他盡量鎮定,冷冷道:「這裏這麼多人圍着我換,衛國的王一點誠意都沒有。」

老和尚道:「老和尚一輩子不打誑語,只要你放人,我們一定不傷你們性命。」

「老禿驢!放你娘的屁!誑語沒打過,卻害過人的性命。」將軍還在使勁掙扎。

老和尚生怕葉雨受將軍言語刺激,便高舉慈悲的右手,握拳運功,狠狠落在將軍的後腦勺上,頓時便將他擊昏過去。

葉雨一驚,來不及多想一腳踢在衛王膝蓋上,疼的他立馬跪在地上,眾人嚇的冷汗滾滾而下,只聽葉雨急道:「都給我老實點兒。」

「退後。」葉雨又命令一次,透過衛王的肩膀,順着刀尖,他終於看見武士們緩緩退後。

老和尚泰然自若,反手撿起地上的匕首頂住將軍的脖子,道:「莫要輕舉妄動。」

葉雨道:「你為什麼沒中毒?」

老和尚道:「老和尚不酒不葷,只吃些許素菜,吃的也不多。」

葉雨道:「不喝酒不吃肉,老和尚卻要殺生?」

老和尚道:「這匕首與你的刀一起,你若輕舉妄動,這匕首便會要了你朋友的命,殺人的不是和尚而是你。」

震驚過後,都督總算定下心來飛速思考,他猜測這刺客別有所圖,他湊到軍師的耳邊,道:「穩住他,我去把這府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盤問一遍,看這其中有何隱情。」

軍師點點頭,都督便悄然退下。

葉雨見狀連忙說道:「站住,你去哪裏?」

軍師急急揮手讓都督撤走,自己則擋住葉雨的視線,口氣平淡,答非所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十年前,我被一把與這一模一樣的刀傷過。」軍師的目光銳利如鷹,道:「你是不是許國人葉雨,湯老闆的鏢師。」

老和尚總算認出葉雨,念著佛號,道:「想不到十年過去,葉施主還是沒將仇恨放下。」

葉雨冷冷道:「那時我沒有機會報仇,現在有了。」

衛王忽然道:「湯老闆是自刎的,為何向本王尋仇?」

「連他八位夫人和兩個孩子,都是自願服毒自盡的。」葉雨道:「但如果沒有衛王,這一家人可以活的很好。」

衛王怒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寧肯做一個懦夫,也不肯歸順朝廷,這豈非不是君子所為?」

葉雨道:「這偌大的衛國,如果連一個懦夫都容不下,談什麼天下蒼生?」

衛王道:「如果衛國人人都做懦夫,那是大衛的不幸。湯劍離當年若肯放下私慾,他一家老小又豈會死於非命?大好男兒連精忠報國都做不到,他不配做丈夫,不配做父親。」

葉雨怒道:「如果沒有戰亂,他就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衛王的語氣依然傲慢,毫不在乎自己的命就捏在別人手上,彷彿已看穿葉雨有不落刀的苦楚:「那他更應為國效力,天下安定后,他才能心安理得為人夫,為人父。我看你也是個敢作敢當的好漢,竟為這種人念念不忘尋仇十年,不懂得報效國家,枉費你這堂堂七尺男兒身。」

葉雨道:「為國捐軀才是好男兒嗎?」

衛王冷哼道:「至少比做懦夫強。」

葉雨道:「如果湯劍離是許國人呢?」

眾人怔住。

葉雨道:「大王好像忘了我也是許國人。」

一滴濃稠的冷汗滑下衛王的臉頰,順着下巴滴在了他胸前的鎧甲上。

「他不願歸順與你,只是做了一個許國人該做的事。」葉雨繼續說道:「衛國殺我族人,破我山河。大王既然這般敬重愛國志士,我這個許國人現在便殺了衛國的王,替許國的亡魂報仇,你看如何?」

衛王道:「殺我?難道我的命在閣下眼裏比天下蒼生更重要嗎?我一死,兩國之間的戰亂還不知要延續多久,枉費兩國為了天下太平而裹屍疆場的烈士。」

葉雨道:「蒼生?你也配說蒼生?衛國的王不配,許國的王也不配,蒼生是因你們而死。」

「我見過衛國的士兵,屠城時整整殺了五萬百姓。他們把屍體上的衣服扒掉,堆成一座山,一把火燒的乾乾淨淨。」說話間葉雨忍不住噁心想吐:「我也見過衛國數萬流民逃離家鄉,路上他們易子而食,千里的樹葉被吃的乾乾淨淨,所過之處不見青草,只留一路人骨。」

「我見過一個父親,白天把自己七歲的女兒抱走,天黑時他一個人回來,端著一鍋煮熟的肉。那天夜裏孩子的母親瘋了,她抓住丈夫要跟他拚命。」

葉雨頓住沒有說下去,他反胃,他難受,衛王沒發覺葉雨的反常,問道:「後來呢?」

「天亮的時候,那孩子的母親也變成了一鍋肉。」葉雨道:「我不知他們是許國人還是衛國人,也許他們自己也忘了,更不在乎。」

衛王道:「閣下沒有阻止這慘劇嗎?」

葉雨道:「太遲了,我偶然路過時,那孩子的母親剛剛下鍋。」

衛王道:「禽獸,他不配被人稱作父親。」

葉雨道:「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殺了他。」

衛王像聽到一個大快人心的故事一樣笑了:「殺的好。」

葉雨道:「後來我再也沒殺這樣的人,因為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他們是惡人,卻很可憐。」

「老和尚,用佛家的話說,戰亂是因,這些枉死的人便是果。」

老和尚還沒來得及作答,都督的聲音已經從門外傳過來:「放什麼因果的狗屁?原來你就是葉雨,家父當年就是死在你手裏!」

「犯上作亂,還不束手就擒。」都督說話間走進來,將兩顆血淋淋的新鮮人頭扔在地上,動作隨意利落,就好像扔了兩個爛西瓜,道:「這將軍府的人嘴真硬,不殺兩個人還真摸不清你的底細。」

葉雨斜眼看了一眼,冷冷對衛王說道:「衛國就是這樣對待蒼生的。」

衛王非常不悅,黑著臉對都督說道:「這兩人是誰?」

都督指著葉雨對衛王道:「是幾日前服侍他起居的僕人。」

衛王道:「那又如何?」

都督道:「這邊城裏有位叫顏先生的女大夫,是他的故人。不知為何,這位女大夫忽然不見了。一番打聽下,才從僕人的嘴裏得知是被將軍藏在了某一處地方。」

葉雨驚的剎那間便僵住了。

都督道:「此番行刺,便是將軍拿顏先生的命逼迫他的。如果我沒猜錯,這酒菜里的蒙汗藥,就是這位顏先生調配的。」

「從來沒見過話這麼多的刺客,他拚命想保住將軍的命,就是為了知道顏先生的下落。」都督眼裏透著掌控全局的勝利,道:「這些事做的極為縝密,世上卻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衛國想從一個人的嘴裏問出些事,還沒有問不出的,比如顏先生的下落。」

葉雨道:「這事只有將軍知道,休想詐我。」

都督道:「將軍有沒有告訴你?把一個大活人藏起來后,總得有個人回來報信吧?」

葉雨道:「我不信。」

都督道:「這人已經給我們二百人帶路去找顏先生了,等把人頭帶回來你就信了。」

葉雨看着衛王的背影,不見其雙眼,仍能感受道他語氣中的鄙夷:「原以為閣下是為了湯劍離,看來高看你了,置蒼生不顧,竟只為了一個女人。」

葉雨道:「拿一個女人威脅,你們衛國人真卑鄙。」

衛王輕蔑的笑聲里藏着怒意:「一個在酒菜里下藥,藏在暗處的許國人,卻說我衛國卑鄙,可笑。」

葉雨急道:「你放了那個女人,我就放了你。」

「堂堂衛國的王,豈能向你低頭?既然已有二百人去取她性命了,放不放我,悉聽尊便。」衛王道:「如果你只是要個女人,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只要願意歸順衛國,賜你三千衛國美女又有何妨?」

葉雨怒了,他忽然抓起衛王的衣襟,大聲道:「給我備馬,不然現在就殺了你。」

衛王道:「不備,有種現在就殺了本王,讓你和那個女人跟我一起死。」

軍師忽然打破這僵局,道:「你放了衛王,我來做你的人質,只要你答應,我保准你平安無事。」

衛王大怒:「放肆,豈能與許賊妥協。」

軍師道:「恕罪,保全大王的安危才是燃眉之急。」軍師見葉雨仍然拿捏不定,便朗聲對外面說道:「備一匹快馬,準備好乾糧和水。」

軍師轉過身,將佩劍解下,道:「我中了你的蒙汗藥,身上也沒有武器,你大可放心。若還猶豫下去,就追不上那二百士兵了。」

葉雨咬咬牙,無可奈何做出決定:「我要兩匹快馬,連在一起,把將軍綁在馬背上。把兩匹馬牽到院子裏,讓我能看見。」

老和尚的掌力非凡,直到將軍被結結實實捆在馬背上也沒醒來。

兩匹馬準備穩妥,衛國的士兵統統退下沒有阻攔,一眼就能望到將軍府的大門,沒有阻攔,葉雨才道:「先告訴我顏先生在哪裏。」

軍師道:「你把人放了,再告訴你不遲。」

葉雨道:「好,你將雙手綁在身後,過來。」

軍師照做,眾人也讓出了一條路。

葉雨左手抓過軍師,飛起一腳將衛王踢出老遠,右手回刀夾在他脖子上,緩步向前。

「弓箭手,射殺此人,莫要傷到軍師。」衛王後退兩步,忽然大聲命令。

葉雨驚道:「你出爾反爾。」

衛王冷笑:「軍師答應你的事,與我何干。」

都督連忙道:「大王三思,軍師還在他手上。」

軍師道:「都督,保住大王是做臣子的義務,我區區一條性命又有何妨。」

衛王肅然起敬:「不虧是衛國的好男兒。」

葉雨怒罵道:「都是衛國的小人!」

數十弓箭手引弓的剎那,老和尚忽然高聲喝止:「慢!大王三思。。」

軍師大聲打斷他:「老和尚你閉嘴,莫要替這許國刺客求情,他是衛國的禍患,給我放箭。」

許國的刀穿過軍師的胸口,鮮血噴灑而出,在空氣中綻放成一朵朵血花,一陣陣血霧,大廳里靜的出奇,彷彿濺在葉雨臉上便瞬間凝固的鮮血。

葉雨捨命往大門跨出三步,軍師已被七八支箭射穿。

這二十餘丈的距離,葉雨聽不見軍師倒下的聲音,聽不見衛王和都督的咆哮,聽不到老和尚對軍師的呼喚,更聽不見弓箭破空而來。

他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腳步聲,以及腦海里不斷回想着的一個名字。

「小木。」

直到他騎上快馬,怒馳出院時,他都感覺不到一隻箭已射入左臂的疼痛。

快馬亡命狂奔,街上的人連忙閃躲,揚起一路塵土。

衛國的弓馬手們得令騎馬追趕時,葉雨已經出了這小小的邊城。

陽光穿過枝葉,如繁星點點灑下。

葉雨跑了一個時辰,避開大道走小路,入了叢林隱秘之處,在一顆大樹下停住。

將軍被葉雨用水潑醒睜眼首先看見的,是葉雨那雙足以射穿自己的雙眼。

這雙眼睛怨恨,恐懼,憤怒,他疲倦,他疼痛。

「顏先生在哪裏?」葉雨問道。

「衛王還活着嗎?」

「我問你顏先生在哪裏。」葉雨憤怒。

將軍的苦笑里透著絕望:「看來最終還是沒能替湯老哥報仇。」

葉雨道:「我殺了掌門。」

「也好。」

「把顏先生藏好后回來報信的人在他們手上,這會兒他們已經在去的路上了,你快說顏先生在下落,來不及了。」

「這次沒得手,怕是以後再無機會了,我沒臉去地下見湯老哥。」

葉雨一把拽住將軍,往地上死死一按,咆哮:「你快說!」

兩人雙目對視,久久沒有說話。

半晌,將軍淡淡說道:「這裏很快就會被他們找到,我們會被包圍,什麼都來不及了。」

葉雨冷笑:「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打算我們能活着出來。」

將軍默認。

葉雨道:「可現在我們活着,趁追兵還沒到,我求你快把小木還給我。」

十年來,這是葉雨第一次求人。

馬蹄聲伴着塵土傳來,遠處的叢林人頭竄動。

「來的好快。」將軍仰天長嘆:「現在我終於明白湯老哥為何再三囑咐我們不要替他報仇了。」

「十年時間,斷送了鏢局幾十個兄弟的性命,大仇也不得報。草莽匹夫,終歸不是屠龍英雄。」

「你忍着點。」將軍按住葉雨的左臂鎮定說道:「你還要趕兩天的路,不要讓這箭傷裂開。」

將軍折斷箭頭,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彈指間拔出斷箭,解下腰帶替他綁緊大臂止血,緩緩說道:「湯老哥死後,鏢局幾經易手成了宅邸。幾年前,我借他人之名買下了宅子,現在,顏先生就在那裏。」

葉雨苦笑:「我早該想到的。」

將軍道:「你放心,我命人好生照顧顏先生,她很安全。到了那裏,你只需說你叫葉雨,是我的朋友便可。」

葉雨驚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將軍道:「追兵眨眼就到,到時候誰都走不了,我在這裏替你斷後。」

葉雨怔住:「你一個人抵擋不了多久,何必把命留在這裏?」

將軍釋懷的笑了,心中那顆吊了十年的石頭終於落下:「這是我欠你的,也欠湯老哥和鏢局兄弟們的。」

葉雨解下身上的刀遞給將軍,道:「留給你。」

「前面還有敵人,你自己留着防身吧。」將軍笑着擺擺手拒絕了,他從衣袖裏忽然變出一把短刀:「這把刀,本想緊急之時自己取衛王性命,看來要用在別處了。」

將軍拉着葉雨上了馬,別過頭,決絕道:「你走吧,我去替你引開追兵。」

葉雨不忍看他,只說了兩個字:「保重。」

「葉老弟。」將軍忽然喊住他。

葉雨拉馬停住,身後響起將軍的聲音:「替我跟顏先生說聲抱歉。」

那是葉雨從他嘴裏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馬蹄絕塵而去,留下身後朋友與衛軍的殺喊聲。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能撐多久,他告訴自己,自己一定要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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