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重陽(一)

第十章:重陽(一)

葉雨把將軍眼前的桌案一把掀掉,桌上的梅枝也隨之掉在了地上,他很久沒有這麼憤怒了:「是不是你做的?」

他沒問是什麼事,面沉如水的將軍卻冷冷回答:「是我做的。」

葉雨道:「為什麼?」

將軍道:「你和顏先生要是都走了,衛王就不好殺了。」

葉雨道:「你把她藏哪兒了?」

將軍道:「過了重陽節,殺了衛王,我就會告訴你。」

葉雨把刀放在了桌上,眼神似乎已經出鞘:「我要你現在告訴我。」

「要是不說,就想殺我?」將軍眯着眼睛看着他的刀:「你最好不要那麼做,我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顏先生了。」

葉雨愣住,剎那間,十年重逢的暖意,瞬間轉做離別的痛苦。

將軍道:「我既然已經這麼做了,那麼就表示考慮的很周全,你放心,顏先生現在很安全,我已經讓人帶她離開這裏幾百里,你找不到的。只要我們好好配合,殺了老賊后,你們就能團聚。」

葉雨冷哼:「我要是不配合呢?」

將軍道:「如果你不在乎顏先生的死活,可以不配合。」

葉雨一瞬間的震驚后,刀光如閃電般劃過,穩穩停在將軍的脖子上,他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動怒了,也很多年沒這麼大聲說話了:「要是敢動她一根手指,我就不念舊情要了你的命。」

「我連她一根頭髮都不會碰,只要重陽節那天你乖乖躲在暗室里。」將軍悠然說道:「你也放心,我會讓人好吃好喝伺候顏先生,不會讓她受苦,好讓她安心製藥。」

葉雨道:「她不會同意的。」

將軍道:「顏先生會同意的,因為我告訴她,如果拒絕,你就會死。」

一陣怒血衝上頭,葉雨詫異的說不出話,一口膿血瞬間從他嘴裏咳了出來,彎下腰不停的咳。

這也似乎是他十年來咳的最厲害的一次,咳的他喘不上氣,咳的他青筋暴起,從嘴裏擠出兩個字:「小人!」

對於接下里幾天發生的事,葉雨的記憶里只有不停的咳嗽,咳到天亮,咳的睡不着覺。

幾天後,將軍安慰葉雨:「我派去安頓顏先生的人回來了,還捎回了兩包葯帶給你,說是治你咳嗽的。」

葉雨接過他遞來的葯,冷冷說道:「真沒想到,你是個做事這麼狠的人。」

「葉老弟,沒什麼狠不狠的。」將軍又從身上掏出一包東西,嘆道:「這也是一起捎回來的,顏先生已經把迷藥配好了。」

「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佛者?仙者?」將軍又嘆了口氣,道:「說什麼不願害人,都是狗屁。」

葉雨沉默。

將軍繼續說道:「你也一樣,說什麼自己放下了,說什麼不願再殺人,也是狗屁。」

「殺了衛王,你我就是陌路人。」葉雨給將軍留下這句話后,眼裏透出的神色已把自己與對方的過往恩斷義絕。

將軍看出來了,但他不在乎。

最後,葉雨問道:「是不是衛王死了,你就會把她安然無恙的還給我。」

將軍鄭重的拍着他的肩膀,真摯的說道:「我答應你,只要事情辦妥了,一定毫髮無損的把她還給你。」

這是葉雨認識他以來,聽他說過最真誠的一句話,儘管他狠毒,他卑鄙,此時此刻的承諾也是讓人確信的,就像將軍閃著光芒的雙眸一樣。

接下里幾天,葉雨不再看見將軍,他把自己關在小小的醫館里,用醫館里磨剪子的磨石,細心的磨起他的許刀。

這把似乎已經老去,有些生鏽的刀,在磨石上來回摩擦幾日後,又泛起昔日的寒光,成了一把屠龍的刀。

就像一把尺子,在這陰暗的角落裏,丈量著千里之外一個帝王的生命。

他一次次忍不住咳出濃血,腥味染指了這裏,將軍當然看不見這一切,就好像這幾天葉雨也看不見將軍一樣。

將軍先用幾隻狗試了顏先生的葯,然後自己也親自試藥,只要在酒菜里放入微量,喝不了幾杯,吃不了幾口,用上幾柱香的時間,人立刻就會感到全身麻痹,動彈不得。

他很滿意,他心裏最大的一塊石頭放下來了,那幾天他笑的很放鬆,無論是走進妓院前,還是離開妓院后。

妓院是個文人大夫的風雅場所,並不歡迎大老粗,若不是將軍這個身份再加上他花了足夠的銀子,那裏的女人依然會瞧他不起。

將軍不在意花錢,更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大仇得報之日越來越臨近,他需要宣洩,需要滿足,需要贖回那些生命中悄悄溜走的歡樂。

他嘗遍了許多男人一生都沒嘗試過的女人,她們或美艷,或高貴,或嬌羞,直到最後,他也沒能總結出自己究竟喜歡哪種女人。

他不在乎,他只需要宣洩,只需要在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之前,得到某種獨特的撫慰,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直到重陽節前幾天晚上,將軍和葉雨才又見面了。

那天夜裏天上下着冰冷的細雨,披着月色的白凈,揮灑在邊城的每一塊瓦片上。

見面的地方在將軍府,就在麒麟座的暗室旁。

將軍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玉制的鈴鐺,問道:「你還認得這物件嗎?」

葉雨點頭,道:「這是當年湯大哥的馬鈴。」

「這件東西跟了我很久,馬兒已戰死,只剩下這鈴鐺。」將軍道:「重陽節那天,我會觀察他們,待他們確實已經中毒,時機成熟,便會搖響這支鈴鐺,你立刻動手。」

玉鈴鐺清脆悅耳,隔着暗門也能聽的十分清楚,他親自試過很多遍。

葉雨淡淡道:「當年范增示意項王殺沛公,也是以玉為號,好一個鴻門宴。」

將軍笑道:「原來你知道。」

葉雨道:「讀過一些兵書。」

為了試一試葉雨的刀夠不夠快,將軍準備好了一個稻草人,坐在王座上。

葉雨躲在暗室里。

座下的將軍,兩隻手藏在袖子裏,輕輕晃了晃,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玉鈴聲。

鈴聲一響,寶座後面的暗門就忽然打開了,一條人影彈起,葉雨手裏的刀襯著燭光,只輕輕閃過一閃,稻草人的人頭便和這刀光一樣輕輕落下,無聲無息。

草頭並沒有飛出去很遠,刀鋒劃過稻草人的脖頸時,輕的幾乎沒有聲音。

將軍忍不住拍手稱讚:「好快的刀,我本想把這草人在水裏泡一泡再讓你試,因為那樣更像人的皮肉,可想想還是用這沒泡水的草人讓你試,才顯得出葉老弟的本事。果然沒看錯你,這件事真的不難辦。」

葉雨道:「刺王,真的這麼簡單?」

將軍忽然變得語重心長起來,他用一種敞開心扉的口吻說:「你看看這偌大的將軍府,看看我庫房裏堆著的金銀財寶,看看我酒窖里藏着的好酒,看看我的吃穿,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這麼富足?」

葉雨道:「為什麼?」

將軍道:「這都是我跟衛王主動要的賞賜,為的就是告訴他,我是個廢人,我什麼野心都沒有,立下軍功只為貪圖享樂,只要不斷賞給我金銀珠寶,我什麼志向都沒有,讓他覺着我就是個忘了湯劍離,只知道在他面前搖頭擺尾的一條狗。」

葉雨冷笑:「你不是只好狗。」

將軍道:「得手后,我會馬上用一句話告訴你顏先生在哪裏,你從大堂的後門走,那裏把守的士兵還沒搞清楚狀況,你可以很容易就脫身。至於我,你不用管。其實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脫身,我也不在乎,你一定也不在乎。這些都不重要,取了衛賊的人頭才是最重要的。」

葉雨道:「這麼做很冒險,你可以在這埋伏一批刀斧手,這樣更容易得手。」

「沒有用的,衛王做事及其謹慎,他進府前,會派親衛隊進來清場,除了幾個僕人,閑雜人等都會被清出去,根本埋伏不了人。」將軍嘆了口氣,道:「就連廚房他都會派人盯着,每道菜都要驗毒,顏先生能配製出無色無味的蒙汗藥已經非常不容易,普通的蒙汗藥馬上會被發現,更別提劇毒。」

葉雨道:「她既然已經做出葯了,那你可以現在就告訴我她在哪裏,你大可放心,因為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敢去,你可以威脅我,只要我前腳走,你後腳就讓人殺了她。」

將軍嘆了口氣,道:「葉老弟,我也這麼想過,可是我這傳令的速度萬一要是沒你去的快可怎麼辦?再說了,你也可以不用親自去,找個朋友,也可以替你去把這差事辦了。」

葉雨淡淡說道:「我沒朋友。」

將軍道:「我們已經十年沒見了,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沒朋友,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不讓你知道的好,你說對不對?」

葉雨冷哼,道:「最開始,我還有點報仇的衝動,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一場交易了。」

將軍揮揮衣袖,道:「無妨,你要一個女人活,我要一個男人死,各取所需而已,葉老弟非說這是交易,也無所謂,那咱就把交易做到底。你要的女人,她現在活的生龍活虎,可你這殺人的手藝,是不是要練的更嫻熟一些?」

說完,他指了指角落,葉雨順着他的手望過去,才發現大堂的角落裏堆著幾十個早已經做好的稻草人。一個個沒有生命的假人,襯著搖曳的燭光,透著讓人不舒服的詭異。

葉雨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多練練。」

重陽節,菊花開的正艷。

天亮前,將軍焚香,沐浴,披甲,出城五十里迎駕,這是衛王應該享有的尊重。

二百騎兵跟着將軍從南門出發,全城的百姓受令聚在城門口,迎接王的到來。

太陽還沒出來,他身上的甲胄印着晨光閃著金色的光芒,若不是今日衛王駕到,城裏的人甚至會誤以為他就是天下的王。

他只是眾生中小小的微塵,就連這二百最精銳的騎兵,也不過是落入江河的雨點。

將軍先看見的,是衛王所率部隊里的開路先鋒,那是三匹烏黑的駿馬,馬上的士卒勇猛威武,中間一騎豎起的大旗上,燙金大字「衛」。

見到大軍,將軍和二百騎兵翻身下馬,以示尊重。

這支部隊浩浩蕩蕩足有二十餘萬人,騎兵至少就有三四萬,黑壓壓的一片,就像一條不見尾的神龍,揚起的塵土足以把二百騎兵沒入黃土。

丐幫幫主走在隊伍前面,經過十年的征戰,他搖身一變,從一個乞丐頭子變成了大將軍,也讓丐幫的叫花子們穿上了新的衣服,刀槍代替了原本的乞討的竹棍。

十年過去了,幫主眼神里已不再有飢餓,身體比以前壯碩了許多,有時候感覺比十年前更年輕,比與他騎馬并行的駙馬還年輕。

駙馬正而立之年,是衛國建國以來最年輕的大都督。英姿颯爽,腰間掛着衛王欽賜的佩刀,只看他俊秀的外表,根本無法想像這個漂亮的男人,是個夜裏拿鞭子抽打女人的禽獸,是發泄完后一腳把公主踢下床的駙馬,更不敢想像他就是當年老寨主的二公子。

自從十年前老寨主死後,他之所以沒有繼承父親留給他一山寨的人馬和財富,是因為衛王不僅能給他一顆大都督的官印,還能給他一個漂亮的公主,以及一把精緻的佩刀。

獲得這些的代價又是那麼輕,僅僅是把黑苗寨的山頭燒了,讓弟兄們充軍,這是多麼划算的買賣。在沙場上征戰了兩年後,出來的弟兄才死了一半,年輕的駙馬更加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划算的一筆交易。

尤其每次蹂躪過公主后,第二天喝着酒跟人炫耀着公主的美味時,他就覺得自己這個駙馬很威風,而這一切僅僅是犧牲一半弟兄換來的,他常常會帶着滿意的微笑。

痛苦的公主當然不能理解這一切,她好幾次跪在衛王前面苦苦哀求,流着淚告訴父親,那個畜生在經期的時候都不會放過自己,甚至把衣服脫掉讓衛王看自己身上的傷。

有十幾個姐姐的公主無法理解父親,正如衛王無法理解公主一樣,明明只要犧牲掉自己一個女兒,就能讓黑苗寨死心塌地的為自己賣命,這麼划算的買賣,這個不孝的女兒怎麼就是不懂為父的苦心呢?

衛王並不擔女兒尋短見,他有十幾個女兒,隨時可以再賜一個給駙馬,他要讓這個年輕人永遠做駙馬,永遠替衛國賣命。

這一切犧牲和交易都是為了打敗許國,就連走在幫主和都督後面的少林方丈也不例外。

十年歲月讓方丈蒼老了許多,他的背更駝,長須已不見青色。當年他帶着幾十個僧侶出走少林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方丈,只是個又老又頓的和尚。

他用自己的方式普度眾生,每一次出征前都帶着僧侶們詠經誦佛,保佑將士平安歸來。每次祈禱后,老和尚又會帶着僧侶們重新安排法器,開始超度亡魂的儀式,因為他知道許多人是回不來的。

縱然這亂世殘殺眾生如草芥,縱然這亂世讓跟着他的僧侶一天天變少,縱然他看着身邊的人做着骯髒的交易,老和尚仍然保持着一顆慈悲的心,遵守僧人的每一條戒律,徒步行軍,忍飢挨餓,嘗遍人間疾苦,與眾生的苦難融為一體。

老和尚度人度己,這十年對他而言是一次漫長的苦行,對華山的掌門來說,也是人生中最艱苦的修行。

為了修道,掌門忍痛打破一條條原本自己恪守的戒律,他開始喝酒,吃肉,騎馬,換下道袍,這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行軍打仗,為了不拖累別人。

只要守住衛國山河,自己這小小的戒律又算得了什麼,衛王欽賜的軍師頭銜,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劍從江湖殺到華山,從華山殺到沙場,從沙場殺到帥帳,如今已有數年未曾殺人,因為衛王告訴他,自己是個難得的智囊,應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於是,他接過軍師大印,寸步不離衛王的身邊,替他出謀劃策,分憂解惑,如果不是他頭上盤起的髮髻是道家的番天印,早已看不出軍師是個道士。

這次衛王御駕親征,破城殺敵,排兵佈陣,每一條重要計策都是軍師親自策劃,事無巨細,任勞任怨,不求任何回報。

如今到了這邊城,傳令兵告訴他大將軍帶着二百騎兵出城迎接,也是他走到衛王身邊親口彙報的。

如果這二十萬人馬是一條長長的巨龍,那衛王就是那顆閃爍的龍眼,他的光輝讓這條龍有了朝氣的精神,讓這飢餓的龍,隨時準備吞噬所有敵人。

衛王身上的鎧甲被滿滿的龍紋包圍,每一條龍擺着不同的姿勢,或張牙舞爪,或呼風喚雨,無不兇猛異常。這是衛國唯一一件帶有龍紋的鎧甲,龍飾在軍中並不犯忌,只是將士們更願意把龍作為衛王專屬的紋飾,以表尊敬之心。

鎧甲上的龍迎著朝陽初升,年輕又有活力,就像衛王的氣度一樣,雖然他的容顏已經開始老去,但他知道,只要還能騎在馬上,攻破一座座城池,為祖國開疆拓土,自己便永遠年輕。

衛王胯下的白馬是衛國特有的品種,擅衝鋒,力氣大,為了和將士們同甘共苦,馬鞍並沒有十分豪華,唯一的不同是這匹馬上有一支絲綢的布口袋,用金線綉著一個閉眼龍首,卻不見龍身和龍尾。

這支華麗的口袋是衛王出征前命工匠趕製,為許王準備的,他要親自砍下許王的頭顱,裝在這個口袋裏。

當秋風吹起這支口袋時,將軍的身影就入了衛王的視線,還有他身後齊整跪在地上接駕的二百士卒。

「末將恭候大王駕到。」

衛王抬手不說一個字,他身旁的軍師示意說道:「將軍辛苦了,起來吧。」

隔着好幾丈遠的衛王看着他從地上起來后,與他對視了一眼,便是給予這個鎮守邊城將軍的所有尊重。

塵土飛揚,透過每個人的甲胄,吹起長槍的紅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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