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銷去・下(番外)

香銷去・下(番外)

()尹鷺翎被抱走後的三個月的時間裏,王雪芙完全沒有看見過自己的孩子。WWW.NIUBB.NET牛bb小說網

初時她無數次提出請求,剛開始尹傾鴻還會派人來安撫,尹傾鴻也會偶爾親自來看她、要她不用擔心,到後來她的請求直接遭到了無視。

等到她意識到聖上的不耐煩時,她只能含淚忍耐。

因為如果激怒了皇上,遭殃的很可能是在他身邊的孩子。

男人試着偷偷去華慶宮看看,但那裏是皇帝寢宮,明暗戒備皆森嚴,且他本就是從皇帝手底下偷出半條命的人,如今已是萬萬不敢近那人身了。他只能遠遠地看着,偶爾奶娘抱着小皇子出來曬太陽,他就能看到那指節大小的人影,連五官都看不清。

離得太遠,也聽不到小孩子的哭叫聲。小鷺翎本來就不喜歡哭,送進華慶宮之後連個聲響都聽不到了,男人遙遙地躲著,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聽見小孩的哭聲還是不想聽見,每天只能無奈地來,再空落落地回去。

回去之後還有一個沒了魂兒的女子等着他去安慰。雪芙最近吃睡都不踏實,生完孩子后豐滿起來的身體又消瘦下去,本來寡言少語的男人如今被千錘百鍊得哄人話說得極順溜,嘴皮子都快磨出繭子來。

「你若果熬壞了身子,皇上更不會讓小皇子近你的身,到時候小皇子能出來你也見不到了。」

這樣一句話男人換了百八十種說法每天念一遍,雪芙才能勉強吃點東西,對他笑笑。

他又要與她分析這其中的好處:至少在皇帝身邊比在她身邊安全,且宮裏一部分人自然不會覺得最怕吵鬧的皇帝會真的突然轉性喜歡起小孩子來,他把一個孩子留在身邊絕對是有所利用的,亦即是說這孩子很有可能被犧牲掉,那麼對他們來說也就沒有了威脅。

對於本就無意讓孩子繼承皇位的雪芙來說,這是件好事。男人不斷地說服著,讓雪芙放寬心,同時他也暗暗調查著皇上究竟想做什麼。

三個月後,雪芙終於再一次看到了她的孩子。

尹傾鴻抱着孩子來看她,雖仍是淺笑,卻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

小鷺翎在這三個月里看起來是長大了一些,看到自己的母親時,原本暗沉沉的墨黑眼珠猛的亮了起來,但在向她伸出手之前卻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人,眼神中帶着點畏怯與請求的意味。

尹傾鴻似乎很為孩子這種態度感到高興,眼睛笑得眯起來,美得讓人目眩神迷。

從他手中接過自己誕下的骨肉,長大了許多的孩子沉甸甸的、服帖的壓在她懷裏,讓她的眼眶瞬間泛紅。

「陛下——……」

她斟酌著,小心地說出自己的乞求,「皇兒還小,總不能離母親太久,能不能……能不能、多讓臣妾照看些?」

她沒注意到,她懷中的小人兒也瞬間回過頭去看他的父親,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對墨黑的眸子閃爍著一模一樣的企盼,被看的人忍不住笑起來,像在看兩隻乖巧地伏在一起的小狗。

「愛妃放心,從今以後,朕會多帶小翎兒來看你。」

母子相見在這宮中都成了一種恩赦,雪芙卻已很高興:與那三個月相比,接下來的日子起碼有了些盼頭。

短暫的相見過後那人又抱着鷺翎回去了,雪芙向男人複述自己與皇帝的對話,男人聽得皺起眉來。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雪芙停下來,喜悅的眸子中突然染了憂色。

「他說帶小皇子過來,是不讓你去找么。」

「這……」雪芙又憂傷起來,「果然是防備着王家么?孩子在他身邊會不會吃苦……」

她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她抱着孩子時,無意中碰到了他的小屁股,很少出聲的鷺翎卻驚得「啊」的一聲,嚇了她一跳。

一旁的尹傾鴻解釋:「昨天朕想與他共浴,但水溫對他來說似乎燙了些,當時他不斷掙動,朕一時沒抱穩,就……所幸朕手快,只燙紅了一小片,再加上有點摔青了。他呀,在朕面前總是不乖,這也算是個教訓。」

他說這話時依舊笑着,一點愧疚或心疼的意思都沒有。小孩子皮肉嫩得很,若是他能聽奶娘勸告怎可能把孩子燙傷?雪芙當時只顧著心疼也忘了細想,如今想來,莫非自己的孩子正不停受苦?

一想到自己十月懷胎誕下的那個乖巧惹人憐愛的孩子在那人手中不知受着怎樣的折磨,雪芙就覺得好像有人把她的心挖出來放在火上烤一樣。

「這可怎麼是好……不行,我得把孩子帶回來。」

要是真能帶得回來,哪會讓孩子在那人手中呆到現在?男人默默地想着。雖然自己也不常與鷺翎接觸,但心裏是憐他疼他的,哪裏忍心看他那雙與雪芙相似的眼中帶着驚懼與傷痛?

「家裏那般,宮裏這般,我可該怎樣是好?」

「再等等……唉。」男人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除了等,他也確實沒別的事能做了。

如此,時間一天天過去,倒是平順下來。雖然不能每天得見,尹傾鴻倒也時常把鷺翎送過來,雪芙的面上又現出喜色,每天想着孩子的模樣便能自己笑一天。

因為男人說如今他們也做不了什麼,身邊又太平,男人自己便能應付過去,雪芙便撿起未出閣時的女紅手藝來。王家小姐的綉品當初也是名滿京都的,誰家貴族的小姐出嫁前都想着討上一件,不過後來家裏認為王家的小姐像綉娘一樣為別家綉畫實在有辱王家大族的臉面,便禁止她再把繡的東西拿給別人了。

如今終於得空,她又動起手來。孩子膚色白得晶瑩,穿白色的衣服最好看,她挑了明的暗的銀線白線,在綢緞上綉一隻只展翅的白鳥、一片片舒捲的白雲、一朵朵秀雅不女氣的白花。

「我聽說一般人家的母親都要把孩子從小到大的衣服做好,我覺得這很好。」

男人有些哭笑不得:「那是因為窮,買不起衣服,沒有綉這麼細緻的。」

而你這活像是要給女兒綉嫁衣。他把這句話吞在肚子裏,看她依舊笑笑地縫。

烏雲斜墜,黛眉平順,一雙黑色的星子帶着為人母的幸福,蔥根似的尖白手指勤快地動個不停,快活得似要唱起歌來一樣。

她手極快,趕在天寒之前制出個銀緞面的小襖子,領子袖口和下擺鑲著一圈白白軟軟的毛,如意盤扣上綴了打磨好的貝殼,緞面上是一群高飛於雲端的白鷺。

她親手把小襖子穿在小鷺翎身上,一邊喜滋滋地打量,一邊輕聲地唱:「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小鷺翎本來正用蒜瓣似的短小手指擺弄著袖口的白毛,這時卻抬頭看着她,聽得專註。

雪芙禁不住滿心的疼愛,把快要抱不動了的孩子抱到自己腿上來摟着,笑着對他嘟噥:「我的小翎兒,你聽得懂么?……長大了可不許忘了娘,聽到沒?」說完去親他的小臉蛋。

小鷺翎卻似在考慮什麼,乖乖讓她親個夠后,突然開了口:「媽媽……」

他看雪芙愣了一下,自覺失言似的低了一下頭,又叫了一聲:「娘。」

「……」

雪芙一時說不上話來,那麼多喜悅、那麼多疼愛、那麼多感動,堵在她的胸腔里似要把她撐爆了一般。生育的痛苦、勾心鬥角的疲憊、等待中的心酸與不被重視的委屈,都在那軟軟的一聲中化成了一兩滴淚,自眼眶中滑出,墜在孩子仰望着她的小臉上。

「哎。」她低低地應了一聲。

孩子的一聲呼喚,那大概所有母親心中最動聽的音聲。

「小壞蛋,你還要我多喜愛你才行呢?」她低低的嘆,身心都因為幸福而發軟。

「娘……」孩子伸手摟着她的脖子,有些小心翼翼的、湊過來用臉頰蹭她的髮髻,看雪芙沒有不高興,才小聲地笑起來。

他總是有些小心翼翼,像怕自己的母親甩開他一樣,試探的、有些猶豫的向她表示親昵,好像一隻小小的河蚌,慢悠悠地露出一點白嫩嫩的柔軟的肉,只要稍微嚇到,就會快速地縮回殼裏。雪芙不知道他為何會這麼顧忌,總是心疼他,真真的含在嘴裏都怕化了。

母子倆正相依著體會彼此的依賴和寵愛,有個聲音卻插了進來,雪芙立刻感到自己懷中的孩子僵了一下。

「明明和朕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卻還是和你親昵些呢……他到現在還沒開口叫過朕呢。」

尹傾鴻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來到了二人身邊,雪芙抬頭看他笑臉,不知為何覺得心底生寒。

「臣、臣妾叩見……」

「不用多禮了。」尹傾鴻伸手將她一脫,順勢把小鷺翎帶回了自己懷裏。

孩子到了他手裏便發蔫,軟軟地靠在他身上,沒精打采。他也不在意,伸手摸了摸那比兔毛還柔軟的頭髮,小聲地在鷺翎耳邊說了一聲「不乖」,說完輕輕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小鷺翎又是一顫,慢慢將自己縮成一個小團。

尹傾鴻笑了一下,道:「愛妃一雙巧手朕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算得上京都一絕,翎兒穿這衣服真好看。」頓了頓,又道,「相比之下,你給朕繡的那雙錦靴倒是遜色了些。」

雪芙面色瞬變,尹傾鴻卻哈哈一笑:「別在意,朕開個玩笑。那雙靴子可比繡房裏送出來的要華美多了,朕喜歡還來不及……正好前幾日北邊貢過來一件好東西,正好給你,算個回禮。」

上好的大裘被人送上來,純白的部分是剛換毛的野狐腋下最柔軟的那一點一塊塊用極密的針腳縫成的,領子上一圈貂絨泛著紫黑的光芒,在天光下每一個毛尖都反射著一點微光。雪芙忍不住伸手去摸,手下的毛皮順滑柔軟,與鷺翎的肌膚一樣讓人愛不釋手。

她的面上泛出些紅暈。這是她的夫君第一次鄭重其事地送給她的禮物。

尹傾鴻看着她那比月色更凈潔的面上泛起的那比春華更惹人憐愛的緋紅,看着她忍不住微顫的蝶翼般的羽睫,想着懷中的這難馴服的孩子將來也會有這般風情,便笑得愈發讓人心動。

「喜歡么?」他問,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滿意道,「這是第一份禮,接下來,朕要送你一份大禮。」

幾天後,雪芙坐在比出嫁那天更華麗精美的鳳輦上,被一路送往空置已久的來儀宮。住着佳麗三千的後宮終於迎來了它的主母、母儀天下的皇后。

後來雪芙曾想,自己那時是何等幸福與天真,有了心愛的骨肉,又自以為得到了那個男人的重視,便忽略了男人的勸告,忽略了心中巨大的不安。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尹傾鴻給了她美夢一樣的生活。他雖然不常到來儀宮看她,卻也幾乎不再去別的女人那裏,她的孩子在長大,能跑能跳,也比小時候更愛笑更懂得撒嬌,她皇后的位子因她的孩子受寵而牢固,她那常年熱心事業的父親也因此坐上了宰相的位置,從而對他這個女兒以及外孫也重視起來。

讓她從美夢中醒來的,是鷺翎中毒的消息。

她自然心急如焚,男人更是皺起了眉。

「這事有蹊蹺。」他分析給雪芙聽,「其一,如今皇子們都還沒長大,各方勢力該不會這麼早就下重手才對;其二,就算下手,也該從不起眼的開始,怎麼有人敢一上來便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下手?其三,下毒怎麼會成功?皇子與皇上一處吃喝,為何皇子中毒皇上卻安然無恙?」

雪芙心驚:「你是說,這是皇上故意為之……?」

「也許不是他親自動手,但免不了借刀殺人的嫌疑。」

不管是故意為之還是借刀殺人,他將小鷺翎置於危險中不顧是確實的了。

雪芙瞬間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頹坐到椅子上。雖然受到打擊,心思卻電轉,半晌后輕聲道:「……此事危險,但我只能拜託你了。你能不能……」

「我知。」男人打斷她,用溫柔的視線安撫她,「這邊我會調人手過來保護你,我這就去華慶宮那邊看着皇子。」

當夜他便前去華慶宮,王家對於帝座早有覬覦,費了多年心血才在皇帝的暗衛中穿插進去那麼兩三個人,男人取代了其中一個與自己身形相近的守在華慶宮內。小皇子昏睡了許多天,他就藏了許多天,不眠不休,緊盯着鷺翎的同時也緊盯着尹傾鴻。

終於,他在某個夜裏,聽到了尹傾鴻與忠勇王尹傾晗的對話。

許多年來尹傾鴻對這對母子的奇怪態度終於有了解答,男人卻沒有恍然大悟后的喜悅,他懷着一腹心事,小心翼翼地回到來儀宮。

鷺翎作用有三:一來皇帝欲報當年明丞相捨身相救之恩,誓立明妃之子為帝,而比三子尹蒼遠早幾個月出生的鷺翎便是保護那三子的幌子;二來大皇子尹淳德之母所在的湘家早年握有兵權,雖家主死後湘家無人主事,如今已日漸衰弱,但皇帝依舊要借王家之子來打壓湘家,讓他們永不得翻身;三來以鷺翎作為餌,讓以王家為首的謀逆當人集結起來,好在日後一網打盡。

除此之外,再順帶的用他這最受寵的身份滅掉幾股小勢力,也算是物盡其用。

雪芙剛開始面上還現出驚怒之色,聽到後來,已是連一絲表情都沒有了。

「好狠的心……他好狠的心……」雪芙悲笑一聲,「他是連活路都沒給我兒留一條,那也是他的親骨肉啊……」

她憤怒,因為有人即將傷害她的孩子;她傷心,因為那個惹人憐愛的孩子要受許多痛;她不甘心,為何是我?為何是我的孩子?!

「最是無情帝王家。」男人靜靜的說,「如今我們要做的,是周密部署,讓皇子安全。」

「是了。」雪芙快速地收斂情緒,她現在需要作出決定,「奪位或遠逃……得讓他走。宮裏太臟太暗,我不想我的孩子在這種、這種地方度過他的一生。」

男人點點頭。雕金厲鬼,紅粉骷髏,若是可以,他也想早日離開這妖魔巢穴般的充滿醜陋**的漩渦。

「我倒是有個想法。」

「你說。」

「你先說,你是要王家,還是要皇子?」

雪芙蹙起了秀氣的眉,她想了不多時,堅定道:「我的翎兒是最重要的。哪怕是賠上整個王家……算上我,我也要讓那孩子平安無事。」

「那好。」男人道,「那就不妨推波助瀾,靜觀你的本家和皇上的鬥爭,王家的暗衛則要拉攏過來為我們所用。」

「這不難,母親的令牌本就在我手裏,父親大概不知道王家暗衛早就在母親當上首領之前便從王家脫離出來、唯以此令是從。」

「嗯。接下來我們要去推湘家一把,先用湘家耗去皇上的力氣,我們也好坐收漁翁之利。據我所知,湘妃倒是從他父親那裏得到些人手,我們得讓他們都動起來,才免得來找皇子的麻煩。」

雪芙點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有一點可能要苦了你。」

「什麼?」

男人的目光定在雪芙面上,一字一頓:「不、能、再、親、近、皇、子。」

「……」雪芙瞪大了眼睛,半晌輕聲問,「為什麼?」

「你是王家的人。」男人也輕聲地回答,「皇子與你親近,便是王家的皇子。」

「但是那是我的孩子……!」雪芙急急的喊了一句,又驟停,她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然後哀求似的開口,「沒有別的辦法么?」

男人靜靜看着她,面無表情,卻滿是憐憫與悲切。

雪芙苦笑起來。她知道男人說得對,且她也注意到,每次她跟鷺翎親近,尹傾鴻都會笑得很冷。

「我知道了。我會慢慢疏遠他。」

她好不容易有了歸宿的愛情再次被深埋在心裏。靈與肉分離開來,她的身體是沒有心的人偶,她用整個靈魂去愛護她的孩子。

她把她的骨肉推開,她看着那個乖巧的孩子驚慌失措地望着她。

她的整個身體都因為疼痛而麻木了。

很苦很苦,很痛很痛。

卻連淚都不能流。

連嘆息都要咽回肚子裏去。

就快了。就快了。再忍一忍。她不斷對自己說。那十多年的日子每天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到了她終於做完了她想做的事的時候,她連怎樣去笑都忘記了。

「我的翎兒,你終於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她輕輕拍撫着她已長大的翎兒的背,如同當初對待那個專註地叫着她「娘」、小心翼翼地親近她的孩子一樣。

哪怕是死,也已能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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鷺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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