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喬小川真是恨死了父親!自他回來到現在,喬國棟就沒一天高興過,整天垂頭喪氣,長吁短嘆。中間剛有那麼一天,他像是精神抖擻,信心十足,結果讓秦西嶽當著代表的面一頓教訓,他的頭又垂了下來,更像是掉進萬丈深淵。

眼下張祥生和秦西嶽帶領的調研組已經打道回府,喬國棟的精神氣兒,卻一點不見好轉。

「你能不能打起點精神來,你這樣子,真讓我擔心。」他說。

「讓我怎麼打,我現在這樣了,哪還有精神?」喬國棟說。

「你現在哪樣了?你不能自己把自己搞垮。」喬小川說。

「我自己搞垮自己?他們這麼多人整我,你難道看不見?」喬國棟的聲音突然高起來。

這些日子,他老是這樣,要麼一聲不吭,長久地坐在沙發上發獃。要麼,就沖別人發火。喬小川給他雇了一小保姆,剛剛一天,就讓他罵走了。喬小川知道,父親是丟官丟出病來了,他是一個把官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上次從市委挪到人大,就低沉了好一陣子,還染了一場病,差點就上不成班,這一次,怕是真要出事。

他無奈地嘆了一聲,他能理解父親,一個一輩子在官場摸爬滾打的人,生命早已染成了官色,一言一行,一喜一哀,都跟官場的起伏有關。這種人喬小川見得多了,父親可能是最典型的一個。一輩子為官,一輩子卻不知官的真諦,說到底,膽戰心驚,處心積慮,就為了那頂官帽活著。喬小川以前也以為他們活得滋潤,活得體面,活得有價值,後來離開這個圈子,才發現,父親活得很奴!他心裡早沒自己了,早不知道自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七情六慾應該愛應該恨的人,他們成了官帽下的一條哈巴狗,只知道看別人臉色,只知道聞著官場的氣味行走,卻不知道行走為了什麼,更不知道這樣的行走本質上跟殭屍沒啥區別。

當然,這些話,他是不能跟父親講的,也用不著講。父親如果能明白這些,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他看了一眼父親,忽然覺得他可憐,很可憐。

他為父親再次流下一場淚。

流完,喬小川就打算拯救父親了。其實這些日子他已經在拯救父親了,父親變成這樣,罪魁禍首就是強偉,喬小川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搞倒強偉,讓這個心狠手辣的傢伙也嘗嘗被踢出官場的滋味。

喬小川一開始也是奔著那起車禍案去的,似乎強偉留給人們的把柄,就這一件事,但很快,他便發現錯了,錯得離譜。那起車禍案跟強偉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從可靠的渠道打聽到確鑿的消息,事情是周鐵山搞的,喬小川犯不著跟周鐵山斗,這是他的做人原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說憑他現在的實力,跟周鐵山較勁兒,只能是找死。他是一個聰明的人,聰明的人往往會另闢蹊徑。很快,他就將目光盯向許艷容,甭看現在作風問題已不是個問題,但作風跟作風不同。像他喬小川,就算搞十個百個女人,別人也是眼睜睜地望著,不會跟他急。強偉不同,誰讓他是共產黨的幹部,共產黨的幹部公開搞女人,這還了得!況且搞的還是自己手下。喬小川已聽說,東城區委正在摸許艷容的底,她很快就要升到法院副院長的位子上,直接做院長的可能也有。如今脫了褲子就坐直升飛機的女人多得是,人們不會感到有什麼不正常。

官場上歷來的捷徑無非兩條,一是錢,二是色。

喬小川不惜花重金,從省城銀州請來私家偵探,要搞就要搞徹底,就要搞得他緩不過氣。可惜強偉去了北京,這段時間他白等了。喬小川決計,一旦照片到手,他先拿給強偉老婆胡玫,那女人喬小川了解,天下第一醋罈子,到時候,讓強偉後院先起火,然後再一步步收拾他。

第二樁事,喬小川進行得很隱秘,就連父親喬國棟,也讓他瞞住了。他怕自己的行動嚇壞父親,讓本來就神經脆弱的父親更加脆弱。作風問題可以把一個官員搞臭,搞倒還有點難,如今要想搞倒官員,就得挖經濟問題。喬小川不相信,強偉在河陽做了六年市委書記,會在經濟上不留下任何把柄,他真的就那麼乾淨?天底下哪有不吃腥的貓啊,父親喬國棟這種人,是想吃,卻實實在在吃不到,腥離他太遠了,老也夠不著。強偉呢?

終於,喬小川通過當年當地稅副局長時的一個關係,打聽到一件很隱秘的事。幾年前強偉挪用過一筆資金,四十五萬,這錢是用來安置紅沙窩村山區移民的,也就是王二水他們應該拿的錢。當時強偉拿得很急,具體做了什麼,無人可知,也沒人敢問。過後,強偉用自己的工資還了一部分,不到六萬,尚有近四十萬的窟窿。喬小川斷定,這錢強偉一定是用在了官道上。

他竟然挪用搬遷戶安置資金,這罪名,決不比貪污輕。

喬小川很興奮,這事讓他想起了一句話:「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他決計從這條線索查下去,順藤摸瓜,挖出更大的黑幕來。他安慰父親:「你就放寬心,這事總會過去,別把問題想那麼嚴重。」他指的是老奎這件事,陳木船至今揪住父親不放,既不下結論也不做更廣泛的調查,反反覆復把目光限定在父親身上。喬小川當然清楚陳木船的險惡用心,他是想徹底整垮父親,要在精神上給父親以毀滅性的打擊。

這個可恥的小人,戴著政治假面具的小丑,喬小川不會放過他。等陳木船跟宋銅再次把父親帶走後,喬小川就想,既然父親堅持說他從沒動過害死老奎的心,那麼老奎究竟是誰害死的呢?會不會……

喬小川嚇了一跳,傻呀,自己咋就從沒往這個方向想?

這天的喬國棟很遲了才回來,面色死灰,神情暗淡,進了家門,張嘴說話的興頭都沒了。喬小川顧不上父親,倒了一杯茶給他,非要他把那天的細節再講一遍。喬國棟本來心情就壞透了,哪還有心思跟他再提這些。他是被帶到公安局做筆錄的,前幾次問話,筆錄都是宋銅做的,公安局說不符合規定,必須重新做一次。於是,他就將那天找老奎談話的細節再次重複了一遍,這次做筆錄的是兩個人,審訊他的人也換了,宋銅幾個好像都撤出了此案,跟他問話的是兩個他不認識的年輕警員。喬國棟心想,公安局可能要給他定性了,他很快就要被起訴到法院,接受審判。陳木船告訴他,人大正在通過程序,上報省人大,他的****資格將會被中止。一個堂堂的人大主任,河陽市的二號人物,如今卻像犯人一樣被審來審去,喬國棟的心,暗得不能再暗。接受完審訊,他又被帶到公安局局長徐守仁那兒,徐守仁倒是客氣,跟他講了一大堆政策性的話,說這樣做,也是幫他把問題儘快查清,請他理解,並積極配合,千萬不要有思想負擔。廢話,他能沒思想負擔?你姓徐的來試試,哪天也把你這樣審來審去,看你有沒有思想負擔!

演戲!喬國棟認定,徐守仁是在跟他演戲。他跟陳木船兩個,串通好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目的,就是想整垮他。

他已經垮了。再也經不住這種折騰了。

兒子偏還要折騰他!

「爸,你倒是說呀。」見喬國棟不說話,喬小川有點急。

「說什麼,連你也懷疑是我害死的?」

「爸,你再講一遍,前幾次我沒認真聽,這中間一定有圈套,你講細點,我幫你分析。」

「你饒了我吧,回你的省城去,安心做你的生意。我的事不用你再管,這一百多斤,交給他姓強的了。有本事,他把我丟到監獄去!」到這時候,他還是不忘跟強偉較勁兒。想想也是可笑,這些年,明裡暗裡,他跟強偉較了多少勁,可結果呢,非但沒保住自己的位子,反落個犯罪嫌疑人。看來,自己真不是強偉的對手啊!

「爸,你別灰心好不,你這樣子,還不正中了他們的奸計。」

喬國棟終是耐不過兒子的軟纏硬磨,強忍著心中的痛,將那天的經過再次複述了一遍。喬小川聽得很認真,一個細節也沒放過,聽完,默不做聲地坐在那兒,一副思考狀。後來他鑽進卧室,關起門,找疑點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喬國棟都已在沙發上迷糊著了,喬小川突然跑出來:「爸,我終於找到疑點了!」

喬國棟嚇了一跳,睜開眼,盯著兒子,見兒子不像是說夢話,才翻起身問:「啥疑點?」

「爸,你跟老奎談話是在另間屋子對不?」喬小川的聲音很急。

「是。」

「談完話,老奎先走的是不?」

「是。」

「老奎回他自己屋子時,手裡究竟端沒端他的水杯?」

「這……」喬國棟被問住了,多少天來,他從沒想過這問題,也沒人跟他提過這問題。

「爸你想想,認真想想,這很重要。」喬小川加重語氣道。

喬國棟想了想,好像有點記不起來,這些天,他的腦子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被填滿了,總之,裡面霧騰騰的,一切都很模糊。

「爸,按理說老奎不能端走杯子的,這是規定,他們應該懂得這個。」

這句話猛地提醒了喬國棟,喬國棟忽然記起,那天好像有人說起過這個,不是老虎,是另一個姓江的小警察。對了,老奎走時,沒端杯子,他是姓江的警察帶到那間屋子去的。喬國棟想了一陣,終於又記起,當時老虎還在外面罵罵咧咧,意思是姓江的小警察動作慢,耽擱了他打牌。那個叫燕子的老闆娘還在樓道里軟嗲嗲地說:「急什麼呀,老虎,天還早著哩。」老虎好像調戲了一把燕子,樓道里立馬響起女人的叫春聲。

對,沒錯!

「我記起來了,杯子沒帶走,還在我談話的那間屋子裡。」喬國棟像是突然間明白了兒子問話的動機,一下有了精神。

「這就對了,爸,杯子,問題就出在杯子上,你想想,是誰把杯子送到老奎屋裡的?這是一場陰謀,是有人想嫁禍於你。」

「你是說……」

「老奎一定是讓人害死的,真兇就躲在幕後,他們借了你的手。爸你糊塗啊,這麼重要的情節,居然想不起來。」

到了這時,喬國棟徹底明白了,兒子說得有理,一定是宋銅嫁禍他!但旋即,喬國棟的心又暗下來,他沮喪地跟兒子說:「就算查清這些,又能如何?你爸現在是倒了台的人,誰還會聽你申辯!」

喬小川笑笑,這一笑,有太多的意味在裡面,不過他還顧不上安慰父親,他腦子裡想的,是如何查找真兇。宋銅,老虎,還有那個叫燕子的老闆娘,這些人都有嫌疑,但具體怎麼查,他一時還拿不定主意。

對,燕子,就從這個女人身上下手!對付不了宋銅,我還對付不了他的姘頭?

一想要對付宋銅的女人,喬小川就有一股難耐的衝動。過去在河陽,他跟宋銅兩個人,沒少在女人身上爭風吃醋。台上是他們的老子在斗,台下,他跟宋銅兩個,更是在斗。可恨的是,他從沒斗贏過宋銅,不是他喬小川沒能耐,實在是父親太軟。父親這個人,說到底就不是一個在官場上混的主,他落到今天,不怪別人,只能怪他自己。

有時候官位不是保住的,是爭來的,誰的手段狠,誰的力量強大,官運就往誰這邊倒。父親太過保守了,儘管時不時地,他也要跟宋老爺子還有強偉斗那麼一兩下,但那能叫斗?那叫自掘陷阱!

喬小川這次回來,斷斷續續地聽父親說了好多事,包括常委會上跟強偉發難。愚蠢呀,父親真是愚蠢。常委會是你耍威風的地兒?真正的威風,誰用在常委會上?你那麼一耍,等於把自己徹底暴露給了別人,就算別人不想收拾你,也逼迫著得收拾你。

誰願意自己的權力受到衝擊?誰又願意在常委會上被人猛咬幾口?要叫他說,強偉還不算狠,如果換了他,怕是等不到老奎死,就把對手打到地獄里了。

父親這是自討苦吃!典型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聽喬國棟又在嘆氣,喬小川說:「爸,你能不能少抱怨點?你這一輩子,毀就毀在抱怨上,你還沒找過人,怎麼就斷定沒人幫你?」

「我抱怨?事實難道不是這樣?找人,你找給我看!現在全河陽,都成他強偉的天下了,誰還敢為我喬國棟說話?」

「有一個人敢,只要事實清楚,我就去找他。」

「誰?」

「秦西嶽!」

「他?」

調研組被突然召回,令秦西嶽甚是鬱悶。張祥生怕他一激動,再跑去找齊默然,再三叮囑道:「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千萬不可再感情用事。」秦西嶽笑笑,他現在不會那麼激動了,經的、見的,還有腦子裡想的,都跟過去大不一樣,錯綜複雜的形勢也讓他這個代表成熟起來,他現在只是擔心,深深地擔心。

見他不說話,張祥生又道:「情況複雜啊,老秦,你我現在得做好最壞的準備。」

「我已經做好了。」他說。

見他沒再犯倔,張祥生這才放下心來。

張祥生和秦西嶽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原以為只要解散調研組,有人就會把注意力從他們身上散開,沒想,對方早就為他們安排好了下步棋。

兩天後,張祥生接到通知,省委決定讓他帶隊去南方考察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秦西嶽呢,他本想趁此機會,再把胡楊河流域治理方案細化一下。誰知就在張祥生走後第二天,省人大再次通知他,要他參加新農村建設調研組,深入各市區,對新農村建設工作進行調研。

至此,秦西嶽才算明白,有人要徹底孤立強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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