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節

高波書記深度昏迷的消息,以最快速度傳到了銀州,可能強偉還沒到醫院,齊默然這邊,就已抱著電話笑了。

他真是笑了。接完電話,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一口氣,一下讓他的身心輕了,從沒有過的輕鬆。

隨後,他打電話叫來胡浩月:「你馬上組織力量,由西向東,一個市接一個市搞一次調研。」

胡浩月不解,想了一會兒,問:「具體調研哪些內容?」

「你是組織部部長,除了人事,還能調研什麼?」

一句話,讓胡浩月茅塞頓開,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問:「要不要把河陽放在最前面?」

「不,這次來個例外,把河陽放最後,等你一圈轉完了,再去河陽。」

胡浩月哦了一聲,但他還是不大明白,這個時候齊默然為啥要突然安排他調研班子呢?雖是疑惑著,胡浩月卻沒問,有些事是不能問的,只能去想,去悟,悟透了,你這人就有希望,大希望。悟不透,或者領悟反了,那你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結束了。

他面無表情地從齊默然辦公室走出來,路過秘書處時,正好看見余書紅。余書紅坐在辦公桌前,雙目空茫,發著從未有過的呆,臉色也是從未有過的暗淡。胡浩月忽然就想,難道有什麼事,只是自己還不知道?這麼想著,快速回到辦公室,很快撥通了北京的長途。

但凡省里的要員,幾乎每個人,都會在北京有自己的關係。這關係不要多,但一定要鐵,而且,一定能起得上作用。這是因為,要想在北京維護住關係,是很花代價的,太多了,你怕是負擔不起。還有一層原因,好的關係,維護一到兩個便足矣,多了就是浪費。胡浩月打的,是中組部一位副局長的電話。這位副局長,年齡比他長些,資歷也比他老些,當然,信息比他就更廣。但在私下,他們是稱兄道弟的。

啥叫鐵?這就叫鐵!

胡浩月拐彎抹角間了幾句,對方聽起來很忙,中組部的同志能不忙?不過對方還是忙中偷閑給他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這個時候你不要亂打電話。」

一句是:「現在情況很不明朗,但變是肯定的。」

就這兩句,胡浩月便斷定,高波不能回來了,且不管他的傷能不能醫好,生命有沒有危險,但銀州,他是絕對回不來了。那麼……

胡浩月猛然明白,齊默然要洗牌了,這次是徹底洗!

跟著,他就怔住了,不,是怕。這次下去,責任重大啊,萬一……

他不敢想,他真是不敢多想。有時候,不想比想好,實在想不出方向時,乾脆就閉眼,一條道走到底,是黑是紅,就看天意了。

是的,天意。

這天胡浩月回家很晚,他在辦公室里苦苦地坐了四個小時,他期望有電話打進來,但是沒有,這一天的電話真是怪,啞了似的,居然滿世界,就沒一個人記起他。而他自己,卻不得不記起別人,他從西往東,一個個的,挨著將市級班子的成員琢磨了一遍,儘管什麼也沒琢磨出,但琢磨了比不琢磨強。接著,他又將手下的幹部一個個琢磨了一番,下去畢竟是要帶人的,齊默然說得很清楚,要他組織力量,怎麼組織,組織誰,齊默然卻沒交代,這就需要他動腦子。這腦子是很不好動的,越是這種時候,人便越難琢磨,如今這世道,還有比人更難琢磨的嗎?誰知道哪個靠得住,哪個靠不住?一旦把力量組織錯,他自己的前程,就先毀了。

毀了……

剛回到家,手機就響了,響得很急,其實是他自己感覺急。一看,竟是周一粲!她這個時候打電話做什麼?難道她也聽到了什麼?不可能吧,省委的消息都還限制在極小的範圍內,她怎麼會聽到?

胡浩月猶豫了好一會兒,終還是接通了電話。這個時候,是不能輕易漏掉一個電話的,每一個電話,就是一個信息源,信息多了,方向自然也就有了。

他喂了一聲,懶洋洋的,跟此時的心境一點兒也不符。這就叫藝術,接電話的藝術。

周一粲遠沒他藝術,一開口,就顯出一種慌張:「胡部長,你在哪?」

「我在車上。」

「那……說話方便不?」

「說吧,沒啥不方便的。」

「上次你說的那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胡浩月怔了一怔,隨後他便大聲說:「什麼?我聽不清,你大點聲。」

「胡部長,上次你批評我,有句話我一直沒理解,我想……」

「你再大點聲,我手機音量小,聽不清。」

「胡……部長……」

「算了,找時間我打給你吧。」說完,啪地壓了。掃興,真掃興!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打這種電話?這女人,十足的白痴,繡花枕頭!

胡浩月當然清楚,周一粲問的是哪句話。上次跟她談話,胡浩月一開始是想把事情點明的,就是她私下派人查車禍案那件事,後來一想,我幹嗎要點明?點明了我有什麼好處?難道她會記著我,會回報我?笑話!於是,他用模稜兩可的語言,略略點了一下她,至於能不能悟到,那是她的事。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女人,笨,真笨,居然執迷不悟地還在查那案子。他相信,周一粲一定是查出了什麼,慌了,怕了,才急著找他。

現在找我頂什麼用!

胡浩月判斷得沒錯,周一粲真是查到了秘密,但不是今天,這秘密在她心裡藏了有些日子了。

河陽調整班子,周一粲真是心灰意懶了一陣子,都有點一蹶不振了,但她還是咬牙挺了過來。

我不能輸給自己,我必須振作起來,我一定要成功!周一粲自己給自己打氣。

省城調整了幾天,周一粲回到河陽,開始很低調的埋頭干起工作來。她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是有眼睛盯著她。這既是考驗她心理的時候,更是考驗她意志力和承受力的時候,她必須裝作若無其事,必須表現得很樂觀。只有這樣,她才能重新贏得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就是張祥生和秦西嶽帶來的調研組。本來,周一粲是想一心一意配合秦西嶽的,配合的過程其實就是證明自己的過程,也是向強偉暗中發力的過程。沒想,秦西嶽忽然跟強偉親近起來,不但親近,周一粲甚至覺得,調研組到河陽,就是專門為強偉保駕護航來的。加上程工又揪住沙漠水庫滲水工程不放,幾次想將她擺到對立面上,周一粲這才調整方向,跟調研組唱起反調來。

這中間,周一粲還接到省人大李副主任的電話,李副主任在電話中暗示她,齊副書記對張祥生很有意見,對秦西嶽意見更大。「讓他們下來,也只是做做樣子,給高波一個交代,沒想姓張的竟然假戲真唱。」李副主任說。

跟李副主任通完電話,周一粲就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跟調研組較勁的同時,她催促公安局那位副隊長,加緊車禍案的偵查。一旦車禍案查實,她就有足夠的理由跟強偉叫板,直到——

這天她剛回到住處,公安局那位副隊長找她,一見面就說:「周市長,查出大問題了。」

「什麼問題?」周一粲略略一驚。

「賈一非車禍案,跟強書記無關,是……」

「是什麼?」她的心嘩一下提起來,感覺胸口那兒瞬間聚了不少氣。

「車禍是周鐵山一手製造的。」副隊長坐下來,從頭到尾,將調查到的情況包括他們作出的判斷說給了周一粲。

周一粲的臉色變幻著,變幻得很厲害,心跟著起伏不定,胸口那兒,已在呼呼地動了。等副隊長說完,她的臉已是一片慘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輸在了哪,齊默然為什麼會將許下的願變成一張空頭支票,是她錯動了他的神經,點了不該點的穴!

是的,對齊默然而言,周鐵山就是一根最最過敏的神經,是他最不能點的死穴,這也是她跟周鐵山的接觸中逐漸感覺到的。想到這些,她才恍然明白,胡浩月那天話里的所指,原本就是這件事。

她怕,真怕。她原本是沖著強偉去的,誰知竟會誤傷著周鐵山,進而錯打到齊默然臉上。

「馬上停下來,這事對誰也不能提,聽清沒有!」她沖副隊長說。

見她驚慌失措,副隊長臉上早已沒了血色,草草說了幾句,一抬腿溜走了。這種事兒,誰碰上不害怕?

周一粲想了一晚上,她設計了好多種方案,包括主動跟齊默然檢討,說自己並不知情,完全是瞎撞的。或者通過胡浩月,把事情解釋清楚,並表示自己決不會再碰這件事。隨後,她又將這些想法推翻了。現在解釋,他們能信?現在檢討,齊默然會原諒她?

不會,絕對不會!

想來想去,她還是一咬牙,既然如此,莫不如……

第二天,她打電話又將那位副隊長叫來,問:「昨天說的那些,證據確鑿不?」

副隊長一時猜不准她的心思,囁嚅道:「這個……這個我們也是推測的。」

周一粲臉色一變:「這事你接著查,記住了,我不要你們推測,必須把確鑿證據弄到手,明白嗎?」

副隊長盯著她,越發猜不透她葫蘆里賣啥葯,見她態度堅決,沒敢再搪塞,表態道:「我會儘力而為的。」

「不是儘力而為,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而且絕不能將消息外泄。如果做不到這點,我看你這個副隊長也就不要幹了。」

「不,不,我能做到,一定能。」

副隊長果然沒有食言,一周后,周一粲終於得到了想得到的東西。她長長舒了口氣,有了這張底牌,我就再也不用跟誰作檢討了。這麼想著,她自信地笑了笑,笑得很燦爛。

她打電話給胡浩月,就一個目的,她要讓胡浩月知道,那件事她查了,而且一直沒停手,現在,她手中也有牌了。至於胡浩月聽了會怎麼想,怎麼跟齊默然說,那是胡浩月的事,她要做的,就這些。

然後她要等。她不信等不來結果。

幾乎同時,許艷容這邊,也有了重大突破。

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個叫林芳的列車乘務員終於找到了。周濤說,林芳一開始很不配合,對他的造訪表現得很煩,說如果再敢騷擾她,她就報警。無奈,周濤只得請鐵路公安出馬,跟林芳講明真相,請求她看在死去的老奎一家分上,講出事實真相。林芳矛盾再三,終還是因良心發現,在極端痛苦中道出了小奎被虐致死的經過。

周濤就是那位暗中受許艷容託付,幫她查小奎案子的警察,當年他分到東城區公安局,是許艷容帶的他,按理他該叫許艷容師姐。可這小子平日做事大大咧咧,在許艷容面前,也沒個正形。不過這一次,他真是表現出色。

據林芳講,小奎是戴著手銬被王軍和馬虎押上車的,他們向她出示了工作證,說是辦案。當時她就發現小奎像是染了病,很不精神,還提醒過他們,沒想二人對此置之不理。在車上,他們將卧鋪包間關得死死的,輕易不讓服務員進,中間她送水時,發現小奎趴在地上,像是剛被他們毒打過。她想告誡他們,王軍卻不耐煩地將她轟走了。列車行駛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她正在打掃衛生,猛發現小奎從包間里逃了出來,邊跑邊喊救命。她扔下笤帚跑過去,就看見王軍惡狠狠追出來,不容分說就踢了小奎一腳。小奎倒在車廂里,口吐白沫,眼神絕望地盯著她。還沒等她說話,馬虎跑出來,提小雞一樣將小奎提了進去。很快,包間里傳出小奎的哀號聲。她怕出事,去找列車長,偏巧那天另節車廂有個孕婦早產,列車長帶著人正在全力以赴救助,她沒能將情況反映上去。等她再次來到卧鋪車廂時,不幸發生了,小奎終因體力不支,加上一路飽受折磨,昏死過去。列車很快到了嘉峪關,王軍跟馬虎這才慌了,背著小奎要下車。為掩人耳目,說是小奎心臟病發作,需要緊急送往醫院。臨下車時,他們還要了她的手機號,說是治好小奎的病,坐這趟車回去。其實那時小奎就已經死了。

這之後,她便受到一次次恐嚇,一次次騷擾,馬虎還假惺惺地找到她家,給她送去五千塊錢,說是感謝費。她沒收,馬虎說,收不收錢沒關係,只要她能把那天的事忘掉,他們就不會再打擾她。

後來馬虎跟王軍是不打擾她了,她卻被突然調離了原工作崗位,成了招待所一名服務員。這還不算,她收到一封匿名信,有人警告她,如果敢亂說,就讓她兒子見閻王。

「畜生,流氓!」許艷容罵道。王軍和馬虎兩個,是法院系統有名的「混世魔王」,兩人原來都不在法院,王軍以前是河陽運輸公司的修理工,運輸公司倒閉后,在社會上閑逛了一陣,後來他姐姐王艷跟左旂威有了一腿,左旂威便動用關係,先是給王軍轉了幹部身份,然後又調進法院。馬虎呢,他舅舅正是周鐵山,仗著周鐵山這層關係,他先是從沙縣糖廠調進沙縣公安局,後來因刑訊逼供,差點鬧出人命。周鐵山的事業由沙縣發展到河陽后,他也跟著舅舅一併到了河陽,成了東城區法院一名法警。此人舊習不改,每每辦案,必然忘不了對嫌疑人動手動腳,輕者,拳打腳踢,扇耳光抽嘴巴,重者,就用手銬吊人,用繩子捆人,有人還將嫌疑人當靶子,用棉布墊肚子練拳。據下面同志反映,王軍跟馬虎兩個,還專門總結出一套不留痕迹的整人方法,專門對付在他們看來不順眼的嫌疑人。

許艷容曾建議,將王軍跟馬虎調離法院系統,哪知左旂威卻拿他們當寶貝。去年法院審判跟執行分家,成立執行局,專門負責那些執行難的案件,左旂威便將二人調到執行局,說是發揮他們的強項。

小奎離婚案,是他們二人到該局后負責執行的第一起民事案件。

憤怒了一陣,許艷容說:「單是有了林芳的證詞,還不能將他們治罪,必須拿到嘉峪關醫院的證詞。」

周濤道:「難哪,許庭,我去過嘉峪關,也調查過那家醫院。那家醫院的大樓,以前就是周鐵山蓋的,他跟醫院院長,關係深著呢。」

許艷容一聽,眉頭就皺緊了,這些年周鐵山四處搞工程,關係可謂鋪天蓋地。按周鐵山自己的話說,哪兒都有他的人。

「那就從王軍身上突破,這小子眼下有點慌,左旂威一被撤職,他也不敢囂張了。」

「我也試過,可王軍對我很提防,目前又沒有合法手續,弄得不好,他會反咬一口的。」周濤說的是實話,他查這起案子,還是借另一起案子正好發生在新疆,他有辦案的便利條件,要不然,單是一個林芳,都會讓他束手無策。

許艷容的心不由得暗下來,這也是她一直顧慮的,到目前為止,她做的一切,都是違法的。一個法庭庭長是無權偵查刑事案件的,更無權插手公安事務,如果讓公安那邊知道,又會惹出一大堆麻煩。

但,她心裡有一個信念,邪畢竟是邪,她堅信,小奎的案子,最終會查個水落石出。

她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這想法已在她心裡醞釀很久,就等強偉回來,將想法說給他。

強偉為什麼還不回來?

許艷容忽然就思念起這個男人。多的時候,她感覺已經離不開這個男人,他似乎已把她的心佔滿了,再也容不得別人擠進來,包括她的丈夫,也被強偉擠了出去。

這很危險啊!她提醒自己。

但,她確實想他,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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