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6節

座談會又開了兩天,情況非但不見好轉,相反,由於周一粲在會上接連不斷地向調研組出難題,弄得調研組很被動。周一粲抓住老奎和小奎的事不放,不斷向調研組施加壓力,她說:「既然是對執法環境做調研,就不能對發生在河陽的這兩起典型案件避而不談。作為代表,我們有權利知道,公檢法方面是如何辦理這兩起案子的。小奎死亡案拖到現在還沒結果,到底是案件本身難度太大還是執法者手太軟?人大應不應該對這些反響大、疑點多、群眾呼聲高的案件集中督察?」周一粲一連說了好幾個該不該,然後對住秦西嶽:「秦組長,你一再強調要代表們先轉變思想,提高認識,請問,是不是代表們對案子不聞不問,只談些跟案子無關的事,才算是思想進步了?」

「周一粲代表,我沒那麼講!」周一粲前幾次發難的時候,秦西嶽一直忍著,這一次,他忍不住了。

「可我覺得,你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要求我們的!」周一粲這兩天的表現甚是反常,自從跟程工因滲水工程在會上發生爭執后,她忽然沒了謙和友好的態度,每講一句話,都在把目標對準強偉和秦西嶽。她在私下甚至說,調研組是強偉請來的,目的,就是為強偉壓陣。受她的蠱惑,已有個別代表對調研組此行的目的產生懷疑,對秦西嶽,也有了微詞。

「周一粲代表,你可以對我有意見,但你不能以此向調研組施加壓力,調研組無法滿足你這些要求。」

「是你怕了吧?既然你害怕,為什麼還要擔任這個副組長?」周一粲的語氣已不僅僅是挑戰了,她甚至在公開挑釁。

「我害怕?我秦西嶽害怕什麼?」秦西嶽霍地站起身,目光直視著周一粲,周一粲毫不示弱,也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會場的氣氛倏地變緊,代表們全都緊起了呼吸。

若不是吳海教授出來打圓場,怕是這一天,他們兩個就要在會上幹起來。

座談會是堅決不能開了,再開,不但秦西嶽控制不了會場,怕是張祥生去了,也難以駕馭住局勢。秦西嶽將自己的擔心說給張祥生,不料,張祥生堅決不同意他的意見:「不開?就因為周一粲提不同意見,我們就連座談會也不敢開了?老秦,這不是你的作風吧?」

「這跟我沒關係,我現在懷疑,周一粲是別有用心。」

「老秦!」張祥生嚴厲地打斷他,「你是副組長,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我們不是在一直講民主嗎,不是提倡方方面面都把聲音發出來嗎,怎麼人家一說話,你就說是別有用心了?」

「民主不是這樣講的,聲音也不是這樣發的。」秦西嶽還是很激動。

「那好,你給我一個標準,民主究竟該怎樣講,聲音到底該怎樣發?有標準嗎?」

秦西嶽終於不說話了,是啊,他能拿出標準嗎?既然拿不出來,為什麼又不容許別人提意見、提要求?

可他心裡就是拗不過這個彎!

見他不吭聲了,張祥生才道:「老秦,我知道你心裡有想法,你對『代表』兩個字,有不同於別人的理解,但我們干每件事,首先要從實際出發,尊重現實才能改變現實。要不然,就會犯主觀先行的錯誤。我之所以堅持著開座談會,就是想讓每一個代表切身感受一下,我們自身是不是還存在缺陷,能不能真正擔負起老百姓交付的厚望,對那些給我們投上神聖一票的人,能不能做到問心無愧!」

張祥生這番話,算是把秦西嶽的心給說轉了,說通了,他帶著些許的內疚道:「怪我太急了,我這毛病,總也改不掉。」

「不怪你,哪能怪你。」張祥生笑道。

張祥生本來還有話要跟秦西嶽說,秦西嶽卻坐不住了,要急著回自個兒房間,說明天的座談會很重要,也很特別,得把工作做細點,再也不能出現今天這種亂鬨哄的場面了。

看著他滿是信心地離開房間,張祥生忍不住就想:都說他是書獃子,我咋一點也看不出他呆?這個人,不但有血性,更有智慧,還具有別人身上不具備的耐性。總之,這人跟他見到的其他知識分子,太不一樣了。

他能讓官員尊重他,更能讓同行擁戴他,還能讓老百姓跟他掏心窩子里的話,這樣的人,周一粲怎麼就……

想到這兒,他拿出一封信,是下午有人偷偷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剛才本想讓秦西嶽也看一看,現在一想,不看也好,看了,指不定他又生出啥想法。

信是用電腦打的,沒署名,信上反映了兩件事。一件就是沙漠水庫滲水工程,這事張祥生清楚,下來之前,他已將滲水工程的前因後果摸了個透,只不過裝作不清楚。有些事,是需要裝一裝的,「裝」對解決問題有好處。另件事,張祥生卻很震驚,信中反映,調研組來到河陽后,周一粲跟周鐵山接觸頻繁,周一粲還指示周鐵山,利用全國****的身份,在市縣兩級的****中,散布謠言,製造矛盾,有意將矛頭轉向市委書記強偉。就在昨天晚上,周鐵山在自己的酒店宴請六位代表,鼓動他們在會上跟秦西嶽作對,不能讓調研組替強偉把啥事也遮掩了。周鐵山還說,秦西嶽讓強偉收買了,他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敢說敢為的秦代表,他成了強偉的傀儡,是強偉花錢買來的滅火器……

張祥生又看了一遍信,剛才已經輕鬆下來的心再次變沉,好幾次,他想拿起電話打給強偉,一次次地又忍住了。依他的判斷,信中反映的情況,不會有假,這些事周鐵山做得出來,而且周鐵山這些日子做的,絕不只是信上反映的這些,除了拉攏和挑拔代表,周鐵山還在暗中鼓動河化集團的下崗職工,要他們找調研組上訪。不只如此,他還派人到五佛山區,找那個叫王二水的上訪對象,想把過去的老賬也翻騰出來。

所有這些,都在告訴張祥生,有人對調研組怕了,儘管調研組還沒開展實質性工作,但對方已經亂了陣腳。

張祥生要的就是這效果!

第二天的座談會張祥生還是沒有出席,繼續將秦西嶽推在前面,他呢,悄悄找河化集團的老職工了解情況去了。

今天邀請的是司法界代表,還有一些司法工作者,座談地點,定在東城區法院會議廳,也就是老奎製造爆炸案的那個地方。陳木船原定要參加會議,一聽秦西嶽將會議地點選在了那個可怕的地方,借故有事,不來了。秦西嶽沒理會,早早來到法院,跟東城區法院的幾名年輕人一道布置會場。

站在空落落的會議廳里,秦西嶽心裡,忽然湧上一層很複雜的東西。他想起老奎,想起許艷容,後來,思維定格在那天奮不顧身勇敢地撲向老奎的周一粲身上。

這天的周一粲也沒來,代表們到齊后,秦西嶽又等了一陣,確信周一粲不會來了,才宣布開會。

會議開得很熱烈,發言更是積極,代表們先是對幾個月前發生在這兒的爆炸案談了自己的感受,然後就圍繞執法中存在的問題,暢所欲言。會議開得正活躍,門突然被推開。

大家的目光嘩地集中到門口,門口站著的這個人,讓誰都吃了一驚!

喬國棟終於來了。

自聽到調研組來河陽的那一刻,喬國棟就開始等,他相信,秦西嶽會去看他,會帶著關心帶著同情甚或不平,到他家坐坐。等了幾天沒動靜,喬國棟就讓兒子去打聽,喬小川一聽他把希望寄托在秦西嶽身上,火道:「你還指望他來救你,他恨不得幫強偉一腳把你踩死。」兒子的話喬國棟不信,怎麼會呢,老秦跟他的關係,不一般哪。縱是別人都沖他吐唾沫,老秦也不會。喬國棟又等。

這中間,就有各式各樣的消息傳他耳朵里,有說調研組是沖他來的,也有說調研組是沖強偉跟周一粲來的,有些甚至說,調研組是想挖河陽的老根子,凡是在這條河裡游過的魚,都有可能被網到網裡。喬國棟納悶了,一個調研組,有那麼大能耐,那麼大力量?他是人大主任,自然知道人大的分量,別人敢對人大抱幻想,他不敢。充其量也就是做做樣子吧,他這麼想。也說不定,張祥生跟高波的關係,不一般,就跟齊默然和李副主任的關係一樣,深刻著哩。說不定派調研組,是高波書記的意見。他又想。

不管咋樣,對秦西嶽,他還是抱著希望的,就算不替他說話,不替他申冤,來陪陪他,跟他說幾句話,總行吧?可沒有!

喬國棟受不住了,人咋能這樣,落井下石也好,人走茶涼也好,換別人身上,喬國棟不覺得奇怪,秦西嶽這樣做,他受不了。莫非真如人們說的那樣,他讓強偉收買了,或者向強偉低頭了?

就在喬國棟唉聲嘆氣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時,周一粲突然打來電話,開口就說:「你還能耐住,外面都嚷嚷翻了,你還能窩在家裡不出門?」

「我能出得了門?我的雙腿被人捆住了!」喬國棟沒好氣地就說。

「喬主任,沒人能捆住你的雙腿,除非你自己不想動。」周一粲道。

「說這些沒用,我現在是罪人,是眼中釘,肉中刺,你怕是也巴不得我倒大霉呢。」喬國棟說的是真心話,對周一粲,他更加不敢抱希望。

「喬主任,這樣說就不友好了,該替你說的話,我在會上全說了,你還要這麼想,我有什麼辦法。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站出來,你是****,調研組這邊,有你說話的份兒。」

接完電話,喬國棟就按捺不住了,周一粲雖是令人憎惡,但能在這時候想起他,又讓他不能不感動。想了一夜,決定今天還是到會場來,他要親口問問秦西嶽,他帶著這個調研組,到底想在河陽幹什麼?

喬國棟的目光緩緩掃過會場,最終停在了秦西嶽臉上。秦西嶽正在跟邊上坐的吳海教授說話,看見喬國棟,知道今天這會又開不下去了。

他緩緩起身,迎住喬國棟火辣的目光。

「今天這會誰主持?」喬國棟問。

「我。」秦西嶽道。

「你?」喬國棟滿是狐疑地問了一聲,用極盡諷刺的語調說,「想不到秦大專家也陞官了,恭喜,恭喜啊。」

秦西嶽忍著,他知道喬國棟要來,心裡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

「喬主任,你請坐。」

「我不是主任,少埋汰我!」喬國棟發著火,人還是走進了會場,有人站起身,為他讓座。喬國棟沒理,徑直走到主席台前,就站在老奎曾經站的那個地方。

「過來坐吧,老喬,幹嗎拿那種眼光看我?」秦西嶽笑著說。

「秦西嶽,我問你,我是不是****?」

「是啊,誰說你不是了?」

「那好,我再問你,開這樣的會,我有沒有資格參加?」

「有。」

「那你為什麼不通知我?」

「不通知你?對不起,老喬,你誤會了,我們只是邀請一些代表,座談座談。」

「座談?」喬國棟往前跨了一步,「座談我更應該參加。」

「那好,我們歡迎你。」秦西嶽再次站起來,請喬國棟入座。不過他的臉色,已沒剛才那麼好看了。

「現在想請我參加,遲了,秦西嶽,不,秦組長,怪我喬國棟看錯了人,想不到處處受人尊重的秦專家、秦代表,最終竟也做了別人的清潔工。」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確,你自己應該清楚!」

兩個人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會場的人這兩天已經習慣了,看見喬國棟的那一瞬,就知道今天這場爭吵少不掉。不過,喬國棟如此不客氣地質問秦西嶽,還是讓代表們驚訝。

大家把目光都投到秦西嶽臉上。

秦西嶽暗暗調整了下自己,道:「老喬,你如果想開會,那就坐下談,談什麼都可以。如果你是跑來鬧事的,不客氣,請你出去!」

「出去?你讓我出去?秦西嶽,你現在真是口氣大得能吃人啊。」

「老喬,請你講話注意點,你是黨多年培養的幹部,又是****,不會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吧?」

「常識?你說的是哪種常識?我喬國棟是不懂,要不然,我也到不了今天!你秦西嶽倒是懂得多,不論啥時候,你都能風風光光地當座上賓。」

「老喬,你太過分了!」秦西嶽終於控制不住了,他原以為出了這麼多事,喬國棟會有所反思,有所清醒,沒想,他還是這樣。他把自己的失敗全部歸結到了別人身上,總以為是別人在背後暗算他、排擠他,殊不知,他這一生,都在算計的旋渦里掙扎。

「老喬,你真讓我失望。好吧,你有什麼牢騷,儘管發出來,今天當著這麼多代表的面,你坦坦蕩蕩發一回牢騷,把你心中的不滿還有委屈,說給大家聽聽。不過在這之前,我忠告你一句,你目前這個樣子,一點不像是個國家幹部,更不像人民代表!」

「你——!」

喬國棟最終還是啥牢騷也沒敢發,他沒想到,一向儒雅的秦西嶽,怎麼突然間變得像個官員,說話做事,很有種大領導做派。正在猶豫間,強偉忽然進來了,喬國棟怔了幾怔,最終,恨恨地轉身,回去了。

下午,強偉沒讓秦西嶽參加會,刻意將他留下來,跟張祥生一道,請到了另一家賓館。

強偉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上午那一幕,后怕或是不安。對那些傳聞還有攻擊聲,他沒時間理會,也不想理會。他還是那句話,座談會該怎麼開就怎麼開,沒必要顧忌他,也用不著為他擔心。他找兩位組長,是有更重要的事商量。

就在秦西嶽跟代表們座談的這些日子,強偉這邊的調查也在緊鑼密鼓地展開,幾條線上彙報來的情況都比他想象的要嚴重,他自己吃不準,這才急著找張祥生跟秦西嶽討主意。

「就目前調查到的情況看,河化兼并案牽扯進去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除了河陽市的幹部外,省上幾家部門,也有不少同志要卷進去。」他說。

「真的有這麼嚴重?」張祥生的眉頭皺了起來。

「事情怕還不只是這樣,我擔心……」

「擔心什麼?」張祥生緊問道。

「我怕它又成了一個窩案,個別人出事不要緊,一批幹部出事,會不會……」

「這擔心是多餘的,個別人出事跟一批人出事,性質還不一樣?」一直坐著不吭聲的秦西嶽忽然說。對河化集團曝出的這兩起大案,秦西嶽在電話里聽強偉簡單提起過,是在調研組下來前一天的晚上,他本來是想徵求一下強偉的意見,調研組到河陽,到底從哪幾個方面入手,才能把工作做紮實。沒想強偉跟他透露了這件事,當時他的反應是,河陽可能又要成為全省關注的焦點了,強偉也會再次處在風口浪尖上。但隨著這些天的座談,秦西嶽改變了原來的想法,處在風口浪尖怕什麼?成為焦點又怕什麼?不能因為怕起旋渦,就連水面都不敢碰了,更不能因為怕揭短,怕露醜,就捂著蓋著。有些事我們捂了多少年,總也不敢去碰,結果呢,並沒把它捂好。把事實還原出來,讓人們從事實中接受血的教訓,比乾巴巴的說教要好!

「也不能說完全一樣,但既然牽扯進去,就不能不查。省上也不是沒出過窩案,前年鋼廠腐敗案,牽扯進去的人就不少,影響雖是大了點,但警示的意義也大。我看還是順著原來的思路,繼續查下去,有什麼困難,隨時提出來,我們共同解決。」張祥生說。

「我想去趟北京,見見高波書記。」強偉忽然說。

張祥生吭住了,秦西嶽也露出不安,他從強偉臉上,感覺到事態的嚴峻。怕是憑他的想象力,還不能想象到這種大案要案的複雜性,以及查處起來的難度。但是他相信,再棘手的事情,最終還是有辦法解決,河化這兩起大案,不會嚇倒強偉的。

三個人經過一番合計,最終同意強偉的意見,去北京向高波書記作彙報。

當天晚上,強偉離開河陽,趕往省城。

強偉走後沒半小時,張祥生便接到來自省委秘書處的電話,要求調研組離開河陽。具體緣由,秘書處沒說,張祥生也沒問。

到了這個時候,還用得著問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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