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第5節

上游三個縣五座水庫同時開閘放水支援沙縣的第二天,省人大組織的調研組,來到了河陽。

調研組一行十二人,由省人大副主任張祥生親自帶隊,秦西嶽擔任調研組副組長。

往沙漠水庫調水是件大事,市上的領導都提前趕到了水庫,要在那兒搞一場隆重的慶典儀式。張祥生原計劃先在河陽住下,等強偉他們回來后簡單碰個頭,然後就分頭下去開展工作。秦西嶽惦著他的林子,非要去現場看看,調研組裡有一位水利廳的專家,姓程,搞工程的,也提出要去現場看看。張祥生跟河陽人大辦公室的同志碰了下頭,在辦公室主任的帶領下,往沙漠水庫趕去。

這一天真是不巧得很,麵包車剛駛出河陽,壞了,司機搗鼓了半天,修不好,說是發動機有了故障,得拖到維修點去修。張祥生說,那隻好打的了,便讓河陽人大的同志聯繫計程車。辦公室主任哪敢真的聯繫計程車,市人大又沒多餘的車,一共三輛小車,全去了水庫,他自己都是擠在麵包車上的。情急之下,忙跟強偉打電話,說省上來的領導困在了半道上,請強書記派幾輛車過來。強偉一聽來的是張祥生他們,在電話里訓道:「你這辦公室主任當得確實有水平,我該在大會上表揚你。」說完,壓了電話。張祥生還在堅持著不讓市上來車,辦公室主任這邊,說話已經有點像哭了。張祥生便不敢再堅持,又過了半小時,辦公室主任還在伸著脖子往沙漠方向望,身後突然開過來一列車隊,三輛奧迪加三輛越野車。車隊還沒停穩,市委辦賈副主任打車上跳下來,連著跟張祥生說了一大堆對不起,然後,目光轉向人大辦主任,很為不滿地剜了他一眼。

代表們只好轉車,車隊到達水庫時,慶典儀式已經結束,黑壓壓的人群四散在堤壩上,望著上游滔滔而來的渠水,談笑風生。

強偉迎過來,笑握住張祥生的手,很是熱情地說:「歡迎張主任,歡迎代表組。」張祥生笑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正好趕上水庫接水,是個好兆頭嘛。」

「托領導的福,這水荒鬧的,再不來水,怕莊稼就給曬絕了。」

說話間,陳木船帶著一伙人走來,一一跟代表們打招呼。秦西嶽發現,陳木船氣色很好,跟爆炸案剛發生時相比,判若兩人。

前來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代表們被圍在堤壩下,熱情地跟河陽的領導們寒喧著,交流著。秦西嶽四下瞅了瞅,沒瞅見周一粲,心裡正納悶哩,就聽水利廳的程工說:「老秦,走,我跟你到堤上轉轉。」

兩個人抽身溜出人群,往堤壩上去,走了沒幾步,就看見周一粲在周鐵山等人的簇擁下,往水庫管理處去。今天的水庫管理處跟過節一樣,彩旗飄揚,汽球高懸,巨大的拱形彩門在風中耀眼地晃動著,宣傳標語貼得到處都是,整個水庫洋溢在一派節日的氣氛中。

程工低聲道:「老秦,知道這水是怎麼調來的嗎?」

秦西嶽搖頭,程工嘆了一聲,道:「上游的水也很緊張,可是為了不讓沙漠水庫乾涸,只能捨己救人了。」

捨己救人?秦西嶽覺得程工這詞用得彆扭,細一琢磨,還真有那麼層意思,笑道:「上下游本來就是一家,不該分你我的。」

「理是這麼個理,但這水一放,怕是又要掩蓋掉許多問題。」程工道。

秦西嶽一聽,程工是在有意把話題往某個方向上引,便岔話道:「今天不談這個,調水是件大喜事,值得慶賀,值得慶賀啊。」說著,就朝人多處走去。程工不甘心地搖了搖頭,他拉秦西嶽出來,就是想跟秦西嶽說說二號區滲水工程的事。這事他反覆調查過,這次下來,就是想把二號區滲水工程的內幕揭露出來。他緊追幾步,攆上秦西嶽,秦西嶽怕他亂說話,悄聲叮囑道:「今天咱們是客,有啥話先藏著,沒必要在這種場合揭人家的短。」說音剛落地,周一粲跟周鐵山他們就走了過來。

周一粲是到管理處院子里才聽說代表組來了,緊忙掉轉頭,就往堤壩下走。沒想剛下堤壩就看見秦西嶽跟程工,笑著迎上來,熱情地打招呼。周鐵山也是一副熱情四射的樣子,抓著程工的手,半天不丟開。他身後還有幾位工程公司的老闆,都跟程工熟悉,這陣見了,也是分外熱情。程工是最怕這種場合的,所以溜出來,就是不想一雙手總是被別人握來握去,沒想最終還是陷在了熱情而又客氣的包圍中。

好不容易跟周一粲他們分開,程工一心急著要去二號區,他想親眼看看,滲水區的工程到底是怎麼處理的?周鐵山似乎洞察到了他的心思,跟著周一粲往下走了沒多遠,又折身上來,非要拉程工去跟管理處的同志們見見面。程工無奈,只能跟著他去。走了沒幾步,秦西嶽反倒抽身又溜了出來,他看見治沙站**他們在一片林蔭下坐著,便不假思索地走過去,跟**問起了實驗林的事。

當天下午,調研組回到了河陽,因為沒到二號區工程現場,程工顯得不高興。秦西嶽勸道:「想看的你遲早都會看到,何必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程工反駁道:「那你為啥急著找**,晚幾天找不行?」

秦西嶽被他戧得,乾笑了兩聲,不語了。

夜裡九點多鐘,張祥生打電話讓秦西嶽過去,說有件事想碰碰頭。秦西嶽來到張祥生房間,見強偉也在裡面,正跟張祥生說著什麼。

「老秦,強書記非要搞歡迎儀式,我說服不了他,你跟他說說。」張祥生道。

「歡迎儀式?」秦西嶽望著強偉。

「也不是啥儀式,我想明天簡單開個歡迎會,今天實在是太忙,沒顧上。」強偉道。

「老搞這些形式幹什麼,今天在水庫上,不都跟大家見過面了嗎?」秦西嶽道。

「今天這是湊巧,兩位組長就別推了,再怎麼著,歡迎會還是要開,也好向調研組表表我們的態度嘛。」強偉笑道。

「我看這個會還是免了吧,調研組不同於檢查組,不要搞那些形式上的東西,免得老百姓聽了,又說我們在搞過場。」秦西嶽堅持自己的意見。張祥生插話道:「我跟強書記講了半天,他就是聽不進去,我想還是一切從簡,明天就分頭下去,抓緊時間干工作。」

強偉還想說啥,秦西嶽搶在前面說:「大家時間都很緊張,不要因為我們,把正常工作給干擾了。你就讓人大過來幾位同志,陪我們下去就行,需要召開會議時,調研組會主動提出來。」

強偉想了想,點頭道:「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堅持了,還有什麼需要市上配合的,請兩位組長提出來,我儘快安排。」

「沒什麼,就一個原則,調研組是下來調研的,不是檢查指導,也不是評議,能把這意思傳達下去就行。」張祥生說。

事情商定后,強偉急著回去做安排了,市人大的同志還在等他呢。房間里剩了張祥生跟秦西嶽兩個人,張祥生忽然心事重重地說:「老秦,調研組這個時候到河陽,會不會給強偉帶來啥壓力?」

張祥生說這話,並不是想打退堂鼓,他心裡是有深慮的。

本來,調研組應該在更早的時間來到河陽,上次跟秦西嶽談完話后,張祥生就緊著做安排,想儘快下來,誰知中間出了不少周折,差點就讓這計劃泡湯。先是張祥生去全國人大彙報工作,來去耽擱了半月時間。正要著手下來時,齊默然又找張祥生交換意見,齊默然的意思是,河陽正在招商引資,積極爭取國際大公司的合作與支持,如果這時派調研組下去,會不會帶來啥負面影響?「祥生啊,你可要考慮好,瑞特這次的投資額,不是一個億兩個億,而是十個億,爭取一下,還能更多,如果把他們嚇跑了,你我可都跟河陽的老百姓不好交代。」

齊默然這一說,就把張祥生給難住了。

其實難住張祥生的,不僅僅是齊默然這番話,北京彙報工作期間,張祥生見過高波,也向高波書記彙報了派調研組下去的事。高波書記也是不大讚同,人大調研組畢竟不同於一般的調研組,這些年給大家形成一個錯覺,凡事只要人大一插手,似乎就覺這事大了,可能要找某些人的不是了。無論黨內還是黨外,無論**部門還是社會團體,這些年總是有一個偏見,認為人大就是在關鍵時候出場的,要麼,它閑在那裡沒事可做,要麼,就是跑來解決大事的。這兩個觀點,其實都是錯誤的,人大工作應該更多的放在調研上,放在跟社會方方面面的溝通與交流上,只有把溝通與交流做細,做紮實,人大的職能才能發揮得更好。但現在人們簡單地把人大看成是一個權力干預與監督機構,讓人大蒙上了一層傳奇色彩。高波書記擔心,派調研組下去,會讓本來就很不穩定的河陽更加不穩定。「河陽的問題,是應該花些精力調研,也值得調研,它對推動全省的工作,有指導意義,但啥時候下去,以哪種方式下去,你們要好好研究一下,不要好心辦了錯事。」

北京回來后,張祥生就一直猶豫著,加上河陽班子突然調整,更是將工作計劃打亂了。這次所以下來,還是因了另一件事,張祥生得知,人大李副主任這邊,也在組織調研組,也是要到河陽來,據說這是省委齊副書記特意安排的。

齊默然不是提醒過他嗎,為什麼又要讓李副主任組織調研組下來?張祥生不得不多想了。

秦西嶽似乎對此渾然不覺,見張祥生猶豫,笑著道:「不就一個調研組,會有什麼壓力,放心,強偉還不至於如此。」

第二天,調研組便按事先確定好的工作計劃,分頭下到了基層,跟基層代表一起,就執法大環境方面的問題做起了調研。調研了兩天,出事了。

爭論是在程工跟周一粲兩位代表間展開的。這次下來,程工是帶了情緒的,更像是鑽了牛角尖,儘管秦西嶽再三提醒他,這次下來重在聽,重在看,對具體問題,盡量不往座談會上提,免得對下面形成誤導,可他就是聽不進去,好像不把滲水工程的內幕揭出來,他就不甘心。正好這天討論的是建設工程執法環境,他便接著話題將二號區滲水工程的一系列疑問講到了會上。應邀參加座談會的周一粲坐不住了,接過話道:「滲水工程到底存不存在工程質量問題,我想不應該由某個人說了算,也不是今天我們座談的內容,我們座談的是執法環境,不是某項工程。」周一粲還沒說完,程工搶過話就說:「有脫開具體工程談環境的嗎?既然談的是工程執法環境,就應該把具體工程結合進來!」

「結合具體工程沒錯,但這不是工程質量討論會,更不是工程事故分析會,如果我們是沖著某個工程來,這次調研的目的就很讓人懷疑!」

「你懷疑什麼,啊?你懷疑什麼?我倒是有一個懷疑一直沒講出來,為什麼明知道工程質量有問題,卻不去追究?為什麼明知道水庫還在滲水,卻要托關係找門路設法從上游調水?這裡面,到底有沒有內幕,有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

周一粲的臉色很難看了,這些日子,周一粲的態度是很積極的,從水庫見面之後,她就很熱情地參與到了調研組的工作中,一點看不出有什麼情緒,更看不出有什麼不安。內心裡,她是巴不得調研組來的,無論調研組查出問題還是查不出問題,對她都有利。眼下她是河陽的受害者,受排擠者,調研組的到來,某種程度上就是給她撐腰。誰知調研組偏要把矛頭指向她,她能不激動?

「有內幕你就查啊,光發牢騷頂什麼用,如果調研組下來只是為了發牢騷,我看這次調研取消算了。」

周一粲這句話,確實有分量,不僅程工讓她說得結了舌,就連邊上坐著的周鐵山,也驚大了雙眼朝她望。周一粲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接著又道:「作為一市之長,我歡迎代表的監督與批評,作為一名代表,我又不贊成這種為發牢騷而發牢騷的批評。如果我們代表僅僅能把作用發揮到這個層次上,我看我們的監督就是一句空話。」

「你這是狡辯,說穿了還是怕監督!」程工過於激動了,讓周一粲一激,講話就更沒了分寸。

這天的秦西嶽不在這個會場,他負責召開另一個座談會,重點跟市縣兩級的代表探討司法公正中代表究竟能發揮哪些作用。接到電話,他匆匆趕了過來,進會場時正趕上程工發言,一聽就是發牢騷的口氣。秦西嶽趕忙制止:「座談會嘛,沒必要太激動,大家盡量溫和點。」

「我沒法溫和,這些年河陽在工程質量上出的問題還少嗎?為什麼一觸及敏感問題,就要遮遮掩掩?」

「老程,你是代表,不要老把自己當一個工程師,工程質量的問題,以後到工程質量的會上再說。」秦西嶽加重語氣道。

「我就要在這會上說,既然是****,就更不該裝聾作啞。」

「老程!」秦西嶽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目光轉向周一粲,「工程質量的問題,以後再談,我再次提醒大家,今天參加會議的,是代表,不是局長、市長或者工程師,大家可以結合工作來談,但不要混淆了自己的身份。一粲代表,你接著說。」

「我有什麼可說的,既然你們是沖著我來的,那就來好了,我周一粲有這個心理準備。」

「一粲代表,你……」

這晚,秦西嶽跟張祥生又坐在了一起,秦西嶽先是將白天程工跟周一粲之間的爭論大致說了說,又將他主持的那一組座談中發現的問題彙報了幾條。對這樣的座談,秦西嶽是不滿的,他沒隱瞞自己的態度:「這樣座談下去不是辦法,代表們的認識跟不上,座談會開成了牢騷會,我擔心越往下開,代表們情緒會越大。」

張祥生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其實這問題早就存在,並不是現在才暴露出來,只不過這次下來,河陽的怨聲高一點罷了。

「代表的認識一下兩下提不高,我們還是堅持著把座談會開下去。」張祥生說。

「繼續開下去,調研的方向就變了,不是發現問題,也不是循著問題去尋求解決方法,很有可能,會成為對河陽班子的聲討會、批判會。這樣一來,跟我們的本意就遠了。」

張祥生點頭,他承認秦西嶽說得有道理,但他沒秦西嶽那麼悲觀,他想了一會兒,說:「會還是要開,座談面可以適當放小一點,就算開成批判會,也不怕,這樣對他們幾個人的工作,還是有好處,關鍵要掌握好一條,就是不能激化矛盾,不論談什麼問題,我們的原則就是對事不對人。」秦西嶽沒有點頭,但也沒反對。不過從他的表情看,對這次調研,他已越來越不抱希望。他還是那個觀點,首先要解決的,是代表的思想認識問題,代表們總是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這座談會怎麼開?總不能天天在會場上吵架吧?還有,個別代表把「代表」當成一種特權,甚至用它來達到攻擊別人的目的。

每個人都在反對腐敗,反對特權,每個人又都渴望自己的權力無限制地膨脹。

從張祥生那兒出來,秦西嶽又去找吳海教授,他想讓吳海教授給代表們統一統一思想,最起碼先把調研組的思想統一起來,孰料吳海教授這晚出去了,不在賓館。秦西嶽憂心忡忡回到房間,他在想,接下去的到底怎麼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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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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