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搖滾母親和小兔朋友

(五)搖滾母親和小兔朋友

我彷彿是劈開潑向我淚水跑回家的,進過幽暗陳舊的樓道,我看見曉雅低頭抱膝癱坐在我家門前。她緊閉著眼睛頭倚在牆上,烏黑的長發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白灰。她看起來睡得很安詳,像哭了大半夜后的嬰孩。我輕聲走過去拂去她頭上的白灰,用中指背親吻了一下她浮腫了的眼睛。曉雅感覺到了一種輕柔的刺痛慢慢睜開眼,見是我便立即變得的激動起來,起身抱住的肩,惶急地問我去了哪兒。我擠出一絲舒心的微笑,搖搖頭,告訴她什麼都沒發生,我只是去書店看看書而已。曉雅帶著責備的神情,錘了一下我的胸口。

這一刻可能是整個夏天以來我感覺到最沒有負擔的一刻,因為我突然明白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我的,哪怕是各種表情,都帶著虛偽的性質。手機被丟了,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它根本就沒發生過。從今以後,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聯繫,我想獨立在一個狹小而恐怖的空間繼續等待上帝的救贖。

「曉雅,你以後照顧好自己,多陪陪自己的爸爸媽媽,別來找我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能如此流利地說出這句話,我也不必知道這句話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因為,我已經為自己以後的人生作了最壞的打算。

曉雅艱難地深吸了口氣,留下一句「你也照顧好自己」便晃著步子離開了。在被蟲蛀滿孔洞的木製樓梯扶手上生出一長排絕望的手印,如此龐大的悲哀的氣息。

我小心翼翼打開門,徑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膽戰心驚地鎖上房門。睡在客廳沙發上的楊秀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一個巨大的彈力,坐起聲,雙眼布滿血絲,大叫了一聲「死丫頭,你終於回來了?」。又一個巨大的拉力,楊秀硬倒在沙發上,垂下眼皮,微張開的唇角處掛著一條哈喇。手上的啤酒瓶脫落了下去,「砰」的一聲碎了。

我捂著耳朵走到書桌前坐下,打開抽屜,一隻蟑螂被嚇得魂飛魄散,退到抽屜的一個角落尖叫一聲后暈死過去。我沒去管它,拿起抽屜里的速食麵,正要開袋時無意看到抽屜里出現了一些不明身份的顆粒狀糞便。其實速食麵早被一些不速之客先享用過來,它們在上面留下無數病菌。我的雙手仍然不由自主地把麵餅往嘴裡放,我面無表情地硬咽下去。接著拿出筆在紙上寫滿死亡前和死亡后的感覺,那些浮誇的文字在現實的空間里顯得可笑至極。接著那些文字變成一個個黑色的點,像傍晚掛在樓道上面的蝙蝠。它們一哄而起,在我的眼裡旋轉,迅速旋轉起來,融成一個巨大的黑團,如同一隻兇惡的眼睛。在黑團里隱約浮刻出在公園遇見的那個男人的臉輪廓,我能讀懂那輪廓的密碼,是嫌棄厭惡,是不屑一顧。

我已經感覺到額頭開始冒著細密的汗珠,不能再繼續閱讀他的輪廓了。我把寫滿字的紙揉成小團,朝牆角扔去,然後撲到在僵硬的床上,臉捂在白色的枕頭上。無論將眼睛遮掩的多麼緊密,都能看到他就存在在我的面前,在這個破舊骯髒的屋子裡,帶著詭異的神情看著我。

我哭了,淚液浸濕大塊枕頭,刺痛著臉龐。我聽到卧室門被打開,然後我的頭髮被一把抓起來,整張臉醜陋的暴露出來,然後是重重的一記耳光,那聲響足以讓一群蚊子魂飛魄散。

「你還好意思哭,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為了你,我該做的已經做絕了。我活得也苦啊,我找誰去哭?」楊秀說完,鬆開我的頭髮,破門而出,硬生生地又傳來一句:「明天給我去酒吧上班。」

我真的沒有哭了,很平靜地對著牆壁,整個世界變得如同這方牆壁一樣堅硬,不會有任何痛癢。至於去酒吧工作又能怎樣,滿大街地發瘋也不止一次了,也不止我一個人。

楊秀回到沙發上,打開電視,將聲音調到最大,跟著上面的音樂吼叫起來,空洞而沙啞的聲音。一首歌,一瓶酒,一聲嘆息,一天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楊秀從床上拉起來,沒等我洗完臉她就用它的化妝品給我畫添上厚厚的假面具,接著被火速帶到她駐唱的那家吸血鬼酒吧。經理稍打量了一下我便點頭允許在此工作,至於申職表,楊秀在一個月前就替我填了,只是我硬著頭皮沒去。

工作前的準備工作被楊秀電光石火地一筆帶過。現在我已經身著一套紅色的露肩連衣短群,端著銀色的餐盤直挺挺地站在吧台前。或許和那些擺著S形的女服務員不一樣,一個皮膚略黑的丹鳳眼女生朝我走過來,笑著說:「你新來的吧,你看起來很緊張。沒事的,在這兒工作也算輕鬆的,只是給客人端些酒過去就行了,就這樣。」

我點點頭,吃驚看著他一直裂開的嘴唇,露出潔如貝殼的整齊牙齒,讓人想起夏威夷的沙灘,在高大的椰樹下品味著原味的椰汁。她向我主動介紹起自己,竟然在最後告訴我他喜歡看海綿寶寶。我不禁笑了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很可愛的陽光女孩,似乎她對於任何事情都能抱有無懼的勇氣和豁達的胸懷。她可能是這個酒吧的唯一一小塊未被污染的凈土。

是,她有個可愛的名字,叫小兔——可能是她在這個酒吧的藝名。

小兔執意要跑去業務室向經理請個一天的假,理由是今天她想交定我這個朋友。

我們在一個較為黑暗的的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我仍然手端著餐盤不肯放下。小兔一邊從我的手上奪下餐盤一邊安撫我:「你別當心,你是第一天上班,不算正式員工,可以偷一下閑的。」接著她問我要喝點什麼,我沒好意思開口,她叫來一位服務員要了兩杯柳橙汁。

我尷尬地對小兔笑了笑,轉頭朝表演台望去。一個穿著黑色緊身皮衣,脖子、手腕、腰上掛滿厚重鐵鏈,頂著一頭酒紅色爆炸頭的女人肩挎著一把電吉他從後台大步走了出來,拱起喉嚨對台下的顧客打了聲招呼后就開始唱那英的《征服》,抱著吉他邊只在一根琴弦彈動邊吼叫。能清楚看到女人脖子上和細瘦的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悲哀的根系在她的體內殘忍地紮下去,如此龐大的悲哀的根系。女人唱完整首歌已經是精疲力竭了,台下只稀稀疏疏回應了幾個掌聲,其中一個面目猙獰,身材實在矮小的男人站在凳子上,舉起酒瓶,污言道:「你他媽的,你能不能別在台上噁心人了。你以為你臉上鋪了一層厚石灰老子就不知道你多老了,看看你身材走樣的成什麼鬼樣了!」經理帶著保安急忙過來進行調節,「您大人筆記小人過,不喜歡就把她當乞丐好了,沒必要和她一般見識。」經理見那個鬧事的男人有些安份了,就朝台上的主持人叫喊道:「換米兒上台。」

主持人從台側走出來,一臉輕蔑地把搖滾女人「請」了下去。女人一個沒站穩,倒在前排顧客腳前。那些顧客更過分了,抬起腳放在女人的嘴巴上......

接著是一個年輕的可以擠出水來的女人,穿著暴露的大V領口的蕾絲裝,伸出手對台下的男人們拋了個帶著狐騷的飛吻......

小兔發出嘖嘖聲,感嘆道:「以前台下的那些混蛋也只是用啤酒故意灌醉她,要她拼了命地喝。有一次她喝得吐血......」

我滿眼通紅,巨大的哀傷凝固在胸口,一字一字的告訴小兔:「她——是——我——媽——媽!」

我沒看小兔的表情就起身去了洗手間,坐在馬桶上昏天暗地地大哭了起來,彷彿沉積了10幾年的悲傷一觸而發。楊秀真的活得很苦,她的抱怨是合理的。在舞台上她被各種惡毒的言語刺得千瘡百孔卻沒見她掉一滴淚,她的淚腺早已經在這樣的環境下硬化了,她身體里的自尊被一根一根拔掉了,她把自己給遺忘了。

相比較楊秀,我顯得一無是處,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更別說讓她安享晚年。她只能把自己偽裝得很年輕,就像她在應聘這份工作時在申職表上填寫的一項——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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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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