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銅錢子

衚衕口街頭最近新開了一家店鋪，賣的不是柴米油鹽也不是字畫布料，而是「記憶。」

這家店鋪開了三個月有餘，沒有一人進去瞧過，聽說今天老闆搞促銷，第一個進去的人只需一枚銅板便可購買一份「記憶。」

街邊的小販，路過的行人都只是笑笑，這家店鋪有些虛張聲勢。

「小叫花……」張大小姐踢了踢他的腳踝。

小叫花手指動了動，抽出手臂撓了撓髒兮兮的頭髮，翻了個身繼續趴在街邊的角落裏睡覺。

「小叫花……」張大小姐繼續叫道。

「小姐，我們回去吧。」丫鬟秋花有些難為情的看着四周，路過的大多數行人都向他們投向詫異的目光。

張大小姐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頭，從脖頸上取下一枚用紅線穿着的銅錢塞進了小叫花的衣內。

「小姐，這枚銅錢可是……」秋花想要制止，但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大小姐一個眼神掃過去，嚇的她說不出來。

在張大小姐離開后，原本熟睡的小叫花逐漸睜開了眼睛，他看着離開的主僕二人嗤笑了下，從懷中取出這枚銅錢，走進了附近一家店鋪。

「給我來兩個包子。」他把銅錢扔在櫃枱上。

「我們這兒不買包子。」掌柜搖了搖腦袋，身體前傾，小聲說道，「我們這兒是賣記憶。」

「記憶？」小叫花有些疑惑，退出這家店鋪，抬頭看了眼上面的牌匾，果真寫着「記憶店鋪」這幾個字。

看完后，他又走進店鋪里，想取回那枚銅錢，可是櫃枱上連銅錢的影子都不見了，只留下一根紅繩彎彎曲曲。

「把銅錢還給我。」小叫花用食指敲了敲櫃枱，又伸出手心向他討要。

「櫃枱售出，概不退換。」掌柜摸著八字鬍，一臉神秘的笑道。

「我……」小乞丐剛想爆粗口，眼前的人卻已經消失不見，甚至周圍的店鋪也都不見了蹤影。

他仿若站在一片虛無之中。

眼前霧色朦朧，看不清前路，但很快就有了變化，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座小鎮。

「晉城」小乞丐不知為什麼他能念出石碑上面的字，他明明從來沒有上過學堂。

突然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孩童向他跑了過來，為了防止他摔倒，他擁抱住了他，可是那孩童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小乞丐看着自己的雙手，若有所解，原來是夢啊！

「小舜，快回家吃飯了。」之後一位貌美的婦人也朝孩童奔跑了過來，穿過他的身體，抱住了那屁顛點大的身影，把他摟入懷中。

「小心點，別摔了。」

婦人摟了一會後，把他放了下來，牽着他的手臂往家的方向走。

「你這麼瘋瘋癲癲的以後誰還管得住……」婦人一路上嘮嘮叨叨了無數遍。

小乞丐甚至都能把她重複的幾句話全部背下來了。

婦人的家住在城南巷子口，這裏居住多過走街串巷的賣藝人。

他識的這裏，這裏住的多是貧窮之人，不像城北居住在那個地方的人都不可小覷。所以他選擇要飯的地方也是在城北，說不定哪個富商小姐心善，賞他一二兩銀子。

「你看你，都說了要小心點，到家門口都能摔著。」婦人心疼的看着在地上咧嘴的孩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她的家裏雖然破舊，但勝在乾淨整潔。

小乞丐漫無目的的四處逛著，跟着婦人這幾天，他瞧見了她偷偷落淚，卻還是挑着一些院子裏的一些蔬菜出去賣著。他也瞧見那頑劣的孩童竟然在婦人偷偷不注意的情況下跑進賭場。

後來婦人也發現了自己的梳妝盒裏時不時的少十幾文的銅錢，他這才把目光投向孩童。

在他又一次出手時，婦人跟在他後面，到了地點，她眼裏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小乞丐不明白婦人為什麼不制止孩童，而是仍由他偷錢，連他都明白賭博是大忌。

他也有着急的沖着孩童大喊：「別去堵了，你母親已經知道……」

但沒有絲毫作用。

日子還是照常的過着，只不過家裏的菜越來越少，白米飯也變成白稀粥。

「家裏沒錢了。」婦人終於開口說道。

小乞丐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認為這婦人太過於婦人之仁。

「沒錢關我什麼事？」孩童沒有絲毫悔改之意。

「你今天收拾收拾，我帶你去見你爹。」

「爹，我有爹？」孩童終於提起了一絲興趣。

他從柜子裏找出唯一一件新衣穿在了身上，和母親高高興興的去他爹家裏。

他沒想到的是他爹家裏竟然這麼有錢，門口放着兩座石獅子，大紅棕門鑲著大鐵釘子，院子很大，裏面有許多丫鬟小廝，而且還有花園池塘。

這簡直就是他夢裏的場景。

他踏進這裏時，臉上有些畏懼，院子裏的丫鬟小廝都比他穿得要好，他又抬頭看了眼她母親，發現她沒有任何錶情。

管家帶着他們走進了大廳，大約等了一刻鐘，他那個名義上的爹才姍姍來遲。

他肥頭大耳，腰間的肚子很大，穿得光鮮亮麗，掃視他們娘倆時眼裏卻帶着一絲憎惡：「你怎麼過來了？他又是誰？」

小乞丐圍着這富商轉了好幾圈，感覺他和畫本子上描述的一樣，腰圍足足大了自己兩三圈，不過這人看上去不是個好的。

「他是你兒子。」婦人淡淡的說道。

「兒子……」富商上下打量了眼他，眼裏絲毫不遮掩外露的厭惡之情。

但隨即他眼珠一轉：「你把他留下吧。」

婦人冷漠的看了眼孩童和富商扭頭離去。

孩童沒有跟上母親的步子，留在了這所他期待的宅子裏，他想他以後是不是都能吃好的用好的。

婦人出門后，眼裏已經沒有絲毫的亮光，她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踉踉倉倉的走着。

小乞丐一直跟在婦人的後頭，他的心情很複雜。

婦人直到走到了一條河流邊才停下腳步，她望着河面，上的倒影傾訴道：

「我原以為我付出都能得到回報，我原以為小兒只是不懂事，我原以為這些畫本子上的事情不會出現在我身邊……」

婦人莞爾一笑，縱身一躍，跳進了河流里，驚起巨大波浪。

小乞丐想要向前攔住她，卻還是被她穿過了身體，他愣愣的看着湖面，扭頭去找那個孩童。

孩童被下人扔進了柴房，關了許久才讓他去后廚幫忙。

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爹要這樣對他。

「臭小子，快去打瓶醬油。」肥壯的廚娘用腳踢了踢他，廚娘力道沒控制住，把他踢到了火爐旁，他的棉襖瞬間燃燒了起來。

棉襖裏面填充的棉花都是易燃物，他被燙的翻滾來翻滾去，後背已經燙到了皮膚上。

「疼，娘。」

他不知所措的哭叫道。

「娘，你快回來。」

他疼得呀呀直叫，他就像一個被燒着的木偶，周圍圍滿了看戲的人。

直到認為他快不行了，他們才倒了幾桶水在他身上，他的後背黏着無數被燒焦的棉花殘渣，混合在黑漆漆的肉里，眉毛頭髮都被燒光，就連臉上都被燙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傷疤，更何況身上。

他蜷縮在牆角，眼眶裏的淚水一滴滴不由自主的落下，別人一經過這裏他便打個顫抖。

小乞丐看了眼孩童的樣子，心裏暗罵道：活該!你有一個疼你的娘，還眼巴巴的上趕上一個不疼你的爹。

這都是自做自受。

「還趴在這裏幹嘛？」廚娘惡狠狠的撇了他一眼，洗鍋的熱水倒在他身上，又燙掉一層皮。

「在這裏裝可憐給誰看呢，還不快去打醬油。」

一個醬油瓶隨手扔在了地上。

孩童手指顫抖了下，他現在動一下渾身都疼，為什麼娘要把他扔在這裏？

另外幫廚的一位年老廚娘看不過去，她彎下腰把孩童抱回了自己隔間，替他敷上一些藥草。

「作孽啊……」

她喃喃道。

她掃視而下，發現他的皮膚竟然沒有一塊完好的，除了臉上。

「你先在這裏養著，我柜子裏還有些舊衣服，等會給你改改，還能穿。」

孩童縮在牆角，盯着這位廚娘看了一眼，隨後閉上眼睛。

他的渾身上下都在疼，他是不是要死了？

小乞丐搖了搖頭，扭過頭去，走出了這個宅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着，還是變成了一個鬼，在四處遊盪著。

他感覺不到風，聞不到氣味，接觸不到人，只能看着一幕幕發生在自己旁邊。

突然他整個人被一陣白光籠罩，他用手遮擋住刺眼的光芒，這次畫面又一轉，他回到了這家店鋪里。

掌柜正面帶笑容的看着他：「感覺怎麼樣？」

「我……」小乞丐有些詫異，「我剛剛是到了哪裏？」

掌柜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還想在看看……」他焦急的說道，他想看看那孩童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兩銀子一次。」掌柜伸手討要。

「我能先欠著嗎？」他遲疑的問道。

「本店概不賒賬。」掌柜揚起扇子一搖一拽的扇著。

「好，我下次再來。」小乞丐捏緊拳頭走出店鋪。

「咕嚕～」此時他的肚子傳來一陣飢餓的聲音，他走到原本的地方，窩在牆角，他想着睡一覺就不餓了。

「死乞丐，快點滾開，你擋着大爺我的路了。」衙門裏的捕快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些乞丐，他們好手好腳的不去做事專門討要別人的錢財。

就算天天驅趕他們換個地方還是做的風生水起。

小乞丐很老實的卷著鋪蓋背在身上，身上破破爛爛的散發着臭味，讓別人距離他三尺之遠。

本該這樣的，他想道。

空腹的肚子讓他有些難受，空碗內不知什麼時候被路過的一些婦人扔下幾枚銅錢。

他抓起錢財拚命的跑向附近的包子鋪，買了六個大饅頭，吃了四個剩餘兩個塞進衣服內。

他渾渾噩噩漫無目地走着，走着走着竟然又走進了那家記憶店鋪，只是這次店鋪里卻空蕩蕩的，沒有一人。

他身上泛著一絲涼意，緊縮了縮脖子，裹緊了身上那間襤褸的衣裳。

「你想回到過去嗎？」

空靈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飄蕩而來，在他耳邊響起。

小乞丐被這聲音嚇了一大跳，臉上也變得蒼白無比。

「能夠讓你重活一世，你只要和我打個賭，如果你重活一世能夠改變乞丐的命運，我便讓你一世無憂，財源滾滾。但倘若你失敗的話，那你便會七魂六魄聚散，再也沒有轉世投胎的機會。」

聲音盤繞在他耳邊，他感覺脖子後面有些發冷：「如果我不答應你又怎麼樣？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反悔，或是欺詐於我！」

多年的乞丐生涯使得他不敢相信任何一人。

他說完這句之後，突然間一股強大的力量向他襲來，彷彿要把他整個人震碎，他的五臟六腑皆受到一陣擠壓，讓他吐出了幾口鮮血。

當那股力量消失后，他已經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就連手臂也抬不起一下。

「如果我要害你，不費吹灰之力。」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好，我……我答應你。」

一陣白光閃過，小乞丐落到了一個貧農家中，此刻的他已經忘去了之前的記憶。

「相公，你明日就要入京趕考了，這是我們家所有的家當，你一定要保管好。」

入奢容易，入簡難。

他一入京城，便被世間繁華所驚，忘了鄉下的妻子。

殿試取得前三甲后，娶了一富戶女子做妻，從此富家一方。

不知過了多少年，

突然一身着布衣的女子，牽着一個男孩走上了門，那男孩眼中貪婪的目光讓富戶很不喜。

那女子說這是他兒子。

他這才想起，當年在鄉下她確實和一女子生下了一子，只是這女子的容貌和當初的她大相徑庭，以至於他一眼竟沒瞧出來。

他以為他們上門來是來訛詐銀兩的，卻沒想到那婦女把孩子交給他后，便隻身離開了。

他瞧著身旁孩子四處打量的眼神，微皺眉頭，讓下人他送進了廚間。

眼不見，心為靜！

「小乞丐，小乞丐？」

是誰在叫他？聲音由遠到近，他睜開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紅裝女子沒有吭聲。

「小姐！」丫鬟又在勸說那張大小姐了。

直到兩人走遠了，小乞丐才回過神來拿着張大小姐給的這枚銅錢，一頭鑽進了記憶店鋪里。

可這記憶店鋪早已人去樓空，地上塵土已經佈滿厚厚一層，柱子與牆角結的蜘蛛網像是許久都沒人居住過。

他睜着眼睛彷彿又看到了另一幕。深夜十分，他看着那孩子從廚間偷取菜油和燒酒，拿着被火爐引燃的木星子，燒着了整個府邸。

除了那位外出的年老廚娘，府中其餘的人都在這場大火中燒死了，連那點火的孩子也不例外……

興許他也沒想到，一把火竟真的能把這府邸給燒沒。

次日清晨，眾人圍着一具已經僵硬的屍體，嘰嘰喳喳地對着衙役說着什麼。

衙役從人群中擠開，拖着那屍體已經僵硬的小乞丐，不知要送往何處。

「小姐，你……不難過嗎？」

「難過……啊。」

張大小姐從懷中掏出一枚穿着紅線的銅錢，隨手扔進了旁邊的護城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