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曲終人散

二十七、 曲終人散

三爺突然意識到美玉可能出了事兒,但已經被英軍圍困的山頂的他,此刻插翅難飛。

戰鬥是從午後開始打響的,洋兵大舉向山頂進發,槍聲此起彼伏,沈宗福和三爺被洋槍洋炮團團圍住,沈宗福的隊伍持有一些冷兵器,敵我力量懸殊,他們只有用掩體躲避子彈的份兒,毫無還手之力。有限的幾把長桿兒火槍,很快就耗幹了彈藥。兄弟們一個個倒下,沈宗福也身受重傷。

「頭兒,山頂的石頭快被我們扔沒了。」一個士兵對沈宗福說。

「去找找其他可以往下砸的東西。」沈宗福說。

話音未落,幾個洋兵已經露出腦袋,然後輕鬆地站到了山頂的平地上。他們摘下背着的長槍,瞄準了沈宗福幾個。遠處的三爺見狀,急忙高聲喊起來:「沈兄,小心身後。」

英兵聽到三爺的叫喊聲,便把槍頭沖向他的方位。三爺眼前又一次眩暈,這一次他沒能挺住,直接向後仰倒,倒下時聽到了一聲槍響,他心想,這下算是沒命了。然後便失去了意識。

山頂槍聲不斷,山腳的嘉略焦急萬分。他擔心爹和三叔是否安穩,也擔心他們是否能守住山頂,更擔心八國聯軍,是否會有其他國的兵過來,搶走龍首。

「安德烈先生,差不多了吧。」嘉略一邊搬磚一邊問。

「可以了,開工。」安德烈拿着鐵鏟,下了一聲號令。

眾人手持鐵鏟,不知該哪兒開始挖掘。玫瑰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長四米,款兩米。要把這樣大的地方都外開,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從正中間開始。」安德烈說,

嘉略也不多問,便下了一鏟子。容川倒是問了一句:「先生,為何從正中間開始?」

「我也是瞎猜,土木工程和解剖學一樣,都講究個對稱。這龍首獨一,不成對兒,若放在一側,那另一次不對稱,另哪個懂點常識的,也覺得彆扭。」安德烈自圓其說着。

大夥兒聽了他的話,覺得不無道理。便都跑到中間挖起來。

果不其然,凡是能自圓其說的總有一些道理。不多時,一座四方鐵箱顯現在眼前。嘉略扔下鐵鏟,趴在地上,用手扶去鐵箱上的那層渣土。

夫妻倆也聚攏過來,嘉略問夫婦倆說:「就是它吧?」

老闆說:「還是先打開看一眼,已保萬一。」說着,老闆跳進坑裏,拿出那把****,就是曾經打開百寶箱的那把****。捅咕了一會兒,鐵箱上的鎖發出「咔嚓」一聲。老闆說:「齊活!」

山頂槍聲不斷,玫瑰山塵土飛揚。眾人盯着鐵箱,等著老闆掀開它的蓋子。

鐵箱不輕,老闆努了把力氣,才推開了鐵箱蓋子。一座銅質龍首,呈現在眾人眼前:那銅質龍首,脖頸佈滿做工精美的鱗片,嘴巴張開,露出它的獠牙。龍首眼睛張開,額頭上豎着龍的兩隻角和耳朵,沿着脖子後面還立着一排背鰭。木製底座上,雕刻有水波紋。只是長年封存,銹跡斑斑。

老闆抬頭看向圍着自己的人,說:「得嘞兄弟們,大事已成,我們只要守住了龍首,便守住了咱們的臉,咱們的根!」

這話說得大夥兒熱血沸騰,就連一向冷眼看世道的阿貴,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了先生們,我們得儘快恢復這挖開的地基。你們的龍首是要沉在前面的水池裏么?」安德烈在一旁提醒大家加快行動。

此時,山坡上跑下來英國兵,他們舉著英國旗,歡呼著勝利。「全殲,全殲。」一個英國兵跑過來抱住安德烈說:「他們全都死了,我們贏了!」然後興奮地往山腳跑去。

老闆趕緊扣上蓋子,問嘉略那洋人在說什麼。

嘉略呆望着眼前,不能動彈。容川低下頭,告訴大夥:「山頂丟了,我們的人都死了。」

這噩耗讓所有人沉默,大家都想起沈宗福和三爺還在山頂。安德烈走向嘉略,拍拍他的肩膀,說:「孩子,現在就聽你指揮了。」

嘉略紅着眼,盯着安德烈,然後從轉頭招呼大夥一起把鐵箱抬出來,準備沉到前面的水池裏。嘉略的話音未落,一對法國士兵,騎着高頭大馬,扛着洋槍,向玫瑰山快步沖了過來。

法國兵在距離玫瑰山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一排人單膝跪地,把槍放到肩頭,統一用右眼瞄準玫瑰山下的一眾人。

嘉略見這來勢洶洶又很像模像樣的戰鬥隊伍,不慌不忙地直起身,走向那些舉著槍,瞄準著自己的人。

容川見嘉略走出去,急忙小聲喊:「表哥,回來。方向錯了。」

嘉略停了一步,回頭對容川說:「表弟,這次沒錯!」嘉略想起當初容川被狗咬,自己慌張逃跑的慫樣子,今天總算搬回來了。

洋兵扛着法蘭西國旗,這正對了嘉略的胃口,他的法語和巴斯德學得地道,便開口用他們的語言說:「兄弟們,要來拿走這東西是么?」

法國公使從隊伍後面走過來,笑道:「小兄弟的法語說得真好,看來您是自己人,那我們就不費勁了。收了收了。」公使轉身讓大夥把槍都收起來,那些單膝跪地的一排人紛紛放下槍站立起來。

「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這東西是我們中國的,誰也拿不走。」嘉略說。

容川在身後翻譯嘉略的話給大夥兒聽。

法國公使仰著頭,使勁地笑了一會兒,說:「小兄弟,您真有拿破崙的風範。」那些法國兵也跟着一起鬨笑起來。

「拿破崙是誰?」老闆娘小聲問。

「別說話。這兒打仗呢!」老闆呵止住她。

嘉略伸出手指着法國公使:「別笑了,龍首是我們的!」

法國公使回身對士兵說:「那就開槍吧。」

夫妻倆站在人群最前面,公使一聲令下,眾人還未做反應,便有兩顆子彈,射穿了夫妻倆的胸膛。他們痛苦地倒下去。

「別開槍別開槍。」安德烈喊起來。

這口比利時腔調讓那些法國兵又一次鬨笑起來。

安德烈被法國兵的嘲**得火冒三丈,他嚷嚷道:「是中國人美玉,為了救下醫館的大夫們,奮不顧身地跟着暴徒走了,現在還不知下落,生死不明。還有這一家人,為了我們這些大夫,他們冒死把我們藏在地窖里,險些被滅門。你們這些該死的法國人,就是圖個好玩兒,便要拿了中國的圖騰,你們這樣做人很不地道。」

安德烈邊說便走向法國公使,他沖着他擠了擠眼,低聲說:「去年我到東交民巷出診,某位公使先生患了性病,他懇請給我保密不好外傳,給了我一大筆銀子。後來我把他治好了,你說他是不是忘了這事兒!」

法國公使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此時,艾克曼聞訊趕來,他對着那法國公使說:「是您,公使先生。我前日還在東交民巷給您的夫人看病,不記得了嗎?」

「哦,對,確實是您。」法國公使面露難色,想起來前日他說過的話:他會在下一次,答謝艾克曼。

「有什麼話,好好說,何必動刀動槍的。」艾克曼笑着說。

「我也是奉命拿走龍首,前任公使德薩馬雷要我幫他一個忙,德薩馬雷升了職,如今是我的上級,我不敢不從。龍首必須拿走,當然,我並不希望有人因此傷亡。」法國公使看着已經沒了氣息的夫妻倆,裝模作樣地搖搖頭,甚至聳了聳肩。

嘉略氣憤之極,特別是法國公使聳肩的樣子,讓他一步衝上去,抓起他的衣領。後排的士兵舉起槍,艾克曼和安德烈急忙上前勸阻。

「強盜!」嘉略用法語咒罵着。

法國公使推開嘉略,拍平被拉皺的衣領,仰著脖子說:「錯,是侵略者!」

艾克曼大喊道:「夠了!別太欺人太甚!」

法國公使歪著頭,看向艾克曼和安德烈:「的確,荷蘭和比利時都是小國,並沒有參與此次侵略戰爭。」

艾克曼走近法國公使,很是氣憤地說:「公使先生前日還答應我,下一次要滿足我的要求。對么?!」

「我答應您的一定會辦到。」法國公使說。

「那就讓他們把龍首帶走,這是中國的圖騰。」艾克曼揮動着雙手說。

「對不起醫生,這一點我辦不到。因為我也得交差。不如各退一步,我允許你們隨龍首一起去法蘭西。只要離開天津船舷,我的任務結束,能不能拿回龍首,看你們自己的了。」公使以為自己的主意會難住這些中國人,他們一定不會冒着風險漂泊萬里,陪伴一尊銅質的雕像。此時,嘉柔緩緩地走了過來。

「我去,我陪着龍首去法蘭西。」她的聲音很虛弱

「姐!你怎麼來了!」嘉略急忙上前攙扶。

「你們這兒這麼熱鬧,能不來看看么?」嘉柔流着淚笑起來,她沖着嘉略說:「聽到那些英國兵喊了么?都沒了。都沒了。」

「聽到了!」嘉略哀嘆。

「三爺這輩子,凈跟那龍首較勁了,咱不把龍首拿回來,就他那脾氣,能瞑目么?」嘉柔擦乾眼淚。「弟弟,我去法蘭西,母親就交給你了。」

「姐,我跟你去!母親,母親交給容川。」嘉略說。

容川上前勸:「再想想辦法。姨母交給我沒問題,可是你們跟着去法蘭西,那一路可是凶多吉少。」

安德烈站出來:「我跟你們去。我是大夫,船上多一個大夫,大夥兒都高興。有我在,你們便安穩。」

大夥齊齊看着安德烈,這個從來不肯出診,只顧著自己的解剖學的專家。

「別看我,我早就想離開這兒了,這是個多好的機會。」

法國公使撇了撇嘴,說:「那就出發吧。」

醫館門口,沈易氏追着嘉柔和嘉略,哭着說:「你們要丟下我么?」

嘉柔抱着懷裏的孩子,說:「母親,拿回龍首我們就回來。」

「那三爺值得你這樣么?」沈易氏抹著淚說。

「母親,我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太上趕着,我也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上趕着,可是,我還是喜歡自己愛他的樣子。」嘉柔笑着說。

「那,把孩子留下,他那麼小。」沈易氏哭求。

「他是三爺的血脈,我想跟他在一起。」嘉柔笑着,把孩子交給嘉略,伸手從懷裏掏出那塊精美的懷錶。嘉柔把懷錶遞給沈易氏,說:「母親,這是三爺給我的。你幫我把它送給美玉姐姐。我拿了她的胭脂盒兒,她身上再沒有三爺的東西了。你找到她,就交給她;若她已不測,便讓著懷錶,隨了她去。」嘉柔知道美玉一去必是凶多吉少,邊說邊哭泣著。

沈易氏接過懷錶,使勁點着頭,又說:「安德烈,嘉略,拜託你照顧好這娘兒倆。」沈易氏揮揮手,背過身去。

太陽一刻都不差地落到山下去,嘉略、嘉柔、安德烈和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陪着龍首上了馬車,朝着天津,啟程。留下沈易氏、容川、阿貴、朱一河,以及被子彈擊穿了胸膛的夫妻倆。

幸運的是,山頂的那顆子彈的確出了槍膛,但並未擊中三爺。他是因昨日的那一拳重擊導致的頭暈,倒下的。等他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次日午後,山頂是死一般的寂靜。他換晃悠悠地站起來,四周全是弟兄們的身軀,慘不忍睹。三爺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沈宗福,他渾身是血,已經沒了氣息。

三爺的頭又沉又暈,看着尚未乾的血跡,他推測這是第二日的午後。山頂除了烈士們的遺體,還有一面飄揚著的外國國旗。三爺踉踉蹌蹌地奔過去,嘗試幾次想把那面國旗弄下來,卻都未成行。他走到蓄水池邊,大口喝下幾口,便決定往山下去。

離開山頂時,三爺又望了一眼山下的京城,四處濃煙滾滾,一片狼藉。三爺深吸一口氣,想着不知安慰的美玉和龍首,強打精神下山去。

一路摸爬滾打,躲著那些巡山的英國兵,三爺總算下了山。但醫館里的平靜,卻讓他甚是慌張。見艾克曼正在玫瑰山前,三爺趕忙奔過去。

「三爺!」艾克曼迎過來,扶住他。

「艾院長,他們呢?」三爺抓着艾克曼的衣衫說。

艾院長,低下頭,緩緩地道:「先回宿捨去,休息一下,我慢慢告訴您。」

「現在就告訴我。」說完這句話,三爺又一次眩暈,趕忙用手去撐住頭。

艾克曼把三爺帶回宿舍。

「您快說,我準備好了,什麼情況您務必如實告訴我,我都能接受。」三爺看出艾克曼的難言之隱,便焦急地催促道。

「三爺,那天一切順利。嘉略帶回了那對夫妻,他們在安德烈的帶領下,搬空了玫瑰山。」艾克曼低着頭說。

「然後呢?」三爺希望艾克曼能快點講。

「然後他們挖開玫瑰山的地基,此時,你們山頂已經在交戰,槍聲傳遍整座百望山。」

「龍首在么?」三爺緊張地問。

「在,將玫瑰山推到后,安放龍首的鐵箱漸漸顯露。他們把鐵箱抬出來,用鐵鎚砸爛了鎖頭,小心翼翼地打開。打開時,我也在一旁看着:那銅質龍首,脖頸佈滿做工精美的鱗片,嘴巴張開,露出它的獠牙。龍首眼睛張開,額頭上豎着龍的兩隻角和耳朵,沿着脖子後面還立着一排背鰭。木製底座上,雕刻有水波紋。只是長年封存,銹跡斑斑。」艾克曼向三爺仔細描述龍首的樣子。

「正是,那是圓明園海晏堂的龍首沒錯!我聽李公公描述過。」三爺坐在床邊,用大拇指按著太陽穴,抑制陣陣而來的頭痛。

「他們本想將龍首放入玫瑰山前面的蓄水池,但還是晚了一步,法國公使帶着十幾個配火槍的洋兵,圍了過來。」艾克曼說。

「所以,他們還是把龍首帶走了?那我們的人呢?也都抓起來了?」三爺質問道。

「那對夫妻被洋兵兩槍放到了。」

「放到了是什麼意思?」三爺緊張地問。

「就是犧牲了。」艾克曼放低了聲音說。

三爺重重地嘆了口氣,又鎮定精神問:「然後呢?」

「那法國公使欠我個人情,安德烈好像也有他的把柄。而且,拿走龍首,是德薩馬雷的私人行為,並非法國的官方命令。公使就提議說,讓我們隨着龍首一起去法蘭西。嘉柔走過來說,她跟着龍首去法蘭西。」

「嘉柔?」三爺蹭地站起來,俯身盯着艾克曼。艾克曼也站起來,點着頭舉起雙臂扶著三爺的肩膀,說:「然後,嘉柔、嘉略和安德烈,還有你們剛剛出生的嬰兒,便隨着龍首一起去了天津,此刻,應該已經啟程了。」

「啟程?去哪兒?」三爺顫抖著雙唇問。

「去法蘭西!」艾克曼低下頭,嘆息著。「那時候,山頂已經被他們攻下,從山頂到半山腰,到處都是英國國旗,那些大兵說,中國人被全殲了,一個不剩。嘉略他們,都以為您已經犧牲。便沒給自己留後路。他們知道,如果不隨着龍首走,就不能完成您的遺願。」

雖然這並不算噩耗,但家人的遠去還是讓三爺不能自已。他問:「嘉柔的母親呢?」

「正和容川一起收拾東西,準備先回通州。他們原本是準備到山頂給你們收屍,但總有英國兵來巡山,便放棄了。」艾克曼說。

三爺聽后,急忙趕到容川的宿舍,找他和沈易氏。

「夫人。」三爺叫了一聲。

沈易氏聽到這聲招呼,手裏的衣物掉到地上,她怯生生地回頭,看見三爺很是狼狽地站在門口。

「三叔!」容川先奔了過去,抓着三爺的胳膊。

「她三叔!」沈易氏也奔過來,滿面淚痕。「你還活着?他爹呢?老爺呢?」

「夫人,沈宗福大人犧牲了。」三爺和沈易氏,容川幾個,抱成一團,狠狠地哭了一會兒。

「我撿了條命,可怎麼嘉柔嘉略去了法蘭西?」三爺問。

沈易氏心想,還不是為了你的龍首!但她沒說出口,只是點點頭,說:「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想法,他們要去,便去吧。等日子安穩了,三爺到法蘭西找他們便是了。」

容川插話道:「三叔,我聽安德烈說,他們那些法國人,拿着龍首就是為了好玩兒,圖個樂子!我們大可以日後,去買回來。我在家裏好好賺錢,咱們攢夠了,就買回來!」

三爺拍著容川的肩膀,本想誇讚他,卻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三爺轉向沈易氏,拱手道:「我這幾日便啟程去天津,趕上他們。」

沈易氏哽咽地說:「三爺先去城裏瞧瞧,咱不能忘了人家美玉姑娘。」

三爺深吸一口氣,仰頭向上,他預感到美玉可能出了事,這樣一想,又是一陣眩暈。

「三叔,伯駕老師回來了。」容川站在留觀室的窗口,指著窗外說。

三爺快步來到窗口,見失魂落魄的伯駕拉着一輛馬車,馬車上,蓋着一塊雪白的布,布下是一個人形。三爺心頭一緊,迅速往後退了兩步,他害怕極了,他想躲開即將迎面的伯駕,和他帶回來的噩耗。

沈易氏和容川小跑到醫館外,他們和伯駕對視,誰都沒說話,伯駕抬手指了指那塊矇著人形東西的白布。就散著架子走進醫館,走向護士站,推開美玉的房間,撲進美玉的床上,放聲大哭。

這是美玉的喪鐘,三爺聽得清晰,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然後走出醫館,走到車前,緊緊盯着那塊白布。

容川扶著三爺的胳膊,「三叔,節哀,節哀!」

沈易氏哭泣著:「可憐孩子,可憐孩子!」沈易氏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她哭喊道:「美玉,美玉!今日我收了你做我的女兒,你入我家的族譜,入我家的祖墳。你沒有姓氏,就隨了我,叫易美玉!我們易家,也算有一個有情有義的姑奶奶。孩子,母親不會讓你做這山裏的孤魂野鬼!」

三爺淚目,他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沈易氏。沈易氏愁了三爺一眼,呵斥道:「看什麼看!整件事兒,從頭到尾,都是你不對!你好好跟我姑娘說吧。」

沈易氏掏出懷裏的那塊懷錶,推搡給三爺,說:「這是嘉柔臨走留下的,她說她拿了美玉的胭脂盒,要把這懷錶還給美玉,讓她也留一個您三爺的信物。」說罷,沈易氏轉身回醫館,勸慰伯駕。

三爺爬上車,跪在屍體旁,輕輕地掀開那塊矇著的白布,美玉的臉也隨着白布的掀起,逐漸顯現。三爺伸手撫摸那張熟悉的臉,如同以往美玉撫摸自己的臉一般。他看了看那塊懷錶,將它放進美玉的懷裏,懺悔道:「我都沒給你留一個正經物件兒。一個金的,銀的都沒有!」三爺在心裏咒罵着自己:我不是人,我他媽就不是人!

三爺將美玉抱起來,把自己手上的大玉扳指摘下來,戴在她雪白纖細的手指上。

「我找了那麼久的龍首,早就被你說破了:那日你說,「說不定你幫他建了玫瑰山,那東西就出來了。」美玉,你說的對,我一直苦心尋找的東西,是你一語道破天機。是我傻,我沒心沒肺。其實咱們早就夫妻同心了。美玉,你總擔心入不了我家祖墳,這幾天,我倒想了個轍,我搬出來不就行了。你在這百望山,我日後也來這百望山。這兒,就是咱倆的家。」三爺抱着冰冷的美玉,在她的耳畔訴說了許久。

次日午後,美玉下葬。三爺和伯駕,一人一鏟將棺槨埋葬。沈易氏、朱大爺、全有、容川和阿貴,在一旁念經送葬。

「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我們一起坐船,穿過半個地球,去見我的媽媽。她一直等着我把你帶回去。」直到棺槨被百望山的土,徹底掩埋,伯駕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和美玉的合影,撫摸著,念叨著。

「伯駕先生,您什麼時候去法蘭西?」容川走到伯駕跟前,輕聲地問。

「不去了。」伯駕面無表情地說。

眾人甚是驚訝。

「那您會繼續留在醫館行醫么?」容川問。

「不,我要去東交民巷。那裏需要一位新的外交官。」伯駕看着三爺說。

眾人齊齊看向伯駕,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您要去當官?」容川不解地問。

「對,美國軍隊佔了那麼多地方,得有人管。」伯駕冷漠地說。

容川不再說話,三爺攔住打算離開的伯駕問:「您是要做侵略者?」

「現在不應該叫侵略者,應該叫殖民地的管理者!」伯駕挑釁著。

「這真的是你的本意么?!」三爺質問。

「這當然就是我的本意。美玉留下,我也得留下。我不能讓美玉起死回生,那就要讓那些該死的逃荒者,得到應有的報應。是他們殺死了美玉,我要為她報仇。」伯駕面目猙獰地說。

「你瘋了?是誰殺了美玉,是八國聯軍!」三爺拉住他。

「您竟然還能叫出她的名字!她被人抓走的時候你在哪兒?裝着頭疼是么?你知不知道,她多想看到營救她的是你,不是我!在她看到我的一刻,我看出她眼睛裏的失落。對,因為去救她的人不是你!該死的!你在哪兒?你為什麼不去救她!也許你出現了,她就不會死!」伯駕把三爺推倒在地。

走出去幾步,伯駕又折返回來,他咬咬牙,狠狠心,說道:「給美玉的墓碑,要麼就按沈夫人的意思,立個「易美玉」。或是你林三爺還有點良心,給她一個「林易氏」的名分!」

說罷,伯駕甩着手揚長而去,他沒有回頭看一眼醫館,直奔東交民巷的美國使館,成為那個他並不想成為的,卻能助他宣洩內心悲憤的,駐華外交官。

「都是我的女兒,都嫁了你林三爺。三爺有心,就給我這義女,一個名分吧。」沈易氏看着伯駕遠去的背影念叨。

三爺羞愧難當。他沉默著,看着美玉的墓,悔恨自己未能給摯愛自己的人,一個圓滿。

「我們回通州收拾一下,再回來重建醫館。山頂的地契還在我手上。我們易家,總是沒斷了北京的魂!」沈易氏給三爺留下這話,便拉着容川離開。

「三叔,我去上面種滿葡萄架,種滿了葡萄架,他們就建不了療養院了。」容川邊走邊回頭,沖着三爺喊。

「夫人,岳母,多謝您對美玉的厚愛。我倒法蘭西找嘉柔,等來日,我們就在醫館見吧。」三爺向沈夫人鞠了一躬,看着朱大爺和全有駕車載着沈易氏和容川遠去。

三爺臨走前,到美玉房間,住了一夜,手裏拿着那把美玉的發梳。就是那日三爺給美玉送胭脂盒時,在她的房間隨手收起來的那把發梳。三爺在美玉的小床上睡下,夢到了和美玉曾經的美好瞬間,睡夢裏,他拿着那把發梳,幫美玉梳頭。鏡子裏,是美玉傾國傾城的臉,美玉身後,是穿着米黃色長袍的自己。

這是一個夏日的陰天,三爺啟程前往天津,阿貴和他的馬車,就是載着容川和沈易氏來百望山九國醫館求診的那輛馬車,在醫館門口等著三爺。三爺拎着皮箱,裏面裝着那些美玉親手換洗過的衣物,上了車。他掀開車簾,將醫館上下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然後低沉着聲音說:「走吧。」

人世間有許多悲喜,卻無非都在來去之間。正如醫館里走了一大半的大夫,讓人悲傷;新來補位的大夫,讓人歡喜。藤蔓沿着牆和窗,爬到四層高。容川看着那藤蔓和出出進進的陌生面孔,竟覺得這好像已經不再是巴斯德的那座醫館。

其實,這還是那座醫館,它和百望山一起一動不動地留了下來,它們一起靜靜地伴着斗轉星移,看那歲月變換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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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國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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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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