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三爺完婚大后倉

十九、 三爺完婚大后倉

三爺一路往南,沒在百望山停留。他想直接回大后倉,找胖副手,喝酒解悶兒。

城裏的冬天比燕子湖和百望山都暖和很多。這裏人多,房子多,家家戶戶又做飯又生火,便沒有北邊兒的山裏那麼冷。藥材庫的晚餐因三爺回家格外豐盛,三爺讓全有到隔壁叫胖副手過來一道進餐。

胖副手見三爺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小心翼翼地問:「我都快半年沒見您了。」

三爺舉著筷子,不知道往哪兒伸,眼前的大魚大肉,一口也懶得動,他一邊看着眼前的菜一邊說:「給百望山修水系,一天也沒閑着。您怎麼樣?」

胖副手嬉笑着:「怪不得您是又黑又壯的!體力活不白乾!不過,那療養院還沒動工?這麼說我能在城裏多住些日子。這是好消息,那咱們得干一杯。」

三爺幹了那杯酒,說:「我這兒可沒什麼好消息。全是爛攤子。」

胖副手問:「說來聽聽。」

三爺盤算了好半天,他得挑出那些能拿出來說的事兒,也只有美玉這件事兒能說了。

「嗨,我都沒臉開口,不是一直想接美玉進大后倉么?被一個美國大夫,給截胡了。」三爺抿了一口酒。

「美玉是誰?不是叫如月么?」胖副手不解地問。

「您別打岔行么?美玉,九國醫館的女護士。我跟您說過啊。」三爺伸著脖子瞪着眼,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都沒跟胖副手提過美玉?

「哦,好像是說過。」胖副手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低頭吃肉。

「我沒說過么?!」三爺疑惑起來,他問胖副手,也問自己。

胖副手滿嘴嚼著東西,說:「您應該是真的沒說過。倒是那如月,我記得清楚。」

三爺看着胖副手,眉頭緊蹙,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從未和他提起過美玉,他目光空洞地發起呆,想着自己到底把美玉,放在了哪裏?

胖副手繼續往嘴裏塞那些魚和肉,唔囔著說:「您接着說。截胡了,然後呢?」

三爺悶了一口酒,搖著頭嘆著氣,無奈地笑,說:「然後就是我活該。我他媽就活該被截胡!」

就著這些煩悶和自責,三爺喝大了,他想着巴斯德,伯駕,老闆娘和胖副手的話,無一不證實著,自己對美玉的情誼,極為涼薄。難不成,真如他們所說,自己對美玉不過爾爾?可為什麼每每面對美玉就難以自控?整日整夜地想着她,也是真心要娶了她。況且,美玉的即將遠去,的確讓自己如此痛徹心扉啊?!可怎麼在旁人眼裏,自己對美玉不過爾爾呢?不對,我還是真心喜歡她的,不然,我不會不敢想沒有美玉的日子該怎麼過,可是,這美玉要的名分,也的確是辦不到,總還是不能為她衝撞了家裏。

三爺問自己:「林老三,你有個好出身,又遇到一位好姑娘。怎麼就好事兒變壞事兒了呢?」

此時的三爺還想不明白,林家是他賴以存活的根基,在口糧和美色之間,任誰也只能選擇口糧。他不是一個完全自立的人,自然要受控於他賴以存活的根基。美玉是他安穩生活里的錦上添花,錦緞上沒有花還是錦緞,這一點,三爺把得很牢,只是尚未意識到罷了。

喝大了的三爺叫來全有,短著舌頭說:「去叫如月。」然後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全有隻好轉頭問胖副手:「先生,您可知道,誰是如月?」

胖副手揮着手往外去,說:「這事兒您可別問我。我是洋和尚。」

全有先把三爺扶到床上,然後出門去找老夥計問如月的事兒。

老夥計進屋瞧著三爺爛醉如泥,咧著嘴苦着臉對全有說:「收拾收拾你也去睡吧。」

全有說:「可是,三爺讓找如月來。」

老夥計揮手打斷他:「小孩子家,別胡說。趕緊睡覺切。」

全有點頭哈腰,隨着老夥計出來。邊走邊問:「到底誰是如月啊?」

老夥計嬉笑着,跟全有耳語道:「煙柳巷裏的姑娘,都叫如月。」

全有傻笑起來,撓著頭回自己屋,他貼近自己娘說:「娘,沒想到三爺是這樣的人。」

全有娘納悶地看着他。

「他竟是要找煙柳巷裏的姑娘的。」全有繼續傻笑着。

全有娘白了他一眼,心說:那麼風流倜儻的公子,不找才是奇怪。

全有自顧自地說:「我還以為三爺是正人君子。」話說一半,全有禁不住嘿嘿笑起來。

全有娘說:「這傻孩子,快睡覺。」

全有就這麼嘿嘿地笑了一宿。

次日,全有起得老早,到三爺屋裏查看。三爺也起來了,半坐在炕沿兒上。見全有來,說:「倒水。」

全有答應着,忍着笑。

三爺斜眼瞧着他,問:「你笑什麼?」

全有搖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三爺想了想,說:「不對啊,昨兒我不是讓你去請如月么?人呢?」

聽完這話,全有憋不住了,嘿嘿笑起來,說:「那我現在去找吧。您告訴我,哪個如月?」

三爺愣了愣,說:「大白天的,趕晚上吧。哎呀,哪個如月,不記得了。」

全有忍不住渾身哆嗦起來,笑得要抽筋。

三爺瞪着他,說:「滾,滾遠點兒。」

全有笑彎了身子,退下。

大后倉的日子,愜意安然,有酒有肉,有後身兒的洋神父,也有附近的如月。三爺妥妥美了幾天,把那些爛攤子就著酒咽下,然後忘到腦後。

可日子怎麼會輕易地放過誰?大婚將至,大哥大嫂派了好多人過來收拾婚房。冬至之日,就要迎娶嘉柔過門兒了。

大紅的綢緞掛起,紅蠟燭擺上,裁縫過來量體裁衣,下人們臉上喜氣洋洋。全有問他娘:「三爺是要娶親么?」

全有娘點點頭。

「是昨日那位如月姑娘?」全有嬉笑着說。

全有娘敲打他的頭,說:「小兔崽子,哪有這麼編派東家的?」

全有撅著嘴撓著頭說:「娘,您下手真狠。不是如月就不是唄,幹嘛打我。」說罷,又嘿嘿笑起來。

「全有。」院子裏傳來三爺的喊聲。

「快去,快去。」全有娘推自己兒子出去。

「三爺,我在這兒。」全有原本沒有笑,可跑到三爺跟前時,又憋不住笑起來。

「你是點了笑穴是么?備車,我去趟百望山。」三爺要回百望山看看,他惦記着美玉,要在自己大婚之前,再和她見一面。

全有嘿嘿笑,他很想問三爺是不是到百望山找如月,可沒好意思開口。

一路上,全有跟三爺說說笑笑,全有來京已有大半年,方方面面也都熟絡了。畢竟是年輕孩子,適應起來很快。

「等會兒你放下我,就回吧。我住上幾天再走。」三爺對全有說。

全有盯着近在眼前的醫館大樓,說:「三爺,我能進去瞜一眼么?」

「走吧。看完趕緊回去。省得你娘擔心我把你帶壞了。」三爺說。

全有睜大眼睛看着三爺,心想三爺是怎麼知道自己和娘的對話。

三爺笑着說:「看你這幾天那一臉的壞笑,我又不傻。」

醫館的走廊亮亮堂堂的,每個房間的門都開着,暖陽從門**進來,一道一道均勻地鋪在走廊的地板上。三爺瞧見護士站里,美玉正正忙着給病人準備藥品,長頸優雅地畫出弧線;玉手如舞蹈般在瓶瓶罐罐間穿梭;她完美的側臉,在光線的投射下,更顯嬌媚;偶有病人來詢問事宜,她便探出身子,微笑着耐心解答。如果美玉沒有這樣迷人該多好,三爺此刻的心,也就不會呼之欲出。

踩着走廊里光線的瘢痕,三爺一步步走近護士站。見有人過來,美玉下意識地扭身抬頭,這一回眸,再次震懾了三爺的心,他甚至有些不情願地承認,這張看了兩年的臉,依舊如初見時那般驚魂攝魄。

「忙么?」三爺開口問。

「太忙了。」美玉慌張地低下頭,「此刻抽不開身,等晚一點兒再和您說話。倒是巴斯德院長正在四樓在收拾東西,您可以去那兒坐坐。」

這句委婉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拒絕,讓三爺把正要往前的腳步,收了回去。「行,那我等會兒來找你。」

全有緊跟着三爺,見他和女護士說話,就站在遠處等著。見三爺一臉不高興地轉身上樓去,才敢在走廊里溜達起來。

「你來。」美玉見全有東張西望地,喊他過去說話。

「您叫我?」全有邊答應邊走向護士站。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是大后倉來的?」美玉問。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大后倉來的人。

「我是三爺家的夥計,叫朱全有。如月姐姐好。」全有的確被美玉的容貌驚艷,他沒過腦子地自然地叫出如月,片刻后又立即捂住了嘴。

美玉淡淡一笑,問:「如月?」

全有趕緊擺着手,說:「不是不是。」說罷扭身跑開了。

美玉低下頭,沉下臉來。圍過來的其他病患和家屬七嘴八舌地問去哪裏檢查,去哪裏拿葯,美玉一個接一個耐心解釋,一下子也就忘了這檔子事兒。再想起來的時候,她也懶得找三爺去問個究竟了。只是腦子裏晃了下嘉柔妹妹的樣子,心想以後那妹妹就得想開點了。

這聲如月,讓美玉下了遠去法蘭西的決心。

醫館四樓,巴斯德正在書架上尋找自己要帶走的書冊。

「院長,這麼急?!不是過了春節再走么?」三爺皺着眉頭問,他已經被美玉的即將離去弄得傷神,巴斯德也要走,更令人低落。

「醫館這麼大,要交接的事情太多,至少得一個月。您快進來坐吧,自己倒茶。」巴斯德從梯子上下來,手裏捧著基本拉丁語的醫學辭彙。

「過幾日,我得在大后倉成個親。得有日子來不了百望山了。」三爺說。

巴斯德格格笑起來:「這事兒我知道,嘉略和容川已經請假回通州去幫忙操持,上個禮拜就走了。反倒是三爺把成親的事兒,說得像是辦個簡單差事兒。」

「本來也是。」三爺拉着臉,他明白了剛剛美玉為何如此冷漠,想必由著嘉略請假,得知了自己要大婚的消息。

巴斯德哈哈地笑着說:「三爺手裏是一把的好牌,可就是高興不起來,對吧?」

三爺搖搖頭:「院長,您也別擠兌我。自從接了那檔子事兒,就沒順當過。」三爺又一次把所有的不順,都歸結為因龍首而起。

巴斯德說:「應該是,自從您獨立為人,就沒順當過。」

三爺起身,噗嗤笑出來你:「院長笑話我。不過,您說什麼我都愛聽。我早就把您當成師傅了。」

巴斯德說:「您衣食無憂,也不需要自立為人。順不順當都是您自找的。您隨時可以回到順當的日子裏,老老實實坐會林家那個少爺,什麼煩惱都沒了。不說這些,朝鮮不遠,以後遊山玩水,到朝鮮來找我。」巴斯德把那本拉丁語辭彙和桌子上的其他書籍,整齊地碼放好。

「那是自然,一定會到朝鮮去看您。就是不知道您走後,誰來看管那龍首了。」三爺垂目盯着地板,不敢抬眼看他的好師傅巴斯德。

巴斯德楞了一下,盯著書架,說:「三爺還放不下?不是說了么,只要放下,一切便又都順當了。」

三爺說:「您說得對,我自立成人就是因着這檔子事兒。現在弄得我,要是不把它找著,就好像立不起來一樣。」三爺這話,把他自己都逗樂了。

巴斯德也站起來,老半天,憋出來幾句話:「這世道,都不由人意。我就是個大夫,只想看病救人。可是東交民巷說的沒錯,沒有他們,我也來不了這百望山行醫,更不可能有這麼一座龐大的醫館。有時候我也想,我們到底是來行醫的,還是如東交民巷所說,不過就是他們佈局的一部分。」巴斯德語噎,不想也不敢再說下去。

三爺被巴斯德的後半段話觸動,這是他頭次意識到,巴斯德本身也是東交民巷的一部分。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起巴斯德的話:「您是他們佈局的一部分,這話倒沒錯。」

巴斯德說:「老弟,我走了也好,這樣就不有你我二人對峙的一天。」

三爺走到窗前,說:「療養院還建么?」

巴斯德說:「他們挪走我不就是為了建療養院么?」

三爺緊接着問:「玫瑰山呢,還擴建么?」

巴斯德緊張地碰灑了桌上的茶杯,茶水印濕了最下面的書,他慌手慌腳地擦拭起來。「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是東交民巷說了算,擴不擴建,就看新來的院長,如何與東交民巷協商了。安德烈又纏着您說擴建的事兒?」

三爺說:「那倒沒有,我近日也沒見着他。只是突然間起來,百望山的土木工程多,一個接一個,水系,療養院,玫瑰山。」

巴斯德說:「百望山的故事也多,你我還都是故事的守護人。」

三爺看着巴斯德,欲言又止。十年了,他和巴斯德之間的深情厚誼,在分別之際,水落石出。

「三爺,」巴斯德叫住打算離開的三爺。「我肯定會回來,我想,也許,美玉也會回來。所以,您得多保重,別硬往石頭上撞。」

「你會回來,美玉肯定會回來,這點我堅信不疑。只是,龍首跟他們誰都沒關係,只是我,是我林老三要拿回來。」三爺停住腳步說。

「該放下就放下。」巴斯德說。

「整個中國都放下了。我就不放了。」三爺低沉着聲調,說出這句話。

這話並不重,卻也底氣十足。巴斯德總認為自己不是侵略者的一員,但又覺得三爺這還是說給自己聽的。可是,作為兄長和師傅,他還是對三爺說日後萬一有什麼事兒,朝鮮有個地方可以給三爺容身。

三爺站在原地反應了一會兒,快步上前,用他從來不屑的西洋之禮,給了巴斯德一個大大的擁抱。

晚飯後,入了夜,三爺找美玉告別,他心裏還是想再挽回,但歷經太多,他知道自己和美玉都疲了。不過無論如何,自己大婚的事兒,還是得告訴這位相好和知己。

「冬至那天,我就成親了。」三爺說。

美玉不說話。她不想恭喜,也不想說風涼話。

三爺本想跟美玉說聲對不住,可想着她即將丟下自己遠走高飛,自己倒是那被丟棄和冷落的,也就沒什麼好抱歉的了。三爺也坐在那裏,不說話。

美玉和三爺是彼此相愛的,誰也不比誰多,誰也不比誰少。只是苦出身的美玉更懂體諒和人情,便開口道:「日後對嘉柔妹妹好著點。」

這話讓三爺冒出一股火,說:「難不成您就跟我說這?」

美玉見三爺起了急,也嗆了他一句:「護著點嘉柔,別凈顧著如月!」

三爺心裏這才踏實了,以為美玉的不滿,是源於如月。

「誰跟你說的?」三爺問。

「您可真是身強力壯。兩個都不夠。」美玉還是沒忍住,嘲諷起來。

「那就是個玩兒鬧!」三爺說。

「誰是玩兒鬧?我是玩兒鬧么?」美玉紅着眼睛,憤憤地問。

「您較這個真兒就沒意思了。」三爺扭過身去。

「我就是自打最初,就沒較過真兒,才走到今天。」美玉越說越氣。

「今天可是您自己決定要去法蘭西的。」三爺一句不讓。

「您別胡攪蠻纏,若能光明正大地早早嫁過去,也不會有後面這麼些事兒。您自己不願娶我,反過頭來怨我的不是。您任性也得差不多了,別欺人太甚!」美玉氣得哆嗦起來。

三爺說:「我就是過來跟您告個別,您去法蘭西,法蘭東,都有伯駕陪着,也用不着我費心。我自己回大后倉過平凡日子。走了。」三爺說罷摔門而去。

美玉聽到那聲門響,顫抖著閉上眼,淚如雨下。她正要用雙手蒙住面痛哭,三爺又折返回來。他快步走到美玉跟前,跪下,緊緊地抱住坐在床上的美玉。

三爺委屈地說:「我是真喜歡你。可我也無能為力。我就是想告訴你,你要是回京,要是還看得上我,我就疼你一輩,你也疼我一輩子。行不行。」三爺把眼淚抹在美玉的衣裙上。

美玉扶起他,同坐在床上,撫摸着他的臉,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三爺一定要記着,我心裏沒別人,只有您。幾年後我就回來,疼著您,您也疼着我。」

情濃之時,二人同入雲端。

百望山的冬天極冷,醫館還沒統一供暖系統,都是各屋取各屋的暖。美玉早早起床,把暖爐加滿炭,讓屋子更熱乎些,然後梳妝打扮一番,等著送她的情郎。

一夜雲雨,讓有情人更難分難捨。三爺情不自禁地說,過幾日就回來看她。

美玉勸說三爺陪好嘉柔,說:「三爺已經傷了我,就別再傷了嘉柔。」

三爺握著美玉的手,在她的掌心深深地吻下去。

帶着對美玉,對巴斯德,對百望山的萬般不舍,三爺策馬離去。他知道這一走,沒有個把月,是不會回來了。三爺幾次下馬回望百望山,心裏堵著一塊巨石般,不透氣。

正午時分,三爺趕到大后倉,全有跑出來牽馬,頭也不敢抬。三爺看出他鬼鬼祟祟,叫住問:「回來。」

全有低着身子,站在三爺跟前。

「你怎麼嘴那麼欠?」三爺說。

全有不敢抬頭。

「你跟她提的如月,是不是。」三爺裝做很生氣的樣子。

全有哆哆嗦嗦地說:「三爺,我不是成心的。她那麼好看,我就以為是如月。他們說,如月都很好看。」

三爺呵斥道:「打住。以後把「如月」這倆字忘了,別再給我惹麻煩。」

全有認真地答應:「記住了。再也不說了。」

大后倉的宅院已經張燈結綵地等著後日的大婚,紅紅火火的裝飾令誰瞧著也心甜。三爺笑着在院子裏左看右看。全有小跑過來說:「三爺,通州沈家老爺來訪。」

三爺心裏一哆嗦,這種那時候突然造訪,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口乾舌燥的沈宗福,喝下一杯茶,說:「海淀官衙來要地契了。」

三爺驚訝地瞪大眼睛,問:「什麼?」

沈宗福說:「海淀官衙,找到我們家,要地契。」

三爺伸長了脖子,問:「他們要去做什麼?拿着地給洋人?」

沈宗福說:「兄弟,不是,賢婿,嘉柔娘已經告訴他們,要跟杭州祖上商量,過些日子給答覆。的確,跟你說的一樣,是英國人,要拿去建療養院。」

「海淀官衙說他們要拿去,再賣給英國人建療養院?」三爺激動地問。

「是這麼說的。唉,誰知道他們是真傻,還是裝傻。」沈宗福又喝了一杯茶。

三爺自言自語地說:「都他媽上趕着給洋人當差了。」

沈宗福看着年輕氣盛的三爺說:「於今,不是不想管,僅靠你和我,想都別想。海淀官衙還會找上門去,到時候我們要是扛不住,三爺您可得想開點,別扣著,不交。」沈宗福把茶盞輕輕地放到桌子上。

三爺氣鼓鼓地喘著粗氣,說:「岳父大人,咱們怎麼竟慫到這份兒上!我倒是想跟他們搏一搏。」三爺因為美玉的事兒,心裏一直窩著一股子火兒。

「三爺,咱不說那喪氣話。天要塌,就讓它塌,上頭還有那麼多袁大人,李大人的頂着,咱們不還是一樣的喝粥吃乾糧。他們非要那塊地,就給他們。你看看眼前這可是一大家子,犯不上。」沈宗福又喝了一杯茶。

三爺說:「唉,沈大人,是不是上了歲數的人,把事事都看透了。」

「您拖家帶口試試,也一樣看透。」沈宗福站起身,說:「茶喝多了,我得去尿一泡。」

三爺說:「岳父大人晚上留下吃飯。」

沈宗福說:「不了,不合規矩。兩日後嘉略和容川,送嘉柔過來。」

送走沈宗福,三爺從宅院門口往裏走。全有冒出來,說:「三爺,我得請個假。」

三爺逗他,說:「您也要回去操持姐姐出閣?」

全有笑起來,說:「不是,三爺。我哪兒有什麼姐姐,我們家就我一個。是山東老鄉從廊坊過來,找我聚聚。」

三爺聽后,拉他進書房,仔細問話。

「什麼叫山東老鄉,從廊坊過來。到底是山東,還是廊坊。」三爺試探道。

「是山東老鄉,一個村子的。他們已經到廊坊了,說是進城逛逛,讓我帶着。」全有一五一十地說。

三爺有些緊張,問:「你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么?你就跟他們一堆兒湊。」

全有低下頭說:「跟我們家一樣,發了水鬧了災,吃不起飯,賣了地。我有爹在北京,有您收留,才能找到口飯吃。他們可沒我這麼有福氣。」

三爺本想臭罵他一頓,但想了想,說:「去可以,別瞎打聽。但若聽到什麼,就仔細記下來。就這麼一次,回來就趕緊斷了聯繫。」

全有說:「三爺放心,我與他們不是一路,不過,他們也是為了活命,才不得不去盜搶打砸的。我也就與他們見這一會,後面就斷了聯繫,不再往來。」

夜裏,三爺在東屋看着他那一屋子的寶貝,想着全有的那些話,背後冒出一股股涼意。他回頭看窗戶並未破損,是哪兒冒出來的冷風?屋外又傳來夜貓解著恨地嚎叫,像是發情,也像是發泄。

兩日後,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個冬至,本草堂林三爺與通州大營沈嘉柔大婚。

雖是冬日,但人多氣氛好,院子裏也不覺得冷。男人們喝酒,女人們聊天嗑瓜子兒。大家把這場婚禮,當成難得的相聚,各說各的話,各見各的人。甚至在雙方家長做祝酒詞時,還有人在嘮家常,弄得操辦婚事的小廝們,低聲維持秩序。

三爺買賣上的朋友和後身西堂的兩位洋和尚,悉數到場,他本想請百望山的大夫們也來熱鬧熱鬧,一是大哥有些顧慮,二是有美玉在,大夫們若來慶賀三爺和別人的婚禮,說不通,便只好作罷。嘉略和容川倒成了醫館唯一的代表。

幾位大娘得知二位小伙兒是西洋醫館的大夫,圍着他們問起了病症。無外乎都是些婦科,呼吸科的慢性疾病。

「大夫,我是一身一身的冒虛汗,半夜都能被汗濕透。」一位打扮得體的大娘問。

容川壓低聲音,問:「您月事還在么?」

大娘一下子羞紅了臉,說:「哎呦,哎呦哎呦。」

容川一本正經地說:「中醫大夫,也得這麼問吧。」

大娘說:「中醫大夫歲數大了,您才多大歲數?算了,吃飯吃飯。」

嘉略那頭兒是位生不出孩子的中年婦女,她皺着眉,低聲耳語道:「沈大夫,我可聽說您是百望山的名醫。您說我死活都生不出來,可怎麼辦。」

嘉略不好意思地說:「大姨,我是眼科大夫。不看婦科。您到醫館,找馬克斯看看。他做剖腹產手術的。」

中年婦女一聽:「剖腹產?拉開肚子?」

嘉略說:「對,難產的時候下不來,就拉開肚子,把孩子拽出來。」

中年婦女聽後面部僵硬,立馬扭過頭去,和另外一側的人說話。

也就不出一個時辰,湊熱鬧的人們紛紛離場。嘉略和容川架著大嘴的三爺,送回新房。

一開始,三爺甚是開懷,人多酒多,嘈雜紅火的場面讓他想不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酒到三旬,三爺眼前開始飄過美玉的影子,再之後,酒濃情更濃,什麼李公公,巴斯德,山頂,龍首,就都一股腦冒出來了。就這樣,大婚之夜,三爺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而新房裏的嘉柔,也就只好在大婚之夜,伺候大醉的三爺一整宿,衣服都沒脫,蓋頭更是自己掀開的。

到了後半夜,三爺被尿憋醒,搖搖晃晃起來。嘉柔正側靠在床沿兒上迷迷糊糊地睡着。見三爺起來,上前攙扶。三爺眯着眼睛,問:「你是誰?」

嘉柔心事沉重地說:「嘉柔。」

三爺說:「哦,三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嘉柔不想回應,問:「三爺要喝水?」

三爺短著舌頭說:「尿尿。」

嘉柔倒也不矜持,從床腳拿出夜壺,遞給他。三爺還尚有幾分清醒,轉過身去,尿完。然後又一頭栽進掛着帷帳的床里,呼呼大睡。

嘉柔把夜壺放到門口,脫掉厚重的婚服,把三爺推到床的里側,幫他蓋好被子。自己也蓋好被子,睡覺。

次日,快到晌午,二人才醒。他們誰都沒敢動,都等著對方說第一句話。三爺覺得自己是爺們兒,就別再耗著非要姑娘家先開口了,便說:「姑娘睡得可好?」

嘉柔偷偷笑了一下,說:「還行。您酒醒了么?」

三爺把手放到頭上,使勁敲了兩下,說:「就是頭疼,其他沒什麼。也有點渴。」其實三爺此刻非常高渴,但嘉柔躺在外手邊,他不好意思讓嘉柔讓開,更不好意思請嘉柔幫他倒杯茶。

嘉柔是個聰明的,起身去倒茶。三爺趕緊掀開被子,端端正正地在床邊兒坐好。嘉柔再回身時,見他正襟危坐的樣子,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

「三爺,您緊張什麼?」嘉柔說。

「我不緊張。」三爺接過茶杯說。

「倒也好。」嘉柔笑着說。

「怎麼好?」三爺喝乾那杯茶,嘴角留下茶水的印記。

嘉柔說:「聽說大宅門的男人怕女人,日子就過得紅火。」

三爺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茶水痕迹,說:「還有這說法?可我並不怕姑娘啊。」

嘉柔讀了太多的書,年紀不大,卻看明白,她說:「您不怕,幹嘛這麼正襟危坐的?」

三爺脫口而出:「我是不好意思。」說完這話,三爺心想,又是個厲害角色。美玉已經難拿捏,這位主兒,更不好說了。

嘉柔呵呵笑起來。她接回三爺的茶杯,說:「我叫丫頭端洗臉水進來吧。」

二人洗漱一番完,得趕緊去大柵欄給沈老爺和沈家大哥請安。嘉柔坐在梳妝台前捯飭。三爺在院子裏等得不耐煩,便進屋催促。他走進嘉柔說:「姑娘,您快著點兒。」

嘉柔舉起手裏的亮黃色胭脂盒,笑嘻嘻地說:「夫君幫我擦胭脂么?」

三爺低頭一看,那不是自己買給美玉的胭脂么?他盯着那東西,一動不動。嘉柔覺得納悶兒,緊接着想起這胭脂的來歷,心一下子提了上來。

二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嘉柔才緩緩地說:「這是美玉姐姐給我的見面禮。」

三爺從美玉手裏拿過去,說:「這是我送給她的。」

嘉柔泄了氣,但又很快恢復士氣,笑着說:「三爺莫怪美玉姐姐,是那日我說這胭脂好看,她才順勢給了我。不,是我要的。」

三爺說:「無妨。」三爺心裏疼極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被美玉耍了,她能捨得自己去法蘭西,根本就是從最初,就沒把他三爺當回事兒!

嘉柔看出三爺的委屈和失落,趕忙解釋:「三爺千萬別多想。我倒是覺得,美玉姐對三爺有情有義,她給我這胭脂,是不想睹物思人。她知道自己的命,不想違抗罷了。」

三爺問:「姑娘,不瞞你,我對她,的確甚是喜愛。不然,」三爺話說一半,嘉柔接過去,說:「不然您也不會拖着我們的婚事。三爺小瞧了我,您可知,這一宿,我倒是幾番想起美玉姐,我替她難過。這話我不該跟您說,可我也不想眼瞧著您一個人想不開,還若無其事地跟您過日子。」

三爺慢慢轉過臉來,看着坐在梳妝台前的嘉柔。他俯下身,遞過胭脂盒,說:「姑娘你弄,我看着學着,下回我給你擦。」

二人面對着面,極近,嘉柔深情地看着三爺,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和臉龐。他是那麼美,讓嘉柔移不開目光。嘉柔的眼睛含着情,也含着淚。她接過胭脂盒,淡淡地笑着,淚水也從笑彎了的眼睛裏流出來。三爺趕忙抬手幫她擦拭,嘉柔一手拿着胭脂,一手握住三爺的手,嗚嗚哭起來。

「別哭啊,大喜的日子。」三爺被嘉柔的真情觸動,他低沉着聲音,溫柔地勸慰著。

嘉柔哭了會兒,喘了口氣,說:「三叔,鬼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說着,嘉柔抱住三爺的腰,怨念起來:「三叔最初那麼喜歡我,後來又不理我,婚事也不提,就那麼晾著臊着我。這都不怕,只怕那美若天仙的美玉姐,把您搶走了。您知道么,我都做好您悔婚的準備了。您可知道,我有多喜歡您,我不怕街坊鄰居笑話,說我沒人要,被退了婚。我是怕再也見不著您,再也見不著您我可怎麼活!您每次來,我都怕是來悔婚的。您一日不提,我便踏踏實實地過一日。三叔,今兒這話,您就當我是晚輩,口無遮攔,但我還是要告訴您:鬼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這一大段的怨念后,嘉柔緊緊地抱着三爺的腰,怕下人們聽到,便憋著勁,默默地留眼淚。

哪個男人能禁得住女子如此真情的怨念。這一聲又一聲的三叔,讓三爺想起自己當初對嘉柔是情從何起,又如何一往而深。不然,也不會催著大哥,去定了婚約。那時候,三爺周邊也鶯鶯燕燕圍着諸多富家千金,但嘉柔的清純和甜美,讓三爺魂牽夢繞。若沒有美玉,三爺怕是早就娶了嘉柔的。

嘉柔站起身,仰頭撫摸著三爺的臉說:「若夫君不怪罪,日後無人處,我還叫您三叔。」

三爺將手緩緩地放到嘉柔的腰間,說:「行。我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三姑娘擔待。」

嘉柔看出三爺的緊張,說:「三爺,我跟母親學過洋文,我也能讀書,也可以去學着當護士,您就幫我當成美玉姐吧。您也別着急,早晚您都會重新喜歡上我的。」嘉柔破涕為笑。

這話讓三爺疼得不輕,他將嘉柔摟進懷裏,連聲陪着不是:「這兩年,真是對不住姑娘了。」

冬至這天,百望山很冷,美玉請了一天的假,到葡萄園取了一瓶酒,跑到三爺的宿舍,獨醉。半醉半醒間,她還擔心萬一三爺突然回來,在護士站找不到自己怎麼辦。想着想着,就睡著了。從那以後,美玉日日到窗口站着,側耳聽着山腳的馬蹄聲。她怎麼也沒想到,三爺竟久久不再來訪。

月余,百望山不見三爺。

月余,嘉柔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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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國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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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三爺完婚大后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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