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人工水系 2

十七、 人工水系 2

「還真讓我猜着了。沒想到,比我預想的更糟。」通州大營那位同樣喜歡焦慮的沈易氏,看着朱一河媳婦帶來的胭脂水粉,對自己的三女兒,也是三爺的未婚妻沈嘉柔,抱怨道。

嘉柔問:「您猜着什麼了?」

沈易氏點着手說:「還能有什麼?你沒聽見啊?三爺要在九國醫館待上大半年。」

嘉柔冷靜地說:「聽着了,他不也說,有事兒讓咱們去百望山找他。」

「我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沈易氏快把手指頭,點在嘉柔頭上了。

嘉柔輕輕拂去母親的手指,說:「您別指指點點的。婚姻之事,您指點我歡迎,但您指指點點的,我受不了。」

沈易氏直着眼睛說:「三姑娘,您可真是淡定。」

嘉柔說:「沈夫人,您可真是不淡定。都多大歲數了。」

沈易氏冷笑一聲,拿出長輩的姿態,說:「我要是一聲讓您跪下,您也得乖乖跪下不是。不過,您也大了,跪不跪的不妨事。」

嘉柔起身,向母親行禮,說:「我還是喜歡母親這樣鎮定的樣子。」

沈易氏消了消氣,說:「閨女,我是擔心,這日後,你嫁過去。」

嘉柔說:「日後是我嫁過去,母親何苦擔心?」

沈易氏乾脆把話說開了:「你又不是沒見過那美玉。她可不是一般人。」

嘉柔說:「不是一般人,也是人。又不是鬼怪,還能吃了我不成?美玉姐姐是好人,她不會興風作浪。」

沈易氏見女兒主意太正,也不想再爭辯什麼,只說:「行,閨女,日後哭的時候,沈家大門隨時給你開着。」

嘉柔不解地說:「母親何苦為那尚未發生的事擔憂?」

沈易氏並不想說服女兒,只是要證明自己言之有理:「那是萬事萬物,莫不在通常道理中行進。我擔憂那未發生的,因着我見過那些已經發生的,便尋着通常的道理去推測,未來必將發生的。」

這話不無道理,嘉柔聽懂個七八,她側着頭問:「母親如此篤定?」

沈易氏見女兒動了心,又怕她因此犯了愁,過不好日後的日子,只好說:「也有例外,說不定你那美玉姐姐,就是例外。」

嘉柔低下頭沉思,沈易氏也在心裏說:哪有什麼例外,就算有,這男女之事也不會有例外。

母女倆干坐了一會兒,嘉柔說:「母親,我可否找一日去醫館瞧瞧。」

沈易氏說:「不去。他有心自會來找你。別上趕着。」

嘉柔低頭說:「又不是第一天上趕着了,還扭捏什麼。我看那美玉姐,就甚是主動。」

沈易氏嗨了一聲,說:「無父無母的姑娘,自然沒什麼倫理道德約束著。她到活得灑脫。有時候啊,我還真羨慕她。不過,你是著大宅子裏的姑娘,她再灑脫是她的事兒,她不用給任何人交代。你不一樣,你得給我們這一大家子,還有那祠堂交代。沒聽你爹常說,無顏見列祖列宗。就是說,你活着要考慮祖宗的顏面,死了以後,也得考慮祖宗的顏面。」

嘉柔嘆了口氣,說:「母親,您真是看得透徹。」

沈易氏說:「看透有什麼好?平添煩惱罷了。不說這些,再有半年你就出閣。是哪天來着?」

嘉柔說:「冬至那天。」

沈易氏說:「行,那咱就等著吧。正好他三爺忙完百望山的事兒,日子也就到了。」沈易氏頓了頓,又說:「若那美玉一同入門,你行么?」

嘉柔說:「不行又怎樣?她別難為我就行了。」

沈易氏說:「那姑娘倒是洋氣,興許不懂這些女人爭風吃醋的事兒。咱也不用太過擔心。」

嘉柔說:「若沒有容身之處,我就回通州,請母親給我一處容身之地。」說完這話,嘉柔哭了起來。

沈易氏趕忙上前安撫,她幫女兒抹去眼淚,說:「見你一直特想得開,怎麼說這些喪氣話。」

嘉柔說:「一陣兒一陣兒的。有時覺得無礙,有時又覺得活不了。母親,別人家都是入了門,聽天由命,老爺娶幾個也都任由他去。咱們家可好,還沒過門兒呢,就認識了那日後的姐姐了。」

沈易氏:「論理兒,她要叫你一聲姐姐。不過孩子,你剛剛還誇讚了她一番,怎麼又擔憂起來了?」

嘉柔抹去剛剛掉下來的眼淚,說:「母親,一陣兒一陣兒的。沒事兒!我想得開。再不濟,我也是他的正妻。側室,不可入族譜不可入祖墳,也是可憐的。只要我別生事兒,自然可以安穩度日。若她真的變了面目,那也有大爺和爹在呢不是。」

原本,嘉柔是想開了的。但陪着祖母在九國醫館診治時,嘉柔幾次親眼目睹三爺和美玉的卿卿我我,令再能想開的人,也會如坐針氈。年紀尚小的嘉柔還不懂算計和記恨,也並不怪罪美玉,只是擔憂以後,若那如膠似漆的你儂我儂日日在宅子裏晃悠,就算自己無動於衷,恐怕那些家丁下人們,也會見風使舵的。

日出日落,月圓月缺,通州沈家敬候着百望山水系的完工,完工後,便是嘉柔和沈易氏盼著的出閣了。

這幾日,三爺正忙着修築玫瑰山附近的那處蓄水池。安德烈一邊監工一邊叨叨:「完全可以順手把玫瑰山擴建了。那玫瑰山也不大,幾天就能完成。」

三爺研究着手裏的地形圖,顧不上搭理他。

安德烈招呼三爺跟自己說話:「三爺,麻煩您來看一看,玫瑰山距離這蓄水池十步的路,咱們順手就弄了,不是么?」

三爺順着安德烈的手看過去,說:「嗯,是不遠。那巴斯德院長怎麼說?」三爺繼續看回手裏的地形圖。

安德烈悻悻地說:「他沒有任何理由地,拒絕!」

三爺研究着地形,嘴裏「嗯,嗯」了兩聲。

安德烈走近三爺,小聲說:「其實我們動作快一點兒,兩天就弄完了,他總不會要求把擴建好的,再縮小回去,不是么?」

三爺繼續研究着地形,抬頭問:「什麼?什麼擴大?縮小?」

安德烈見他沒心思打理自己,就聳聳肩膀,悻悻地走開了。

晚上收了工,三爺到美玉屋裏說話。

三爺說:「安德烈跟我一個毛病,我是死活要找到個東西,他是死活要擴建玫瑰山。」

美玉玩笑道:「說不定你幫他建了玫瑰山,那東西就出來了。」

三爺說:「哎,都不得志啊,百望山都快給翻了個底兒掉,我也沒找着什麼,他也沒擴建成玫瑰山。不得不說,巴斯德院長可是真能藏啊。」

美玉問:「既然相安無事,您何苦還找什麼。李公公不在了,那對夫妻也遠走燕子湖。現在多好,沒人找麻煩,讓我說,您可別折騰了。」

三爺問:「說起李公公,那盒珍珠還在么?」

美玉說:「在。巴斯德院長收起來了。」

三爺說:「我應該送還給沈夫人。改日我去找他拿。」

美玉看了三爺一眼,問:「您要去通州沈家?」

三爺說:「等修完水系再說吧。」三爺說着,走向美玉,粘在她身上問:「今晚不走了行么?」

美玉拍拍他的後背,不言語。然後在屋子裏繞了一圈。

三爺追着她,等她說話。美玉遲疑許久,才說:「巴黎有一所醫學院,招收護理專業的學生。校長和院長計劃着送我到法蘭西讀書。」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三爺說不出話,他拉住美玉,看着她,問:「你說什麼?沒聽懂。」

美玉聽出三爺的不滿,說:「怎麼會聽不懂,不瞞您,我確實挺動心的。」

三爺搖搖頭,冷笑着說:「什麼動心?」

美玉說:「如果成行,我將是中國第一位前往歐洲的護理專業留學生。」

三爺看出美玉不是跟自己逗悶子,卻也一時被這些「中國第一位」、「歐洲」、「留學生」等等高級辭彙,弄得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什麼,一股不滿和醋意油然而生,三爺緩緩地點點頭,示意他聽明白了,然後頂着氣兒,半帶嘲諷地說:「真厲害。的確,可以名垂史冊了。」

美玉歪著頭,看着三爺,問:「您在嘲諷我么?」

「不敢!」三爺憤憤地回答。

美玉提起一口氣,抬起頭,伸出她修長又高傲的玉頸,說:「三爺小瞧我,在醫館這些年,早就習慣了別人的嘲諷和譏笑。」

三爺知道美玉語意所指,他也實在應該為自己惹得美玉名聲受損擔責,便打斷美玉說:「別說了。是我不好,本來就是咱倆的事兒,傳的沸沸揚揚,害了你的名聲。」三爺的確是有些生氣,因為他不能接受美玉竟然打算丟下自己,遠走他鄉。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美玉的一切,這麼看來,並不是。情愛的天平傾斜,付出少的那一方,便先察覺到不公平!

美玉安慰三爺:「您心裏知道就好。我無父無母,不用給誰交代,也不在乎名聲。」但在心裏,美玉還是對自己說:誰會不在乎名聲呢?

這話和早前大哥的話如出一轍,弄得三爺冒出一身虛汗。他抬頭看向美玉,像是一位陌生人。再一想,「法蘭西」,「醫學院」,這些聽起來甚是高貴的字眼,確實令誰也會動心。

三爺低下頭,低沉着聲音,像個低頭認錯的孩子:「對,換我,也不會到大后倉,住在外宅里。」

這幅可憐樣子,惹得美玉母性大發,她笑起來,也流下淚,說:「我出身輕薄,幸得上天厚待,遇眾多貴人。這些年,和三爺您不清不楚的。若不是院長和校長可憐疼惜,早就被攆出去了。眼下,他們是知道,您的大宅門容不下我,才給我一處生路。」

這話,聽得三爺痛徹心扉。相比醫館對美玉的厚愛,自己為愛人所做,不僅不足掛齒,甚至,連他自己都找不到幾件可圈可點之事。

三爺嘆了口氣,說:「沒想到我竟輸在這兒了。」

對三爺的這種表態,美玉有點吃驚。她原以為三爺會跳起來留下她自己。但美玉對三爺的愛深信不疑,她知道愛人是真的無奈了。

「只是每日,太陽落山時,便格外低落。所以我喜歡陰天,陰天沒有太陽,也不會落山,便不會低落。」美玉淡淡地自言自語。

三爺忍着淚,點着頭,說:「我還有翻身的餘地么?好日子真是不會長,水系快修好了,好日子也就沒了,還沒得這麼徹底。」

二人各說各話。美玉心生去意,但期盼愛人的挽留;三爺自慚形穢,無能為力,看着愛人高飛,倍感自身渺小。他原本是高高在上的,一下子變成了那裙擺下的低姿態追求者。所有這些,都是三爺一時無法接受的:他和愛人,竟在無意間產生了距離,並且不僅僅是那大后倉和百望山的距離,而是要漂洋過海,到整個大陸的另一邊。

三爺自言自語道:「就算是能說服大哥,讓你入了門,但那側室的名分,自然比不上去法蘭西留學。」至此,我們的三爺,總算是站在美玉的立場上,替她想了想。

美玉測著頭,不說話。

「我還有翻身的餘地么?」三爺看着她的側臉,低沉着聲音問。

美玉見三爺失落的樣子,很是心痛,她抹去眼淚,轉頭看着三爺,笑着問:「三爺,您心裏有我么?」

三爺走過去抱住她:「我輸了。還成天擔心那個伯駕,哎!我拿什麼讓你留下。」

「這一去好多年,您能等么?」說完,美玉呵呵地笑起來,「我也沒臉了,誰讓我死活捨不得您呢?反正也只是個側室,也就不急着入門不是。」美玉把自己緊緊地嵌入三爺懷裏。

三爺說:「那你回來就是有名氣的護理學家了,能看得上我么還?」情愛莫不如此,驕傲的一方,總是在另一方真要遠走高飛時,低下姿態。

美玉咯咯笑,說:「我現在也是有名氣的護士啊,南邊多少醫館請我去做護士長,上海,廣州,**。我捨不得您,捨不得百望山,才不肯去。」

三爺也笑起來,說:「呦呵,您的意思是,現在也不一定看得上我是吧?」二人笑了起來。

美玉收斂情緒,平靜地說:「我知道三爺家裏說不過去,您也別非跟家裏彆扭著。過幾年,我留學回來,他們自然會高看我一眼不是么?到時候,您別嫌棄我歲數大就好了。」

「那合著,您這無情無義地舍我而去,是為了更好的陪着我。得,都是您的理兒。若真有那一天,我等著,你可不能不回來。」說完,三爺濕了眼眶。

善解人意的美玉,把分離的前奏,調和的無比溫暖。她給自己留下希望,也給三爺留下希望。這對恩愛的情侶,誰也接受不了分離,只好用這些暖心的話,先行慰藉。明天總會來,愛人總會走,但若確信某一天必會重逢,那別離也就容易些吧。

美玉送三爺離開護士站,站在醫館門口,頭頂着星光和月亮,美玉說:「三爺不問問我什麼時候走?」

三爺說:「得了,乾脆我跟你去。」

美玉呵呵笑起來:「希望那天是個陰天。沒有日出日落,也就不會難過。」

三爺抬頭看看月亮,虛著聲音問:「哎!那你什麼時候走?」

美玉伸手撫摸三爺的臉:「明年夏天。」

三爺深吸一口山裏的空氣,緩緩吐出去,說:「那天可不能是陰天,我受不了。」

「陰天的日子心裏踏實,沒有日頭照着,也就沒有陰影;還有那麼多人陪着一起哀嘆天兒不好,沒精神,倒像是有了同黨不再孤獨。太陽一出來,人人都喜笑顏開,只剩自己一個黯然神傷,更覺得陰暗凄涼了。」美玉依舊自顧自說着。

三爺嘆了口氣,「你怎麼突然生出這麼多感慨?」

美玉噗嗤笑出來:「三爺說笑,怎麼是突然?這去法蘭西的喜訊,就像那太陽,照得我心煩意亂。我倒寧可一直跟您彆扭著,看不到希望,卻也不會離開您。哎呀!以前總覺得煩惱和悲傷是一回事兒,現在才明白是兩回事兒,只是兩回事兒冷不丁地,會一同來。所以,就喜歡陰天了。」

同樣神傷的三爺回到宿舍,他在想如果沒有接下李公公的那張紙條,便不會尋什麼龍首,更不會覬覦山頂的地契,自然也沒有和嘉柔的婚事。那麼,他便能把美玉接回大后倉,若家裏不肯她為正妻,便一直不娶妻,只要一直和她廝守着,便知足了。三爺心中不爽,決定去找到巴斯德,希望了解美玉突然要被派往歐洲的來龍去脈。

巴斯德尚未休息,他在自己的宿舍里,接待了三爺的來訪。

「水系快完工了,真是辛苦您了。」巴斯德說。

三爺說:「嗯,就差玫瑰山旁的蓄水池了。過幾天就能試水。」

巴斯德聽到玫瑰山,把頭扭向窗外,問:「安德烈是不是纏着你要擴建玫瑰山。」

三爺說:「沒錯。見天兒叨叨。不過,這事兒還是您決策,您說做,我們就做。」

巴斯德看着三爺,半晌,才說:「回頭再議吧。這麼晚了,您找我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么?」

三爺想想,不知如何開口,「嗯」了半天,說:「院長,美玉怎麼會被派往法蘭西去?」

巴斯德笑起來,說:「哦,這事兒是應該跟先三爺打個招呼,是我沒想周到。一是她的確優秀,二是,這孩子是我們一手養起來的,像親生女兒。我們一直想培養一位中國護理學家。而且。」

三爺問:「而且什麼?」

巴斯德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好吧三爺,沒必要隱瞞您什麼。事實的真相是,伯駕接到法國醫學院的邀請函,邀請他到法國行醫並講學。伯駕提出,如果他們肯接受一位來自中國的護士,進修護理學,那麼他便接受邀請。」

這些描述,讓三爺惱羞成怒。剛剛他還覺得是輸給了不知所以的形勢,到頭來,他堂堂的本草堂林家三少,還是輸給了自己的情敵。

「美玉知道這些么?!」三爺問。

「她知道伯駕也會去,但不知道這個機會是伯駕爭取來的,伯駕不想給她什麼壓力。客觀的說,從實力上,她完全應該被選派過去,伯駕只是順手幫了她一把。而且我相信,美玉將成為傑出的護理學家。這不僅對她自己,對醫館,對京城,甚至對這個國家,都是好事。」

兒女情長在豐功偉績面前,瞬間沒了分量。三爺覺得自己若站出來阻止此事,便失了大丈夫胸懷;他也覺得,怎麼伯駕可以暗自做出這些事兒來?弄得自己黯然失色。

「一般,要去多久?」三爺問。

「護理學至少也要三年,第四年到醫院實習。但她還要讀一年預科,這樣算下來,一共是五年。」巴斯德掰着手指頭數着說。

三爺心裏也算,美玉今年十六歲,畢業后要二十一歲。如果當年回國,也有二十二歲了。自己那時三十歲,也能獨立門戶了,正好做主娶進門。

「法蘭西坐船去,要多久?」三爺回過神,問。

「快了三個月,慢了四個月。」巴斯德說。

「那麼遠,這一走就得五年,中途也不能回來看看。」三爺自言自語着。

巴斯德冷笑一聲。

三爺問:「您笑什麼?」

巴斯德說:「三爺,我和校長是商量過的。把美玉交給您,我們也不放心。」

三爺錯愕,他不解地看着巴斯德,一臉茫然,他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只道:「是,我是沒做為她做過什麼。」

「哎呦,我的三爺,您到這時候都想着,她什麼時候回來看您,怎麼就沒想過,您去看看她?我們經常有人到法蘭西,您完全可以跟着他們一起去看美玉。」說罷,巴斯德哈哈笑起來。

「對,對,我可以過去看她。」三爺又一次自慚形穢,他也納悶,自己怎麼就想不到這些。

巴斯德見三爺滿面愧疚,說:「別擔心年輕人,您太過美好和驕傲,習慣了別人的誇讚和愛慕,不懂如何愛別人,也是正常。但糟糕的是,您沒機會學習如何關愛別人,甚至,您可能一生都學不會。」

三爺驚訝地看着巴斯德,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如此論斷,片刻后,三爺說:「院長,我還有機會么?」

巴斯德沒聽懂,疑惑地看着三爺。

三爺說:「怎麼樣才能學會那些?」

巴斯德說:「看看這次失去美玉,能不能讓您學會吧。」

三爺向巴斯德道晚安,自行轉身離開。巴斯德對已經打開房門的三爺說:「三爺,被人疼愛是美好的,但更美好的,是去疼愛別人。在這一點上,美玉,嘉柔,伯駕,他們都比您更快樂。」

這番道理,雖有些一知半解,但聽起來是對的。三爺往自己屋裏走,路過伯駕房間時,很想推門進去理論一番。但他知道,伯駕把事兒做到了實處,自己沒什麼好去質問的。眼下,他只能先把水系修好,再走一步看一步。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弄得三爺不痛快,但好消息是,一直都沒人來找麻煩。也許是他們瞧見三爺一心做苦力,不再折騰龍首之事,便放了他一馬。

水系修成之日,醫館舉行了簡單的慶祝典禮。巴斯德格外感謝了安德烈和三爺。三爺躲在人群後面,把榮耀都讓給了安德烈。

慶典后,巴斯德走向三爺,說:「一切都很安穩,這就是我們想要的,不是么?」

三爺拱手作揖說:「多謝院長這幾個月的收留。」

巴斯德說:「您對醫館做了諸多貢獻,我應該謝謝您。」

三爺說:「院長,李公公當時留下的那盒黑珍珠還在么?不如我去送還給那字條里的人家。」

巴斯德說:「三爺認得那戶人家?」

三爺說:「認得,易遠瀛,就是沈嘉略的母親易杭彩的先人。」

巴斯德驚訝地說:「對,對,嘉略的母親說過,她的先輩是我的前輩錢德明大人的學生。哎呀!」

三爺說:「如此?還有這層關係?」

巴斯德說:「哎呀,這就是天意吧。不,三爺,這是你們中國人口裏的緣分。那錢德明,是我的先輩;那易遠瀛,是嘉略的先輩。你看,我們後幾輩,竟在百望山相遇。你說,這是不是很奇妙?」巴斯德興奮極了,他拍着手描繪著。

三爺問:「錢德明是誰?」

巴斯德說:「就是最初計劃要在此設立醫館的人。後人是執行了他的想法,才建了這座醫館。」

三爺點點頭,說:「您醫治了沈嘉略和田榮川。田榮川是沈夫人杭州妹妹的孩子,也是易氏後裔。這麼說,這緣分是圓上了。」

巴斯德笑起來:「人間真奇妙。」

巴斯德帶三爺回到自己宿舍,從柜子裏取出那盒黑珍珠,交換給三爺,「物歸原主吧。」

三爺接過盒子,點頭說:「改日就送過去。」

坐上燕子湖夥計的馬車,三爺往通州區。臨走,他和美玉告別,也告訴她,自己要到通州沈家去,會待上幾日,也可能會到大后倉看看,也可能來醫館。他清清楚楚交代自己日後的行程,這在以往是沒有的,美玉感激地說:「您總算不再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三爺說:「過往是我不懂事兒,這不開始學着做人嘛。」

美玉有些受寵若驚,說:「您大可不必這樣,三爺驕傲慣了,冷不丁謙和起來,到讓我不習慣。」

三爺納悶地問:「不是,我不謙和么?我以為自己一直是很隨和的人啊。」

美玉整理他的領口,笑着說:「謙和,謙和。」

三爺趕忙追問:「別,您告訴我,哪兒不謙和。」

美玉說:「那我說了,您可別動氣。比方說,您從不給人交代什麼,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平日裏您喜歡吃什麼就給我拿什麼,也從不問我喜歡什麼。您倒沒什麼不謙和,只是心裏就裝不進別人。不怪您,都是我們這些仰慕您的人,把您給慣的。」

三爺說:「哎我說,這麼重要的話,您早怎麼不說。」三爺心裏想,這話跟巴斯德的話,是一個意思。

美玉說:「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誰讓您那麼周正那麼惹人愛的。您發脾氣,我都喜歡。」

三爺笑起來說:「打住打住,您這是捧殺,是不是。」

美玉咯咯笑起來:「我就是喜歡您,捧殺您做什麼?」

三爺說:「要沒這些,我也能對你更好些。你也不會動了去法蘭西的念想。得了,走了。後日回來。」

美玉急着問:「還要住兩宿?」

三爺解釋道:「也得去大營里招呼一下。」

美玉知道自己問多了,寬慰到:「路遠,您休息好再回。」

三爺帶着美玉的甜言蜜語上了路,他一直觀察是否有什麼人跟着他,倒未發現什麼異樣,算是順利抵達通州。車馬停穩在沈家大宅門外,阿貴出來迎,三爺客氣地對阿貴說:「您受累。」

以往,三爺是從不言語的。阿貴為這句「您受累」受寵若驚起來,趕忙往前院兒傳報:「三爺來訪。」

三爺心想,以往可沒這麼客套,都是他自己一人兒往前院去。看來之前的自己確實少了些謙和。

沈宗福迎出來,後面跟着朱一河。

「沈兄,許久未見。」三爺先開口問候。

「哎呦,三爺,快請快請。」沈宗福納悶,向來都是等別人開口才開口的三爺,怎麼還學會主動跟別人打招呼了。

三爺隨着沈宗福往北屋走,邊走邊喝朱一河打招呼:「朱大哥,全有來過了吧?」

朱一河也沒想到三爺會叫自己一聲「大哥」,趕忙堆著笑,說:「來過來過。承蒙三爺惦記。」

三爺竟回了他一句:「應該的。」接着三爺又主動向沈宗福交代嘉略的日常,說:「嘉略越發出息了,獨自操作眼科手術,甚至有人慕名而來,說是那位年輕的小大夫,手藝好。容川也是,時常跟着巴斯德院長到城裏出診,見了不少世面。」

沈宗福被這些話說得美滋滋的。他引著三爺進了北屋,二人端坐上位。三爺又寒暄客套了幾句,便拿出那盒珍珠,說:「此物是要交給夫人的。」

沈宗福接過盒子,打開,拿出紙條,讀:「此物轉交西什庫當家人錢德明,請錢大人酌情送往法蘭西易遠瀛處。」

正讀著,沈易氏從後院來,進了北屋。她聽到「易杭彩」幾個字,本應即刻過去,跟着夫君一起看起來。但三爺在場,她很有分寸和城府地,端坐於側位,等著夫君招呼自己。

「夫人,你來看,這是你祖上的遺物。」沈宗福說。

沈易氏這才起身,緩步走過去,接過字條,定睛仔細看着,遲疑許久,說:「正是祖爺爺的筆記。」

沈宗福問:「三爺何來此物。」

三爺說:「受人所託。」

沈易氏看看三爺,又看看夫君,說:「我們幾個到書房說吧。」

沈宗福看懂夫人的意思,急忙引著三爺往書房去。

關好書房的門,沈易氏走向三爺,問:「三爺,此物是哪兒來的。」

三爺鎮定地說:「的確受人所託,晚輩也不知從何而來,請夫人見諒。」

沈易氏恍惚地走向沈宗福,說:「果真是有一箱寶物的。」

聽到這話,三爺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沈宗福,希望他能代自己打探個究竟。沈宗福是個坐得住的,自然不會開口問什麼。三爺見狀,只好順着沈易氏的話,問下去:「夫人,我也很想知道,這寶物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易氏看着三爺說:「都是過去的事兒,我祖上,埋了一箱寶物在百望山,是祖爺爺為了那遠去法蘭西的姑姑存的私房錢。據說還沒來得及交給錢德明,就隨着和珅被發配到烏蘇雅里台。這字條,興許是他早一次去留下的。」

「法蘭西」對三爺是個敏感詞,他顧不得詢問其他,只問:「法蘭西?」

沈易氏說:「法蘭西,就是巴斯德的老家。我那姑姑,在巴黎。」

三爺急着問:「後來呢?她回來了么?還是一直留在了巴黎。」三爺追問著過往,也打探著巴黎,巴黎正是美玉的將來。

沈易氏說:「自然是沒有。找了幾輩人,都沒找到。」

這是三爺最不想聽到的,雖然這和美玉並無關聯,但三爺受不了。

沈易氏接着問:「三爺,這珍珠到底是哪兒來的?」

三爺滿腦子都是美玉,沒聽到沈易氏的問話。

沈易氏走到他跟前,抓着他的胳膊問:「三爺,這珍珠到底是哪兒來的?」

三爺回過神兒,說:「夫人,我確實是受人所託。不過,我也聽說,那箱寶物,被宮裏人,拿去買了軍艦了。」

沈易氏聽罷,抿著嘴點着頭,走向沈宗福,說:「夫君,這麼說,我祖上,還算積了功德了。」說罷,她哭出來。

沈宗福急忙安撫,沈易氏越哭越來勁,好半晌,喘了口氣,對着三爺說:「三爺,我們易家,可是八輩兒的老北京。就因為那位祖上的姑姑去了法蘭西,我那祖爺爺為了給她在巴黎落腳,才做了不該做的事。百望山都是我家的,山頂也是我家的。您非要拿去!您可知,您是拿了我們易家在北京最後的產業,也斷了我們的根!」

這些掏心窩子的話,痛快了沈易氏,尷尬了三爺。沈宗福急忙圓場,說:「哎呦,嘉柔嫁過去,又是一家人了。嘉略日後也得到本草堂行事,這地啊,還在咱們自己手裏。」

三爺被法蘭西的悲憫往事觸動,他憂慮著,擔心這是否預示著美玉也將一去不返。他楞在哪兒,一言不發。

沈易氏誤以為他生了內疚,也不再追究,只說:「晚上讓廚房準備點好的,咱大夥兒把話說開,日後更好相處。」

三爺應承著,說:「對,也請嘉柔一道用餐吧。」

沈易氏看了一眼三爺,心說你也不是完全沒人性。

席間,三爺努力剋制對美玉的思念。和嘉柔寒暄著。

「姑娘近日在家,都做些什麼?」三爺問。

嘉柔被這樣善意的問話感動,所謂善意,是之前和三爺的交談,極少以問話開場,更是很難持續。三爺不善於發問,嘉柔就得想着,自己的話如何引出下一句。

「無事,讀讀書,寫寫字罷了。三爺可好?」嘉柔先答再問。

「修了半年的水系,都是體力活,倒也痛快。天冷了,姑娘注意防寒。」三爺說。

沈易氏一旁聽者,納悶地想:他是會說人話的。這半年不見,長進不少。莫不是那美玉姑娘**的?不對,美玉他們相識多年,要**早**出來了。

沈易氏想着想着,把話說了出來:「三爺這半年的體力活不白乾,不僅越長越結實,嘴也更會說了。」

三爺說:「嗨,以往不會說人話,以後得多跟姑娘,跟夫人討教。」

沈宗福被三爺的話逗得噴了一口酒出去。他哈哈大笑着,說:「三爺就是有自知之明。佩服佩服。」

三爺舉起酒杯,說:「沈兄您這話真好聽!」一家人圍坐餐桌,咯咯地笑起來。

席后,沈宗福請三爺到書房說話。

「三爺,近日,我會被安排到前線去?」沈宗福說。

三爺詫異地問:「您到前線去?何故?是要給戰馬看病還是另有安排。」三爺知道戰馬早就不上火線了,沈宗福去給戰馬看病是說不通的。

沈宗福說:「洋人在伺機而動。我不做獸醫了,是領了一支隊伍,打打游擊戰。」

三爺問:「哎呀,小弟不知是該恭喜還是嘆息,咱們對洋人,總是勢單力薄。不過,沈兄此舉,是因着山東的事兒?」

沈宗福搖搖手,說:「正是。朱大爺從山東帶來的消息,跟我們在大營通報的,不差。」

三爺說:「沈兄這是要帶兵打仗了?」

沈宗福說:「伺機而動吧。」

三爺起身往窗口查看,確認四下無人,折返回沈宗福身邊,低聲說:「沈兄,我有一事要報。」

沈宗福見三爺面色凝重,安慰他說:「不急,您慢慢說。」

「沈兄,您可知我為何要那塊山頂的地?」

「不是要培植草藥新品?」沈宗福問。

「沈兄,我受人所託,尋一寶物。那寶物就在醫館,被巴斯德看守着。巴斯德是個好人,我不能,也不想難為他。正巧,他領命於東交民巷,要在山頂建療養院,要拿那塊地。我就籌劃着,是否可以用山頂的地,去換那寶物。所以才應了嘉柔的婚事,換那塊地。可誰知,那山頂是塊制高點,將全北京一覽無餘。我便生了疑心。果不其然,療養院是個幌子,實乃烽火台。」

這一大串的因為所以,聽得沈宗福泛起了糊塗。他一條一條地拿出來跟三爺過。

「等等,三爺,咱們一條條過啊。我先是聽懂了您娶嘉柔,是為了拿地。這可是您的不對。」沈宗福打岔到。

三爺說:「起初是不對,可我早就想通了。日後會加倍照顧三姑娘。這點您放心。我總不是那忘恩負義之人。況且,我與三姑娘也不是一日的情分。」

沈宗福抿抿嘴,說:「那這條可以過。二來,您說要尋一寶物,什麼寶物?要巴斯德親自看守。甚至要用整座山頂去換?是你們午後所說的,那箱寶貝嗎?」

三爺說:「不是那箱寶貝。另有其物。您先問第三條。我最後跟您說那是什麼。」

沈宗福說:「好,那第三條,療養院。三爺說的沒錯,百望山的確是我京城最近的制高點。這在我們地形圖上,都可見。若要在那裏將座高樓,即使真的是療養院,那也完全可以拿來當做烽火台,任誰也說不出什麼。那,何時開建?」

三爺說:「巴斯德院長是個好人。他違抗東交民巷的指令,一直拖着。這也是為什麼我遲遲未去海淀官衙,與夫人更換地契所有權的緣由。換了名字,我們也就暴露了。」

沈宗福問:「什麼暴露?」

三爺說:「就是那寶物。我們尋的,是圓明園海晏堂的遺物。」

沈宗福和三爺齊聲說道:「龍首!」

三爺問:「沈兄怎知?」

沈宗福說:「道兒上早就在傳了。還聽說那位領頭兒的人,已經被滅了口。其餘的也都被震懾的不再行事。難不成三爺就是那其餘的?」

三爺點頭,說:「應該是。沈兄可知,上頭到底是何人在謀划此時?」

沈宗福說:「說法不一,說誰的都有。我勸您別再招惹,他們不找您,您就燒高香吧。」

三爺皺起眉頭,問:「為何?」

沈宗福說:「眼下,誰也看不清,還是各自安好,相安無事,務必圖個穩妥。」

三爺低下頭:「若圖穩妥,沈兄何不告病在家,推辭了去前線的事兒?」

這話弄得沈宗福無言以對,想了想,「咱家有一個為了天下的穩妥去冒死的就行了。」

「那大哥可知,是什麼人,滅了那領頭兒的口。」三爺並非想問出什麼,而是趁機聽聽沈宗福的分析。

「兄弟,這個事兒,難說。咱們誰也別猜,只低調行事,別招惹他們。」沈宗福甚是嚴肅,看得出來,他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去猜測。

三爺點點頭,換了話口,道:「那,您可知,瀛台的那位病人,安好?」

沈宗福說:「他沒病,可老太太希望他有病,便有了病;他有病,可東交民巷希望他沒病,便四處宣揚他沒病。所以,他有沒有病,是看您三爺需要,您需要他有病,他就有病;您需要他沒病,他就沒病。這事兒,您說了算!」

三爺雖感無奈,但還是被折返言論折服,他笑着給沈宗福拱手作揖,沈宗福也笑着回禮。

「那巴斯德日後打算如何?」沈宗福接着問。

「被支走了。去朝鮮。過了春節就走。」三爺說。

「那趕不上您大婚了。」沈宗福說。

三爺笑着說:「對了沈兄,日後你我如何稱呼。」

沈宗福說:「您自然要叫我一聲岳丈。」

三爺笑:「那我近日就叫起來吧,習慣習慣。岳丈大人。」

沈宗福也笑:「賢婿客氣,客氣啦。」說罷,二人一起尷尬地笑起來,也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隔了一日,三爺辭別通州沈家,他本想回大后倉看看。但想着跟美玉的承諾,別食了言,燕子湖夥計放下三爺就走了,他只好請阿貴駕車拉他去百望山。近日天冷,三爺不想騎馬。往日騎馬是圖個痛快,也圖個風光。如今,他是低調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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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人工水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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