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雲梁昔年

第五十八章 雲梁昔年

按照多地的習俗,在大年初三這日是有送神一說。意指將過年時請入家中的神靈祖宗英靈恭敬的送走。就算民間百姓都希望得到先輩與神靈庇護,但敬畏之心總是更多一些。人間有那人間事,陰間有那陰間事,天上有那天上事。逢年過節團聚片刻聊慰追思即可,求了個心安,便當各歸各位。百姓繼續過百姓的日子,神靈與先祖也多半不會保佑他們的子孫後人。

在這一日蒲苗村的村民百姓看不到英靈與各路神仙的離去,但卻見到停靠在高家門前的馬車緩緩離去,只是這次駕車的卻是一位頭戴斗笠看不清容貌的青衫男子。

兩日來,村中之人對車中來人的好奇與議論如同響起在各處的爆竹聲,從未停歇。只是平日裏可以算是夜不閉戶的小院卻一直大門緊閉,隔絕了村中之人的窺視。庄稼人的這種窺探並無惡意,只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來生活的一成不變讓他們對極力尋求一些消除乏味的佐料,尤其在過年的時候若是有些鄰里街坊的軼聞趣事便是比臘肉,豆腐絲,豬頭肉還要夠勁兒的下酒菜。

馬車碾著滿地的紅色紙屑朝着西南而去。行駛上官道后,有一處方圓十幾丈的深坑,是大年初一那日突然出現在官道之上的。有銜福城與附近村子的百姓聞訊而來,只為目睹傳言中的神坑。

深坑已將這處的官道完全毀去,車馬也無法通行,銜福城衙門便讓所有值班的與休假與休睦在家的衙役連夜挑運來沙土石塊等鋪路的材料,又按照衙門登記在冊的戶籍信息去挨家挨戶請擅修路的工人。雖然大過年的被拉出來開工,且民間有正月不動土的講究,工人們多是咒罵抱怨,只是聽到衙門開的工錢,這些之前還苦着個臉,恨不得用柴刀劈砍死眼前這位來找自己出工之人的工匠們,便笑呵呵的改口說,談什麼工錢啊,為一方百姓造福是積德。說着還不忘問上一句,工人的人手夠不夠,我表弟的侄子也通曉這門手藝,不如叫上他一起,多把力氣也好早點把路修好不是云云。

於是像是又過了第二次年的工人們在填土鋪路時乾的格外起勁,好像每一鐵鍬鎬頭下去便都能挖到金子一般。只是不知道哪個心思活絡之人,偷偷與其他工人言語,說我們這是按天計算工錢,若是大家活兒乾的太快早早收工那便只賺了這幾日的工錢。反正大過年的被叫來做工,家裏的婆娘已經是有了怨言,若是可以磨蹭著拖上幾日工期,便是口袋裏就多出百十來文錢。把大頭上交給家裏管錢的那位,晚上不僅好酒好菜伺候着你,晚上還能先上炕把這被窩給你暖了。自己再留下一些私房錢,年後去喝點小酒兒,或者去城南的青柳街樓子裏找幾位姑娘,那滋味兒不比家裏管賬的黃臉婆要好?

在此人的教唆下,這群原本樸實的工人們便也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盤。雖然幹活兒時看着比之前更賣力,臉上的表情就跟討了個新媳婦兒一樣。可是這工期的進展速度卻比之前慢了很多。只是勉強讓一乘車馬通過。還好在正月里進出銜福城的車馬並不多,並沒有出入城方向的兩路車馬搶路的事情發生。

此刻臨近晌午,恰逢休工,幾十個肌膚黝黑的漢子或是蹲在路邊抽著旱煙,或是三兩成群的坐在土堆下面開着葷腔兒。也有幾人,學着天上的日頭懶洋洋的打着哈欠。

一架尋常的馬車從銜福城的方向駛來,駕車的青衫男子將斗笠壓的極低,看起裝束應當是個大戶人家的書童。臨近大坑時,一名衙役上前攔下了馬車,並非盤查任何,只是提醒駕車之人,車內若是有人或是拉了貨物,要盡量靠着深坑邊緣的一側,以免尚未穩固的路面因為負重而坍塌出了什麼意外。畢竟大過年的,路壞了倒是可以重修,可若是人出了閃失便是紅事變白事了。

少年低聲與衙役道了聲謝,說了些拜年的吉利話兒,這是衙役這幾日來聽到的頭一回,心理想着,果然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一個車夫都這般會說話明事理,讓人覺得極為舒服。

衙役側身讓出路來,馬車繼續咯吱咯吱的朝前行着。

靠近深坑的地方,有一輛手推的平板車,是之前用來運沙土的。車轅處靠着一個中年漢子,正在打盹兒。這名中年漢子不知是皮膚比其他的工人更白些,似乎日子過得更好,因而不受其他工人的待見,亦或是才在銜福城做這一行,與其他的工人都不相熟,因而無論在作工時還是休息時,漢子都是一個人,也無人上前與之攀談。

馬車聲似乎打斷了漢子的美夢,他皺了皺眉,眼睛半睜著瞥了一眼馬車。好像感受到漢子不滿的目光,駕車的青衫男子側過頭對着漢子,斗笠的帽檐兒上下晃動了一下,應當是在與中年漢子點頭致歉。漢子卻沒有理會,依舊陰沉着臉繼續閉目。

南梁原本是大夏昔日最大的藩屬之地,其國境可比大夏南方三州之地。只是南梁的藩王一直不甘臣服於大夏,作為大夏藩屬國之時便一直挑釁天威或是與大夏掰掰手腕。只是那時的大夏正值鼎盛時期,而南梁雖地域遼闊卻多是未被開荒的古林沼澤,終年毒瘴環繞人跡罕至。因其境內環境惡劣故而人丁稀少,尚武輕文的思潮盛行,一直被大夏視為蠻夷之地。

雖然每每與大夏的較量都是南梁的自取其辱,但其一直以來試圖脫離大夏轄治的念頭,逐漸從痴心妄想變成勵精圖治,從野心勃勃變成雄心壯志。

隨後南梁內部也屢有王權更迭,直到如今南梁皇室兆氏先祖以軍權篡王權后,以鐵血手腕清剿異黨。用一把把鍘刀鍘掉所有與之奪權之人的頭顱,又用一顆顆人頭活生生嚇得那些本心有不滿之人不敢開口,這才使王權不再旁落。

據傳,當年屠殺之時,有數萬把砍刀刀刃砍得起了捲兒,萬餘顆帶血的人頭鋪滿地上無處掩埋,血流成湖,行刑的劊子手中也有幾人見此情景昏厥於當場。因屍骸推擠如山,無法搬運掩埋,最後便是近百名中武境與上武境的武者御空拋灑石灰藥粉於屍骸之上,後有精通水法的武者引江海之水於此處,殘屍盡化白骨,才避免屍體腐敗帶來疫災。

之後又有天生親土的武修與擅火系的修士聯手施法,才將這千里之地內的累累白骨化作塵埃。有陰陽家修士曾無意中泄露天機,兆氏此舉並非真的無法處理成千上萬的逆黨。大可以請幾十名擅長群戰或是鑽研功法符籙的中武境武者,施展各自神通不要一個時辰便可將這些與新王為敵之人盡數屠戮,事後對其屍骸的處理也不必這般繁瑣。

而兆氏之所以舍簡求繁,一是因為當時的兆姓梁王殺心極重,以此法為之不僅能震懾心懷不滿之人,更可斷了這些與自己為敵之人入輪迴轉世的契機。更重要的是,兆氏欲以殺道成王道,以怨氣壓聖王氣后可生龍氣。此間秘辛與術法這位陰陽家修士則諱莫如深,只是此人不久后便因修鍊走火入魔而暴斃。

也有民間流傳,當時的埋骨之地烏雲蔽天數月不見天日。居住附近的百姓夜間聞聽凄凄嚎哭之聲,自此再無寧夜。

為平怨氣,有得道高僧身披金色袈裟坐於潔白蓮花法台之上,口誦經文七七四十九日;有頭戴芙蓉冠的道家修士坐於雲端,浮塵搭肩手捏法訣四旬有餘;有大儒手捧青色書頁,雙袖罡風鼓動不休;終見百鬼夜行勢如洪流決堤,經久怨氣終得消散,雲開見月明。

此後兆氏一族在南梁如日中天,倒是佔盡了南梁一地的天時地利人和。南梁又施以文人南度之政,以各種手段從大夏遷徙讀書種子與各文脈文人。其中多以在各自原本家鄉苦讀多年卻未得功名;或是並不受到各自道統文脈執牛耳者的重視;亦或是自己主張的學問道理遭受文壇詬病,將其所著文章視如廁紙。

這些鬱郁不得志的讀書人便在心灰意冷時,在對自己家鄉,對自己家鄉文壇,對自己家鄉道統失望透頂時,背井離鄉。有的是破口大罵,去他娘的讀書人的風骨。只為在他鄉討得生計。有的則是心懷忍辱負重之志,背負叛家辱國的罵名,只為在士林貧瘠之地,讓自家學說發芽開花。

雖然在大夏之人眼中,南梁從蠻夷之地變為滋生歪理邪說,藏污納垢之地,卻也無法對南梁之地日益濃郁的文運與文壇蒸蒸日上的繁榮景象視而不見。

天下文運似與國運一樣此消彼長,大夏幾任新帝相較於前朝帝王略顯庸碌,因而國力日漸孱弱,便出現了諸藩國叛離大夏之亂。南梁便是在此時吞併臨近幾個小國,梁王稱帝不再向大夏稱臣。繼任梁帝野心不限於此,屢屢出兵侵犯,兩國連年交戰。近年來雖然暫息兵戈烽煙,但兩國世仇無論是廟堂朝野還是江湖民間,早已深入血脈筋骨。

南梁朝野內外仇視與藐視大夏,卻唯獨對與自己交手千百年的雲隱山莊百感交集。除了有想將整個雲家及其附庸覆滅的仇恨,更多的則是互為對手的惺惺相惜。尤其是雲隱山莊素來直言自己恪守國門並非為盡忠大夏君主,並非為與柴姓皇室恩義,並非為彪炳史冊,並非為王爵承襲,為的只是雲隱城以北的天下百姓。而在此事上的言行一致,則最讓南梁之人欽佩敬重。

無論是昔日的統兵將領,或是武道攀登山巔者,甚至連南梁皇帝都曾慨嘆。奈何橫亘在雲梁之間的乃是國讎。

南梁某地的一座隱蔽莊園中,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男子將一隻藍瓷碗放在侍女手中的玉盤之上,又拿起盤中的方巾擦了擦嘴角的葯漬。

「大人的傷勢可痊癒了?」侍女身側的一名華服中年人語氣極為恭敬的關切詢問。

「恢復的十之八九。只是重回巔峰戰力還需要些時日。」素衣男子將方巾放回玉盤中,侍女躬身退出房間。

華服男子聞言面露喜色,「大人身體無恙便好,否則上面怪罪下來,小人難辭其咎。大人有何需要儘管吩咐。」

「就連這屋內的熏香用的都是重陽錢都未必千金可求的鳳槃香,我若再久病不愈,怕是要被人疑有心佯病了。」素衣男子看了一眼屋角的一尊麒麟紫銅香爐道,煙氣裊裊從獸口而出。只是說話的語氣到後來略有些嘲諷。

華服男子諂媚一笑,故作歉意道:「大人莫要誤會,這些人的確是上面保護大人安危,大人身份特殊,啊不,身份尊貴。又重傷昏迷多日,若是有歹人趁機加害大人,稍有閃失,我們先前謀划之久與大人的涉險赴梁將皆為泡影。」

「是保護還是監視,你們心知肚明,我已蘇醒多日,你上面之人卻遲遲不來見我。究竟為何已無需我多言。」說着,素衣中年拿起床邊倒扣的一本書繼續翻閱起來。

「上面派人保護大人,實乃是對大人的重視。大人之於我南梁之重,豈是小人這種笨嘴拙舌之輩可以妄論的。」見到床榻之上的素衣中年目不斜視,似乎心有不悅,華服男子繼續道:「並非是上面之人不信任大人,實則現在恰逢春節,各類應酬實在是脫不開身。等過幾日上面之人必定親自拜訪大人。」

聞言,素衣男子愣了一下,視線從書頁上移開轉向華服男子:「春節?」

華服男子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恍然,點頭道:「為了不叨擾大人修養,我們所在之處遠離市井,莊子內的人都憂心大人,自然無人有過年的念頭。」

素衣中年聞言輕蔑一笑,他放下手中書,「今日初幾了?」

「回大人,初三。」

「初三了。」素衣男子自言自語,「過年啦,莊子裏也該放了爆竹吧,也該貼了春聯和福字吧。」

「回大人,莊子裏沒貼。」華服男子有些心虛道。

「沒貼嗎?是因為我才沒過這個年嗎?」聲音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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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啟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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