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誅顏

三. 誅顏

遮擋物被取下,露出了面具後面的那張臉,北堂尊越看着嬰兒一雙澄凈的眼睛微微睜大,心下知道即使是還不懂事的幼兒,大概也是本能地會對可怕猙獰的事物感到畏懼,因此雖然清楚嬰兒根本不可能聽懂人說話,卻還是懶懶開口道:「嚇著了?」

北堂戎渡終於明白了對方為什麼會一直以面具遮容,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就見一條長長的猙獰傷疤從右額位置一直斜斜延伸到左腮處,傷疤周圍的大片肌膚呈現出一種夾雜着無數黑色細小紋路的暗綠顏色,使得鼻端以上的面容部位幾乎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模樣,實在是猙獰可怖到了極點,簡直宛若厲鬼魍怪一般,若不用面具遮住,只怕在夜間都能生生將膽小之人嚇死,難怪這張臉的主人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

北堂尊越隨手將面具放到一旁,似乎對自己可怖的面容不以為意,一手支頭,用另一隻手隨意把玩著北堂戎渡頸間戴着的明珠瓔珞項圈,微微眯起雙眼,斂去了眸中的犀利,北堂戎渡見他手指修長瑩潤,骨脈亦清晰可見,一雙漆眉濃黑如墨,逸逸入鬢,面部線條亦是流暢鮮明,想來應當是個美男子,眼下這副可怖的模樣,只怕是後天意外所造成。

父子兩人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北堂戎渡如今還只是一個幾日大的嬰兒,難免嗜睡,再加上旁邊的冗花熏爐里還點着安神助眠的香料,因此沒過多久,就漸漸覺得眼皮發沉,昏昏欲睡。北堂尊越正半眯著雙眼,卻忽見嬰兒眉頭皺着,紅嫩的小嘴微微張開,露出粉紅色的牙床,似乎是打了一個呵欠,然後就閉上眼睛,再不看他,只自顧自地睡了。北堂尊越覺得有趣,就用手戳了戳嬰兒軟乎乎的小臉,見嬰兒眼也不睜,只將藕節一樣的胳膊揮舞了幾下,似乎是很不耐煩的模樣,不禁嗤笑一聲,也不去再撥弄他,亦自閉目休息。

北堂戎渡一覺醒來之後,只覺得睡得十分香甜,正迷迷糊糊掀開眼帘之際,身體卻忽然被人抱起,同時聽見一個清宛的女聲柔柔笑道:「渡兒餓了么?」隨即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之後,臉上便被貼上了一樣香軟的物事,北堂戎渡無可奈何,加上這幾日總算是已經漸漸習慣,因此就張開嘴,閉眼含住了一顆柔軟之極的嫩肉,開始吸吮起來。

北堂尊越此時早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重新戴上了面具,正由侍女服侍著用香茶漱口,此時外面天色已然黑了下來,不大一會兒,下人擺上炕桌,流水一般端盤捧碟,送上晚膳,北堂戎渡此刻也已吃飽了奶,打了個奶嗝,將嘴裏的乳/頭吐了出來,北堂迦見他吃得飽了,便一面掩好衣襟,一面輕輕拍著兒子的背,替他消嗝,然後才將北堂戎渡抱到一隻鋪着翠藍四季團花緞褥的竹編橢圓形圓底搖筐里,拿小被子蓋好,放到炕上,這才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北堂戎渡躺在搖筐里,眼見那桌上足足擺了二十餘道菜肴,有將近一半都是自己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心中感慨無遮堡奢華富貴之餘,又想起往日裏北堂迦自己獨自用飯之時,時常與丫鬟說笑,吟花閣內的規矩亦並不嚴苛,而眼下周圍伺候的丫鬟侍女等人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也不曾聽見,使得北堂戎渡直至此時,才知道這年歲極輕的北堂尊越積威之深,難怪以不過十餘歲年紀的少年之身,就能穩居堡主之位,想必手段威勢,俱是頗為不凡。

正進食間,外面忽然進來一名青衣中年男子,手裏捧著個托盤,裏面盛有一隻海棠凍石蕉葉大盅碗與一隻扣著蓋子的小碟,旁邊還有一小碗醬料模樣的東西,雙手捧到北堂尊越面前。

北堂戎渡只覺隱隱聞到一絲鮮甜的鐵鏽氣味,正疑惑之時,卻見北堂尊越已經拿起了碗,揭了碗蓋,頓時就有一股血腥味道溢了出來,原來碗內卻是盛着七分滿的熱騰騰猩紅液體。北堂尊越徑自飲盡了碗中的新鮮血液,然後取下扣在碟子上的小蓋,露出一碟切得薄若紙張的粉色生肉片,北堂尊越拿筷子夾了一片,往醬料里蘸了蘸,放進口中一嘗,似乎還算合意:「。。。今日的鹿,倒還好。」

燈光下,北堂尊越的唇上染著一絲殷紅的鹿血,襯著線條狷佞的下巴與瑩潤晶白的肌膚,隱隱透出一股異樣的冷魅猙獰之意,北堂戎渡從出生至今,只與他見過兩回,想起對方的舉止言辭,形容模樣,再記起從前的老父,實在很難將這人與『父親』兩個字聯繫起來,正微微蹙起眉頭之際,北堂尊越卻突然將他從搖筐里抱起,用右手食指在方才盛鹿血的碗裏沾了一點剩餘的血液,往北堂戎渡嘴裏滴了些許,低聲輕笑道:「。。。如何?」

北堂戎渡猝不及防之間,嘴裏頓時就有一股血腥氣瀰漫開來,一時之間不禁又氣又惱,加上北堂尊越根本不會抱孩子,直把他柔嫩的身子骨托得很不舒服,因此立時蹬腿揮臂,張口呀呀直呼,掙扎着想要離開北堂尊越的懷抱,北堂尊越見狀,卻是啞然失笑,突然間手上略略一動,直把北堂戎渡拋上了半空,眾人見了,不禁魂飛魄散,一大群丫鬟立即跪地,驚呼道:「堡主仔細小公子!」北堂迦更是臉色驚白,身子發軟,失聲叫道:「渡兒!」

滿屋驚惶中,北堂尊越伸手輕輕巧巧地接住了從半空中墜下的嬰兒,隨後又將其拋了上去,眾人眼見他將孩子拋上拋下,卻原來是全天下當父親的人都會做的事情,這才終於漸漸安下心來。不一時,北堂尊越停下了手,看了看已經頭昏腦脹的北堂戎渡,饒有興緻地揚唇道:「還敢違逆本座不敢?」北堂戎渡被他拋得眼前發黑,只得有氣無力地偎依在他懷裏,老老實實地不叫也不動了,心中卻暗自腹誹北堂尊越果然是年紀太輕,世上哪有這樣做爹的,只怕是換了一般的孩子,早晚要被他挫磨死了。

兩人用過飯,北堂尊越卻並不在此久坐,不一時,便出了吟花閣,北堂迦看着他離去時的背影,眼眸間似是攏了一抹淡淡的薄煙,有些黯然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貼身的大丫鬟翠屏見狀,便擰了一把熱毛巾為北堂迦敷臉,寬慰道:「小姐才生了小公子沒幾日,眼下還在月子裏,堡主自然是不好留宿的。」

溫熱的毛巾令人覺得鬆弛舒服了許多,北堂迦低低道:「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豈能不知道呢,哥哥自從第一次與我。。。此後,就再也不曾在吟花閣過夜了,也不曾娶了我,給我一個名分。」她心中微微酸楚,隨意攏一攏鬢髮,道:「哪怕是後來得知我懷了身孕,也不曾見哥哥稍有歡喜,好在只那一回我便懷了渡兒,如今看來,哥哥也還對渡兒可以,既是如此,也就算了,我也不再太多求什麼了。。。只是紅顏未老恩先斷,我到底,還是有些心酸罷了。」北堂戎渡聽到此處,這才知道北堂迦原來根本不是北堂尊越明媒正娶過的妻子,甚至不是妾,且又竟是這般不受寵愛,難怪眾人只呼『小姐』,並不以『夫人』相稱,但吟花閣中一應的玩器衣食等供應卻還都是極好的,亦無人膽敢小視她,想必是北堂尊越雖與她並不恩愛,但畢竟是無遮堡上一任堡主的養女,自幼養在堡中,多少也與北堂尊越有些情分的緣故,因此北堂尊越雖然在男女之情上對她十分淡薄,卻也並沒有在其他方面虧待過她。。。北堂戎渡正暗自想着,就聽翠屏勸道:「小姐何必這樣妄自菲薄,堡主少年成名,那天性涼薄,無心無意也是出了名的,並不是只對小姐一人如此,天生這般,誰又有什麼法子呢?只是小姐如今有了小公子傍身,堡主哪怕是看在孩子面上,也會時常來此,況且任憑堡中再有什麼狐媚子,也別妄想能越過小姐去,畢竟北堂家血脈高貴,堡主也不會讓隨便什麼下作東西就懷上了子嗣,等日後小公子長大成/人,小姐也就熬出頭了。」

北堂迦低頭撫摩著嬰兒細膩的小臉,柔聲道:「以前我一心繫在哥哥身上,但如今渡兒才是我的性命,我只要他平安健康長大,其他的,我也不太看重了。」說着,吩咐一個丫鬟道:「把我床尾第一個屜子裏的盒子拿來。」旁邊翠屏聽了,不禁笑道:「小姐還說嘴呢,這不,心裏念想的不還是堡主么。」北堂迦輕啐道:「你向來就是個貧舌的。」正說着,丫鬟拿了一隻五色鴛鴦盒子過來,北堂迦開了錦盒,就見裏面放着一隻半成品的面具,用不知道是什麼鳥的晶藍色翎毛製成,拿極細的金絲穿結編攢起來,十分精緻好看,旁邊還放着一些珠玉琉璃等物。北堂迦將那面具取出,用絲線穿了一些細碎的小粒松紋石,在面具間做上裝飾,道:「哥哥如今中毒已有大半年,想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才能好的。」翠屏拿火鉗撥了撥小手爐里的灰,然後合上蓋子,給北堂迦放在衣內,道:「小姐既是月子裏,總要當心不能受涼。。。堡主驚才絕艷,是天下無雙的偉男子,當時以一己之力斬殺玉照師,其後滅去琅圜閣,江湖中有誰能夠比得?只是那玉照師到底心思陰毒,臨死之前,還要暗算堡主一把,那劍上抹了『誅顏』,若不是堡主功力深厚,堡中又有奇葯,換了尋常人,定然是有死無生的。」北堂迦低頭用心裝飾著面具,柔聲嘆道:「誰說不是呢,但即便如此,那殘毒和上面的毒疤也是一時驅不盡的,總要再過些時日罷。」翠屏笑道:「阿彌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不然堡主那樣的容貌,若是當真毀了,豈不是令人可惜至極。」旁邊北堂戎渡聽着兩人說話,不一時,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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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雲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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