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來浮生如一夢

一. 算來浮生如一夢

寺中的香客都已提前被清走,不多時,一頂桃花色的軟轎就輕輕巧巧地停在大雄寶殿外面,隨即兩旁有人小心地打起轎簾,就見一隻手從裏面伸出來,指甲上精心塗着珠色的蔻丹,五指纖長嫩白,尾指上戴着一枚珊瑚戒指,翠鐲環腕,微風甫過間,瓔珞環佩丁冬而響,暗香浮動。這一隻玉手輕輕搭在丫鬟的手上,少女雙袖及地,戴着遮面的薄紗,腳上的軟緞繡鞋鞋尖上綉著小小的蝴蝶,綴有銀鈴,只款款步行起來,就微有叮叮之聲。少女看身量應該不過十五六歲,肚腹之間微微隆起,明顯是身懷有孕的模樣,她一面搭著身旁丫鬟的手,往大雄寶殿中徐徐走去,一面用另一隻手輕輕攏在肚子上,舉止之間,似是十分滿足而欣慰。

殿內供奉著漆金的釋迦牟尼,兩旁排列著十八羅漢,寶像莊嚴,少女緩緩揭開面紗,露出雪白的容顏,只見黛眉朱唇,杏眼含情,果然是色如春花,有傾城之貌。

蓮步姍姍,長長的柔軟裙角無聲地拂過地面,少女由一名丫鬟扶著,面朝佛祖,小心地慢慢跪在蒲團上,妃紅色的裙裾散開,如同一朵海棠,袖中雙手合十,清音宛轉,口中輕聲念道:「信女北堂氏,今日為腹中孩兒祈福。。。求佛祖保佑,令他(她)身強體健,一世平安無憂。」

有風輕輕吹進殿內,一名丫鬟小心地扶起少女,其餘幾個則迅速為她抻裙理袂,少女伸手扶了扶發間斜挽著的一枝漢白玉蓮花釵,然後接過旁邊丫鬟遞來的三柱香,朝着佛祖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到紫銅香爐里,又重新雙手合十,輕輕拜了五六下。

一名容貌清秀的丫鬟笑道:「小姐這樣有心,佛祖自是要保佑的,這腹中懷着的,想必定然是個小公子。」少女輕輕撫摩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神柔得就如同初春時分化開的泉水,輕垂了眼瞼,柔聲嘆道:「哥哥是偉魁男子,自然身邊不會只有我一個人,只是這畢竟,是哥哥的第一個孩子。。。我是北堂家的養女,若不是自小有父親收養,也沒有我今天,只盼能給北堂家誕出血脈,給哥哥延續子嗣,我也就心滿意足,不想其他了。」

幾個丫鬟皆是她自幼就用在身邊的,自然不比尋常下人,因此聽她這樣說,便立時勸道:「小姐自幼就一心繫在堡主身上,誰人不知?當初小姐畢竟是老堡主抱回無遮堡養的,與堡主自小一塊兒長大,豈是什麼狐媚下作人能比的!再等日後生下了一位小公子,母憑子貴,定然就能得堡主十二分的憐愛。」少女粉面生暈,輕啐一聲,道:「就只你們會多口貧舌!時候不早,還不快些回去呢。」

整個身心都昏昏沉沉,彷彿是處在一個溫暖的地方,被什麼包圍着,安全而閑適,就這樣渾渾噩噩,不知今昔。。。突然間,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似乎將身體裹住了,大力地開始壓迫扯拽,頭顱彷彿被什麼箍住,狠狠收緊,想要張口喊叫,卻根本無法控制身體。。。

房中有濃重的血腥氣,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和慘叫一聲接着一聲,湖藍色逍游被褥被鮮血浸透,屋內到處都是往來匆匆,手裏端著水盆或者毛巾的丫鬟。少女躺在床上,舌根下壓着參片,散亂的髮髻上簪著已經凌亂的三四支明珠金釵,額發濕漉漉地粘在肌膚上,兀自睜大了雙眼,痛苦地呻吟哭叫,十根纖細的雪白手指死死攥著身下的褥子,幾乎撕破了結實的緞面,兩枚修飾精美的指甲早就已經折斷,少女卻根本渾然不覺。。。

猛然間,沉重的身體忽地一輕,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掏空了,隨即,就是無可自拔的疲憊與倦殆。少女正迷迷糊糊之間,便聽見有人欣喜地呼道:「小姐大喜,是位胖墩墩的小公子!」與此同時,眾人開始忙忙地收拾起來,小心地為產婦擦洗,換去被褥。

北堂迦乍一聽見了這一聲喜悅的輕呼,頓時就覺得彷彿好似一縷陽光豁然照亮了迷糊昏沉的心神,什麼都再也顧不得,心心念念唯有那一團從她體內誕出的血肉,她任憑眾人小心翼翼地服侍著,歇了片刻,總算是積攢出了些許力氣,終於勉強睜開了發澀的眼睛,然後就看見產婆的手裏抱着已經剪好臍帶,剛剛用溫水洗凈了身上血污的嬰兒,此刻正拿着一條她親手綉制的玉白底紫花小被子,把孩子精心包裹起來。北堂迦的臉色蒼白近乎透明,她艱難地伸出手,啞聲道:「孩子。。。把孩子給我抱抱。。。」

產婆喜氣洋洋地把襁褓小心送到剛剛做了母親的少女懷中,北堂迦抱着孩子的手由於虛弱而有些發顫,但卻摟得極緊,目光愛憐地停留在孩子身上,怎麼看也看不夠,有無窮無盡的喜悅湧上心頭,彷彿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全都滿滿地被初為人母的狂喜所充斥,房中早有丫鬟出去叫人將喜訊立即稟報給堡主,其他的人則全都跪了下去,歡天喜地賀道:「小姐大喜!」

北堂迦滿心喜悅,一時間連身上的痛楚都忘得盡了,唇邊泛著一抹濃濃的溫柔笑意,在嬰兒的小臉上不住地親吻。半晌,北堂迦從初為人母的狂喜中稍微清醒了一點,這才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對,懷裏的嬰兒一出生就睜開眼也就罷了,畢竟這樣的孩子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可這新生兒從出生到現在,她卻沒有聽見孩子哭上一聲。。。懷裏的嬰兒睜着眼睛,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由於北堂家祖上陸續有婚娶外族女子之舉,使得後人並不完全是中原血統,因此嬰兒的眸色是隱隱的藍,那樣澄澈而純凈,只定定地瞧着她,然後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閉上了眼,再也不肯睜開。北堂迦心中有些發慌,只怕兒子有什麼不對,連聲問產婆道:「孩子。。。怎麼不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產婆也吃不準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這嬰兒身體強健,胖墩墩的,精神也好,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因此便安慰道:「想來小公子是天生有福的,比尋常孩子聰慧些的緣故。」北堂迦聽了,這才略略放下心來,親昵地吻著兒子的額頭,眼底泛著晶亮的光澤,小心翼翼地輕拍著襁褓,終於歡喜地落下淚來。

正在此時,有丫鬟從外面匆匆進來,喜聲道:「小姐,堡主到了!」

青年閉着眼睛,感覺到那個年紀大約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正將他溫柔地抱在懷裏,滿懷喜悅地輕輕親吻。他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實在是離奇而詭異,但無可否認,這的的確確,就是生下自己的女人。。。

父親一定是十分傷心的,自己到底還是沒有成功地走下手術台,但總算還有一個兄長,想必會將老人接走,好好照顧。。。青年不願再去想些什麼,他此刻身心俱疲,只想立時睡去,便在此刻,耳邊只聽眾人一迭聲地恭敬道:「參見堡主!」同時就覺身體突然被什麼人拿起,落進了一個並不柔軟的懷裏,一個很年輕的男子聲音突兀地響在咫尺,淡淡道:「。。。長得倒丑。」

心中泛起一絲奇異的感覺,這種骨子裏天生的血脈相連之感,讓青年不必想,就已經知道了來人的身份。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卻並非是一張尋常人的面孔。

鷹狀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一抹弧度略顯冷淡的唇,以及線條流暢的下頜,北堂尊越用手托著襁褓,瞳仁是晶黃的顏色,如同獸一般泛著犀利的光,打量著正睜眼看着他的嬰兒,用目光逡巡著這個肌膚粉紅,皮膚髮皺的小東西,聲音里,還依稀殘存着少年時期所特有的味道:「。。。他,為何這般丑。」

一旁的產婆戰戰兢兢地道:「回堡主的話,孩子。。。孩子剛生下來都是這個模樣。。。過兩天。。。就長開了。。。」

北堂尊越身上鬆鬆披着一件黑色的獺皮外衣,上面滿是漆黑油亮的茸茸長毛,眼下正值隆冬,天氣極冷,他卻只是用一條鑲著綠松石的腰帶隨意系在腰間,任憑一小片結實的胸膛露了出來,顯然裏面沒有再穿任何衣物,只在頸上掛着幾條形狀不一的佩鏈。北堂迦眼見他胸口處有一塊淡紅的吻痕,心中不禁一酸,知道北堂尊越必然是在和什麼人**之後,才隨意披了外衣來到這裏。。。她心下黯然,卻還是勉強露出笑容,柔聲道:「堡主,孩子還沒有取名呢。」

手上托著的嬰兒正睜了一雙清澈的眼睛,靜靜看着他,北堂尊越只覺似乎與其有隱隱的親近之意,想必就是所謂的父子天性了,因此便微微皺眉思索了一下,道:「。。。就叫戎渡便是了。」

他話音方落,就見嬰兒重新閉上了眼睛,北堂尊越嘴角微微向上扯起一個弧度,道:「。。。他怎麼不哭?」忽然間一巴掌拍到襁褓上,看起來雖狠,其實力道完全不重,但卻足以讓一個初生嬰兒啼哭起來。旁邊一眾女子乍見他突然動手,不禁嚇得魂兒也飛了,忙跪下道:「堡主手下留情!」北堂迦更是驚痛無已,掙扎著坐起來,失聲道:「堡主!」

只這片刻之間,北堂尊越就已往襁褓上輕拍了三巴掌,嬰兒沒奈何,只得張了張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洪亮的哭聲從吟花閣中隱隱傳出,打破了寂靜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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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雲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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