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八. 不忍心

二百八十八. 不忍心

三人說了陣話,北堂戎渡正想跟北堂尊越說一說昨天遇見的那個青衣人,卻忽聽外面有太監明顯急切的聲音響起,道:「……皇上,剛剛有人來報,於貴嬪方才忽然開始腹痛,只怕是要臨盆了!」

此話一出,殿中的父子兩個人都是神情微微一動,北堂尊越眉毛輕皺,頓了頓,方道:「……朕知道了。」因為于丹瑤的產期原本就是這幾日,所以太醫和產婆等人都是早已經預備下的,生產時的各種事宜也都是提前準備好,此時事到臨頭,也不會手忙腳亂,自然會按規矩有條不紊地去辦,因此太監也只是急着來稟報一聲而已,並不需要北堂尊越拿什麼主意,倒是旁邊北堂戎渡聽了這個消息,卻是心下一顫,但他卻很好地掩飾了自己臉上的每一絲肌肉的抽動,若無其事地伸手從身邊的纏絲瑪瑙盤中揀了一塊松子糖送進嘴裏,只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北堂尊越,見對方似乎並不是很在意的模樣,心下不知道為什麼,卻好象是鬆了一松,既而忽地淡然一笑,慢條斯理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衣袖上的精美花紋,語氣十分平常地對北堂尊越說道:「……是了,母親當初快要生我的時候,爹一接到消息,應該也是這樣的罷?還是說,當時心裏也還有緊張高興什麼的?」

北堂尊越聞言,側首看向北堂戎渡,眼中一瞬間閃現過類似於回憶的幽光,一隻手緩緩撫摩著懷裏北堂佳期的頭,想了想,才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了一絲笑意,實話實說道:「其實說起來,朕當時一接到消息,先是有點兒驚訝,之後又覺得有些好奇……畢竟朕當時可是第一次當爹,況且那年朕才不過十六歲,還是個少年人。」北堂戎渡嘴角的笑影如同柔軟的春風,和煦暖洋,一面又取了一塊松子糖入口,一面輕輕笑道:「我跟爹差不多,佳期生下來之前,我也沒有太大的感覺,可能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罷,當娘的十月懷胎,自然更要多緊張孩子,做爹的卻沒太大的感觸。」

北堂尊越低頭端詳著坐在自己腿上的北堂佳期,只見這孩子生得粉妝玉琢,雖然年幼,卻也依稀能夠看出眉目之間與他相似,或者說,與北堂戎渡相似……因着如今已是入秋之時,乾英宮中的窗紗也一概換成了近乎透明的淡橘色蟬翼紗,有着秋天特有的豐收溫暖之意,遠遠看去,也容易讓人覺得心靜,北堂尊越忽然眉宇舒展開來,低哂道:「為人父母,並沒有什麼分別,朕對你用的心思,不比你母親少,不是嗎。」北堂戎渡心有所動,面上卻含笑說道:「……啊,說得倒也是。」

鼎內檀香的氣息靜靜流淌於殿中,父子兩人正隨意說着話,忽有太監在外面小心地稟道:「皇上,於貴嬪遣了人來,請皇上前去……」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北堂戎渡聽了這太監的話,心中頓時一凜,一般來說,後宮嬪妃生產,皇帝往往都會前去探望,但因北堂尊越的性情緣故,他主動去瞧的可能性實在不高,而這于丹瑤必定心中也知道這一點,此時卻命人請北堂尊越前去,旁人或許只當做是她初次臨產害怕,有孩子的父親在場,總可以安心一些,這也是人之常情,可北堂戎渡卻要往另一方面想--這于丹瑤與自己在私下裏已經撕破了臉,眼下只怕是擔心北堂戎渡暗中動手腳,過不了這一關,因此才求北堂尊越前往,震懾他人不敢有所動作,這女人,倒也有些心機!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面上端然,薄薄的嘴角卻含着一縷極輕微的冷冽笑意,才欲開口說話,陸星此時就已端著茶進來,見此情狀,自然是心知肚明,因此忙笑道:「想來貴嬪娘娘從未有生育,所以這個節骨眼上難免有些慌張,這才想請皇上主持大局,才覺得安心,其實於貴嬪宮裏的相關事宜早就已經準備好,必是不礙的,況且產房見血一向不吉利,皇上萬金之體,怎麼好沾染了晦氣?」他覷了一眼北堂尊越,又小心地補充道:「……於貴嬪吉人天相,皇上實在不必太過擔心的。」

北堂戎渡嘴角微抿,面上卻是一片溫和雍容之色,緩緩說道:「既然於貴嬪請爹前去,眼下情況特殊,爹便去一去也好……」北堂戎渡說着,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了一下,臉上卻恰倒好處地流露出一絲落寞,北堂尊越看在眼裏,微微揚眉,目光落在北堂戎渡略垂的眼帘上,語氣中聽不出有什麼起伏,卻只道:「……當初你母親生你的時候,朕尚且沒有前往,又何況眼下其他人。」北堂戎渡聞言,心頭卻是一酸,知道北堂尊越這是明確表示除了他北堂戎渡以外,對其他的兒女確實是不太在意的,因此不由得一時間眼圈微熱,忙掩飾住了,腦海中卻有着片刻的歡喜,且又翻湧著熱乎乎的甜蜜,只願就這樣一直沉醉著也好,因此十分和順地微微垂首,當下也不再多言了。

殿中似乎愈加透亮起來,有日光自窗格瀉入,溫暖得叫人心慌,北堂尊越的氣息靠得那樣近,他的身上有好聞的味道,是龍涎香所特有的氣味,其中還夾雜着成年男子淡淡的體息,依稀讓北堂戎渡想起這個人從前輕輕將自己擁入懷中時的感覺,那麼地讓人沉溺而貪戀,北堂戎渡凝神思慮,不自覺地捏了捏指節,剋制着自己不向男人伸過手去,他雖是性情冷硬,可此時卻只覺得胸口有什麼綿軟開來,慢慢地朝周身蔓延,很想抓住一點什麼熟悉的東西,來作為一個有力且讓人信賴的依靠……窗外忽然飛過一隻鳥兒,丟下一串清脆的啼聲,那聲音明明十分婉轉,但此刻卻像是洪鐘大呂一般,一瞬間就觸破了所有的怔忪,北堂戎渡頓時心神一收,卻忽然又聽得身旁清凌凌一句:「爹爹……」他移過目光,若無其事地淡淡一笑,目光靜靜落在一旁的北堂佳期身上,道:「什麼事?」北堂佳期迷惑不解地仰著臉看他,似懂非懂地問道:「……是露兒要有弟弟了嗎?」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嘴角凝聚出一個很符合自己身份的笑容,緩緩說道:「不是弟弟,是佳期的叔叔或者姑姑。」北堂戎渡說着,心中卻忽然湧出了一絲古怪難言的味道,他伸手從北堂尊越那裏抱過北堂佳期,笑着摸她的頭頂,慈愛道:「傻丫頭,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他這樣好似極平常地抱着女兒,胸口卻在被一絲絲的寒意所籠罩,這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再寶貝不過的,根本不允許她受到一點點的傷害,但就在今日,自己卻要讓另一個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母親,而且那還是自己的血親手足……北堂戎渡壓下心中那股冷意,無意識地轉眸,卻正對上北堂尊越溫和的目光,北堂戎渡心中一松,那一分寒愧被驅散,心腸頓時堅定起來,既而回以北堂尊越一個燦爛的微笑。

--好在,不管怎麼樣,不管我不得不去做什麼事,父親,你總會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不是嗎?

未幾,忽然有小太監回報道:「……皇上,太醫剛剛說……於貴嬪的胎位,只怕是不大正……」北堂戎渡心下一動,抿著唇冷眼不語,北堂尊越則是皺一皺眉頭,平聲道:「叫他們拿出些本事來,一個個都說是國手,莫非現在倒連一個婦人生產都解決不了!」那太監喏喏退下,北堂戎渡喝了一口茶,溫語道:「……既然不是順產,那麼,怕應該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妥當的事了,不如我陪爹一邊下棋一邊等著罷,也能打發時辰。」北堂尊越無所謂地擺一擺手,示意一個內侍去取了棋盒來。

寶鼎內裊裊散出乳白色的煙霧,隨着自窗外吹入的暖風繚繞在殿中,北堂戎渡第七枚白子剛要落下,卻只聽殿外有匆忙的腳步聲臨近,一名老成的太監滿臉大汗地快步進來,深深吸一口氣,也顧不得擦汗,只垂手道:「……皇上,於貴嬪瞧著似乎有些不好,太醫說……說……」這太監小心地覷著北堂尊越的臉色,低聲請示:「……太醫說,若是之後有變,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大人與孩子如果只能擇其一而保的話,卻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北堂尊越略略擰眉,微有一絲不耐之態,只掃了那太監一眼,面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手裏拈著一枚黑玉棋子,從容不迫地道:「……保孩子。」對面北堂戎渡聽了,端起一旁的茶水假意抿了一口,掩住心中的一絲波動,唇齒間含了幾不可覺的凌厲冰寒之意,他知道,于丹瑤的這次生產,就是自己為她一手鋪成的不歸路。

太監得了令,立刻躬身告退,北堂戎渡也不說話,輕輕放落了手裏的棋子,過了一會兒,才聲音緩和而從容地道:「爹,若是當年母親生我的時候,中途出了事,爹也要保我么?」北堂尊越看他一眼,不假思索地道:「……朕不會保你,而是保你娘。」北堂尊越一面說,一面低頭研究著棋盤上的走勢,語氣十分乾脆:「那時你娘畢竟與朕自幼一起長大,有些情分,你卻跟朕還沒有絲毫關聯,朕自然要保她。」頓一頓,面上神情毫無變化:「……至於這於氏,一個女子而已,與你娘不同,因此自然還是北堂家的血脈更要緊些。」北堂戎渡紋絲不動,只垂下眼瞼,道:「爹說得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外面遠遠傳來隱約的嬰兒啼哭之聲,片刻之後,一個大太監懷裏抱着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錦繡襁褓快步進來,滿臉帶笑,歡喜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於貴嬪方才產下皇子,小皇子身子可是極強健的吶!」北堂戎渡自那太監一進來時,目光就牢牢盯在了那襁褓上,隱隱聽得有兒啼之聲從中傳出,此時聽那人說完,心思略有一瞬間的迷茫,隨即就反應過來,袖中的左手微微一緊,心中念頭百轉,面上卻不曾表現出來一絲一毫,轉首向北堂尊越笑了一下,說道:「……原來是個小兄弟。」說着,對太監道:「給本王看看。」一面說,一面已起身走了過去。

那太監見狀,自然不敢怠慢,忙小心地將襁褓送到了北堂戎渡的手上,北堂戎渡抱着嬰兒,回到北堂尊越身邊,趨前給北堂尊越看,只見那嬰兒肌膚粉紅,尚且還有些皺,正張著只有牙床的小嘴一個勁兒地哭,北堂戎渡懷裏抱着這個弟弟,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似乎有一點酸澀,口中卻笑道:「孩子一生下來好象都挺難看的,當初佳期出生的時候就和他很像……」北堂尊越看了看襁褓里的嬰兒,臉上並沒有很明顯的為人父的喜悅,不過也還是多打量了嬰兒幾眼,一面對北堂戎渡哂道:「……你當年剛生下來的時候,不也一樣?朕那時候乍一看,還以為是個沒毛的猴子。」

此時北堂佳期也已經湊了過來,好奇地探頭看着北堂戎渡懷裏的嬰兒,急切地伸出雪白的小手,就要去夠襁褓,道:「我抱,我抱……」北堂戎渡哪裏能給她,抱着嬰兒的姿勢有一種本能的小心翼翼,笑道:「……給你抱?仔細把你小叔叔摔了。」此時北堂戎渡明明嘴裏就如同吞了個沒熟的生柿子一般,又麻又澀之餘,卻還是擺出了一副得體的神情,穩穩抱着嬰兒,帶着些手足無措,但他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因此目光當中也沒有刻意掩飾,微微流露出一絲悵然,讓北堂尊越能夠看見,使得自己不會引起任何懷疑,果然,北堂尊越眼見北堂戎渡神色之間那種強顏歡笑的黯然,心中也有些不好受,注視着北堂戎渡,卻並沒有伸手將孩子接了過來,抱上一抱,只沉聲道:「……他和你小時候倒不像。」北堂戎渡面上閃過一絲猶疑,低首看了看嬰兒,輕聲道:「是嗎。」

北堂尊越見北堂戎渡似乎有些恍惚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卻是想也沒想就從腦海當中生出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脫口而出道:「……這孩子你若是喜歡,就帶回去養著罷。」北堂戎渡聽了這話,頓時就愣住了,目光下意識地就看向了北堂尊越,然後就從男人那雙幽深的眼睛裏面,看出了北堂尊越的用意--北堂尊越這分明就是在告訴自己,這個孩子儘管也是他北堂尊越的親生骨肉,但是卻永遠不能與北堂戎渡相比,也不可能像對待小時候的北堂戎渡那樣,精心撫育這個孩子長大,他甚至可以將其交給北堂戎渡,從而不會讓自己去盡到一個做父親的義務……北堂戎渡心下又軟又澀,卻還維持了表面上的平靜,笑吟吟地說道:「爹在說笑呢,還沒聽說過一個皇子不住在皇宮,卻要在王府讓皇兄照顧的事。」說着,轉首看向那個剛才抱嬰兒過來的太監,貌似隨意地問道:「於貴嬪想必這時候已經緩過來了罷?皇子還是給她看着罷。」那大太監滿面堆笑,忙道:「於貴嬪眼下還好,只是累得緊了,方才又失血不少,人已經脫力……方才於貴嬪已經看過小皇子了。」

北堂戎渡聽了,不動聲色地淡淡『哦』了一聲,微微頷首,此時他懷裏的嬰兒卻忽然哭得稍微大聲了一些,那聲音是很平常的嬰孩啼哭,但聽在北堂戎渡耳里,卻是一個失神,只覺得這哭聲幽幽咽咽的,格外凄楚許多,令人有一絲極微小的心亂,就如同這孩子冥冥之中感覺到了生母即將要遭遇到的事情一般,北堂戎渡隱微微一怔之下,定住心神,略鬆了一口氣,既而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赧然之色,停一停便對北堂尊越笑道:「……這孩子怎麼一味哭個不住?想必應該是我抱得不妥當,所以他覺得難受,才一直哭呢,爹比我更會帶孩子,還是爹看看罷。」說着,就將懷中的襁褓遞了過去,北堂尊越頓了一下,方才順手接過了孩子,抱着嬰兒的手勢十分熟稔,北堂戎渡一手半扶在北堂尊越的臂彎旁,低頭看着那皮膚髮皺的弟弟,神情專註,旁邊北堂佳期也好奇之極地探著頭,眼巴巴地來看,殿中一片融洽祥和,但很快,這種寧適的氣氛便被突然打破,有太監神色慌張地快步趨了進來,北堂戎渡不滿地抬起頭,眼中卻有一道雪亮的利色極隱蔽地閃過,輕斥道:「……好端端的,什麼事這麼慌張!」話音方落,只聽那太監尖細的嗓音已在殿中傳開,驚惶道:「回皇上、王爺,於貴嬪產後出血不止,方才見了大紅,太醫說,已經是成了血崩之勢了!」

這聲音乍然響起,很快又如同被淹沒在水中一般,迅速消散到了空氣之中,過往無痕,殿內一片近似於沉寂的平靜,只聽見嬰兒一聲接一聲的啼哭,北堂戎渡恰倒好處地表現出了適當的驚訝,但同時也十分符合自己立場地沒有流露出任何刻意做出的不忍之色,就彷彿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般,自己對此毫不關心,而北堂尊越沒說什麼,也不曾抬頭,只淡淡道:「叫太醫用心去……」話還沒說完,又是一個太監匆匆進來,聲音低沉道:「……皇上,於貴嬪產後血崩,剛剛已是歿了。」

北堂戎渡的手在寬袖中微微一動,他轉過目光看着北堂尊越懷裏正在啼哭的孩子,一顆心像是寒冰一樣堅硬而冰冷,同時一股徹骨冷意便好似冰水一般,從心底漫生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不會有報應,他也完全不在乎這些,他只知道自己要把面前的隱患一一掃除,無論是誰,都可以下手……北堂戎渡看向身邊的北堂尊越,男人的臉上並無動容之色,只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幼子,聲音平平道:「……朕知道了。」北堂戎渡的嘴角微微掠過一絲藏得極深的笑意,在這皇宮當中,一個女人的性命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就像天邊的雲一樣,說散就散了,留不下絲毫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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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瑤的死在後宮當中並沒有造成多少影響,就如同一滴墜入深潭的水珠一般,激不起半點波瀾,唯有小皇子的出生卻是給從不聞嬰啼的後宮之中注入了一抹生機,朝中大臣亦是紛紛上表祝賀,恭賀北堂尊越喜得皇子,待小兒子出生的第二日,北堂尊越便為其取名,單名一個『蔚』字。

這一日午後,北堂戎渡處理完手頭的公事,已是有些睏倦了,因此便歪在長窗下的矮榻間休息,朦朧中,隱約夢見依然是舊時的光景,北堂尊越臉上的笑容溫和而眷戀,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正迷醉間,忽聽一聲嬰啼,打破了薄薄的夢境,北堂戎渡悵然醒轉,雙目微微睜開,眼前是自己的寢宮,身旁的軟竹搖籃里,北堂蔚正揮動着小小的拳頭,嚶嚶啼哭,顯然是剛醒,北堂戎渡心底深處忽然生出了一股無法準確言說的落寞之意,彷彿時光都戛然停在了某一個瞬間,他無聲地坐起身來,用手扶著搖籃,輕緩地晃着,漸漸的,北堂蔚的聲音小了下去,止住了哭聲。

日光安靜地鋪在地上,周圍空落落地一個人也沒有,只聽得到搖籃被晃悠時發出的輕響,窗外有落花從枝頭飄下,被風一卷,便有一些飛進了殿中,如同芬芳的雪,漸漸染香了空氣,正在這時,重重珠簾外,有人影一閃,一個小太監掀開靜靜垂著的紗幕,進來道:「……王爺,牧大人來了。」北堂戎渡依舊端坐着,目光望着搖籃里的孩子,平聲靜氣地說道:「……知道了,請他進來。」

片刻之後,牧傾寒已進到殿中,外面天氣很熱,讓他原本略覺白皙的臉上也微微泛出一絲熱紅,北堂戎渡喚進內侍搬了椅子讓他坐下,再送上冰鎮的飲品,這才摒退旁人,道:「……天氣這麼熱,你怎麼卻頂着太陽過來了。」牧傾寒英俊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說道:「……我只是想來看你。」北堂戎渡將放在一邊的外衫披在肩頭,伸手掖一掖北堂蔚身上的小被子,含笑一哂,沒有接男子的話,只道:「佳期很喜歡孩子,幾次鬧着要把蔚兒帶回來,本王拗不過她,只好跟父親說了,把孩子抱到青宮住上一兩日。」北堂戎渡說話間,北堂蔚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哥哥,一面吧嗒著粉紅色的小嘴,北堂蔚出生已有十三天,原本發皺的身體早已經長開,變得白白胖胖,他的眼睛與北堂戎渡一樣也是藍色,只是模樣倒與北堂戎渡小時候不同,更偏向於秀美,十分可愛。

牧傾寒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只靜靜地看着北堂戎渡逗弄嬰兒,嘴角原本浮起的一絲笑容逐漸隱去,半晌,忽然沉聲說道:「……我本來以為,你不會留下這個孩子。」他身份不同,與北堂戎渡的關係也非同一般,北堂戎渡向來做事,並不會瞞他,因此在於丹瑤一事上,牧傾寒卻是知道的。

此話一出,北堂戎渡的手微微一頓,但之後卻還是仍舊用手輕輕撫摩著孩子粉白嘟嘟的小臉,一面抬起頭來,臉上的神色平靜得就如同寧止無風的湖面,不起半分微瀾,只看向牧傾寒,目光幽深,似乎要一直看到對方的心底,旋即卻眸光微轉,口中淡淡笑着說道:「……說什麼留不留的。」

北堂戎渡說着,聲音雖輕,卻十分清晰,清凌凌地道:「……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于丹瑤自己運氣不好,也怪不得旁人。」牧傾寒看着他,忽然微嘆道:「這畢竟是那于丹瑤所出,身上流着她的血,日後你時常見到,也許就會總是想起這一點……」牧傾寒深深端詳著北堂戎渡平靜的容色:「……我原本以為,以你向來的性情,必會斬草除根,連這個孩子一併不留。」

「為什麼一定會那樣?」北堂戎渡忽然一笑,用手輕柔地捏了一下北堂蔚粉嫩嫩的臉蛋,引得那孩子咯咯直笑,北堂戎渡一雙狹長的鳳目裏面並沒有什麼凌厲的味道,很是平和,慢條斯理地道:「……這是本王的二弟,他生母難產而亡,母親死得早,父親對他也不是很用心,孤苦無依的,人們都說長兄如父,既然這樣,本王一向多對他有所照拂,日後自然手足和睦,他也會尊敬本王這個大哥,又有什麼不好?」北堂戎渡說着,語氣口吻完全就是一個和藹的兄長,只不過當他說完這些話之後,卻揚起臉,容色不變,神情也平靜得不見絲毫漣漪,看着牧傾寒,眼底隱有波折,說道:「你知道的,本王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去不擇手段,讓自己的親兄弟一生下來就沒有母親……傾寒,本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怎麼,莫非你很失望么。」

日光在地面上暈出淡淡的斑駁,窗外紛紛揚揚的落花旋舞著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如同凌亂的心思,無聲亦無息。「……不是。」牧傾寒忽然長長地深出了一口氣,眼中只留下一抹決斷,伴隨着深深的柔和:「北堂,你心地善良也好,狠辣陰毒也罷,我都不在意,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幫你……這些都是我曾經答應過你的。」北堂戎渡目光幽幽,心中一陣輕顫,面上卻稍見一絲釋然之色,深深地望着牧傾寒,眸色流轉之間,一瞬閃過奇異的微光,意味深長地輕聲說道:「……是啊,本王以後,也總有大事需你相助的。」說罷,低首逗弄著嬰兒,一面轉開話題,與牧傾寒說些家常閑話。

卻說北堂戎渡與牧傾寒在青宮談話之際,另一廂北堂尊越也正與畢丹在一處,二人坐在一所臨湖而建的涼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擺着幾樣精緻可口的下酒小菜,並一壺松醪春,彼此相對飲酒。

四面微風習習,帶着花香,九月里的風熱烘烘地,讓人很有些不舒服,不過由於是臨近水畔的緣故,亭中倒並不怎麼熱,畢丹提起桌上青玉製成的酒壺,替兩人一一滿上了酒,既而略略抿了一口,目光卻一直不離對面的北堂尊越,笑了笑,忽然輕嘆一聲,道:「……這一段時間得以與陛下時時相處,丹實在是快活得緊,只可惜歡愉時日無多,丹身為哲哲王子,總不能一直留在京中,雖然捨不得與陛下分離,但無論如何,必是要回去的,卻不知道下回再相見時,又是什麼時候。」

北堂尊越聽了,一手拈起面前的玉杯,在手裏掂了掂,這才一口飲盡,隨即嗤然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若是想要一直與朕在一處,倒也容易,朕現在就教你一個法子。」說着,一隻手向前探出,修長的手指勾起畢丹的下巴,曖昧地緩緩摩挲,似笑非笑道:「……等到日後你坐了王位,若是願意上國書歸服大慶,令哲哲成為大慶所轄之地,那麼,屆時朕便封你為王君,入住皇宮,豈不就是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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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雲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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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八. 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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