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六. 怪客

二百八十六. 怪客

轉眼間便是八月份的最後一天,這一日北堂戎渡正在書房翻著公文,有貼身的太監走了進來,道:「郡主請王爺去馬場。」北堂戎渡聽了,遂道:「你去看着別讓她胡鬧,本王這就去。」

北堂戎渡稍微收拾了一下,換了衣裳,不一時就到了馬場,見到北堂佳期身邊跟着一群太監和宮人,正小心扶着她騎在一匹性情溫順的黑馬上玩,北堂佳期一身紫綠團花硃色衣褲,足蹬繡花小綠鞋,遠遠見了北堂戎渡,便笑嘻嘻地喚道:「……爹爹!今天帶露兒去打獵!」

北堂戎渡面上不動聲色,走到近前,隨手拍了拍那溫順黑馬的頸子,微笑道:「父王今天還要練字,丫頭自己騎馬玩一會兒,好不好?」北堂佳期一揚秀氣的小眉毛,輕哼道:「爹爹答應過我的……」北堂戎渡聽了,這才想起自己先前好象確實答應過帶女兒出門打獵的,頓了頓,到底還是不願讓孩子失望,便忽然笑道:「好罷,既然父王答應過咱們佳期,自然要說話算話。」說着,卻是直接側身一步,一翻身,便上了馬,將北堂佳期固定到自己身前。

北堂佳期見狀,開心地拍手咯咯笑了起來,北堂戎渡雙目微眯,嘴角帶笑,只不作聲,一旁馬場的太監中有人陪笑道:「……王爺和郡主想去打獵,不知要帶多少人去?奴才們也好安排。」北堂佳期大眼睛微瞪,一甩手裏的馬鞭,嗔道:「去!都走開,不要好多人。」北堂戎渡笑着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然後對那太監吩咐道:「叫上七個人跟着伺候就是了,不需要太多。」那太監聽了,忙應了一聲,快步前去喚人,又有其他太監各自去準備打獵要用的弓箭等物,不一時事情都辦妥,人也到齊,北堂戎渡便一夾馬腹,一群人就一同策馬揚長而去。

其實一開始說是打獵,但因為帶着北堂佳期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又哪裏能夠當真毫無顧及地追獵野獸,自然還是以她的安全舒適為第一位,因此一行人不過是騎馬遊走,主要來四處賞景罷了,哪裏真的能夠打到多少獵物,轉眼間到了中午,眾人便尋了一處地方休息,北堂戎渡坐在地上,跟北堂佳期說着話,七個侍衛則是手腳麻利地生起火來,將方才打來的幾隻獵物架在火上烤,周圍鳥語花香,又有北堂佳期清脆的童聲在其間說說笑笑,倒也十分愜意。

簡單吃過午飯之後,北堂佳期洗了手臉,便鬧着要去摘果子,北堂戎渡一向極為寵愛女兒,基本上是有求必應,此時見她撒嬌,便帶了她去略遠些的溪水上游去採摘野果,只讓幾個侍衛自去休息,誰知道天氣變幻莫測,上午還是艷陽晴天,這會兒卻忽然烏雲蔽日,不過多久,雲層就厚了起來,成了濃濃的鉛色,遠處天邊還隱隱傳來悶雷聲,很快就有零零星星的雨點落了下來,眼見即將有大雨來臨,北堂戎渡忙丟下才摘到的一包果子,抱起北堂佳期趕回方才眾人休息的地方,招呼一聲,眾人便立刻上馬,策馬奔走不迭,去尋能夠暫時避雨的地方。

一行人運氣不錯,一個侍衛遠遠發現了一處山洞,眾人皆是神情一松,一同策馬過去,然後紛紛下馬,剛要拴起馬匹,雨已經突然變得大了起來,幾個侍衛即刻扯下自己的外袍,遮在北堂戎渡的頭頂上方,其中一人快步閃進山洞當中,在前頭探路,目光往裏面一掃,發現這山洞不大,且還顯得潮濕,裏面都是些枯枝敗草,但等到視線移到深處時,卻忽然發現洞裏面居然有一個人,身下集攏了一些枯草,正盤膝坐在上面,閉目調息,這侍衛見了,不由得微微驚咦一聲,立刻朝後面稟道:「主子……」話音未落,其餘幾個全身的侍衛便以雙手高高撐著幾件外袍作為遮雨之用,簇擁著將北堂佳期抱在懷裏的北堂戎渡走了進來。

北堂戎渡因有下屬用幾層外袍作為遮蔽之物,擋去了雨水,且那雨點又是剛剛變大變急,沒走上幾步路就到了洞口,因此身上並不曾被淋濕,就見一張俊美的面容上並無多少急躁之色,只摟緊了懷裏的北堂佳期,怕她淋雨受涼,此時見到山洞中居然還有其他人,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就見那人臉色略顯干黃,面目十分普通,穿一件青色的錦袍,頭頂挽著簡單的髻。

那男子大概有四五十歲的模樣,眉毛濃黑,方才聽見人聲,便睜開了眼睛,此時自然也看見了正朝他望來的北堂戎渡,若是尋常人突然見到一群打扮不凡的陌生人闖進自己身處的山洞,第一個反應必是心生警惕,更何況北堂戎渡容貌之俊美,已是難描難畫,乍見之下,無人能夠不為之傾倒,但此人卻只是面色如常,絲毫不曾動容,而北堂戎渡見了這人,倒是覺得心下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古怪之感,但他倒也並沒有命人將這容貌普通的男子驅出去淋雨。

此時幾個侍衛都已經進了山洞,動作利落地快速收拾了一下,這才請北堂戎渡坐了,離那中年人很遠,保持了安全的距離,倒是北堂佳期如今不過是個還沒滿四歲的孩子,縮在父親的懷裏,眨巴著漂亮的眼睛去看角落裏的中年人,北堂戎渡見狀,薄唇微扯,一隻手敲了敲女兒的小腦袋,淡淡笑道:「丫頭,下回還敢不敢要出來玩了?」見北堂佳期咿咿唔唔地撒著嬌不說話,便笑了笑,然後命人生起火來,一時幾個侍衛攏了周圍的枯枝敗草,點起了火。

外面已是大雨傾盆,北堂戎渡眼望山洞外雨水如注,心中並不煩躁,只靜心等著雨停,他擔心北堂佳期年幼,恐她着涼,便將她密不透風地攏在懷裏,而北堂佳期軟綿綿的小身子也十分順從地偎依在北堂戎渡胸前,從父親身上汲取暖意,不時好奇地望一下角落裏的中年人。

一時無話,眼下跟在北堂戎渡身邊的幾個侍衛身上都已淋了雨,本應該脫下來烤乾,但北堂佳期畢竟是女子,且又是郡主之尊,因此雖然她眼下還十分年幼,也決不可以輕慢了,於是在場無一人將自己身上的衣裳脫下烤乾,以免唐突了郡主,倒是北堂佳期雖是年紀小,但卻很是聰慧,對北堂戎渡道:「他們不冷么,爹爹讓他們烤烤衣裳啊。」北堂戎渡聽了,笑了一下,示意下屬照北堂佳期的話去做,這幾人濕漉漉的衣物黏在身上,哪裏會好受,此時聽了這話,心中對北堂佳期自是生出感激之意,遂脫了上衣,用枯枝架在火邊烘烤了起來。

外面雨勢綿連,北堂佳期中午貪玩,不曾吃過多少東西,眼下蜷縮在北堂戎渡懷裏,只聽見肚裏忽然響了兩聲,北堂戎渡微微一頓,隨即就有些好笑,道:「……怎麼,餓了?」見北堂佳期點了點頭,便讓人去外面馬匹身上攜帶着的皮囊里,拿一些從家中帶出的乾糧進來。

很快,一包精緻的點心就被拿進了洞中,由於皮囊不怕淋雨的緣故,裏面的東西絲毫沒有受損,北堂佳期接過點心,卻沒吃,而是先挑了一塊,抬起小手遞到北堂戎渡唇邊,道:「……爹爹你也吃。」北堂戎渡見女兒年紀雖小,做事卻一板一眼,舉止得宜,又知道為旁人考慮,此時見這身材頭臉都沒長開的小人兒舉著糕點遞在自己嘴邊,心中不知怎的,忽然就覺得軟成一片,略停了停,便張開嘴,含笑接了那點心,就見北堂佳期甜甜一笑,滿面天真之色,這才低了頭,自己慢慢吃着東西,北堂戎渡看她如此,心中欣慰之餘,忽然卻想起北堂尊越來,自己當初年幼之際,北堂尊越是否也是自己如今的心情?思及至此,喉頭不禁有些酸澀。

火光中,北堂戎渡微微閉上雙目,一時之間不由自主地回憶到從前,心中泛起無可壓抑的苦澀,當年他也曾與北堂尊越和樂融融,一切都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只可惜轉眼之間,人總要從追憶當中醒來……但就在這時,北堂戎渡卻心中一動,突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目光恰恰便與一道投射過來的視線碰撞在一起,正是角落裏的那個中年人,此人盤膝而坐,嘴角逸出一絲模糊不清的笑意,朝着北堂戎渡瞧來,雖然說方才已有所覺,但北堂戎渡在與這人對視的一刻,仍然微微一頓--北堂戎渡從未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乍一看去,似乎顯示著與世無爭的淡然,但只不過一瞬,那兩隻瞳子就彷彿突然變成了兩口漩渦,蘊含着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量,好象要將人生生吸扯進去,裏面如同裝滿了世間一切的負面情緒,邪惡而黑暗。

那人注目於北堂戎渡,眼神好整以暇,目光中帶着一種奇異的色彩,如同潮濕的風,輕輕拂來,面上的神情悠然自若,隨後便開口道:「……你比起你爹北堂尊越,倒是晦澀許多。」話音方落,正在烘烤衣物的七個侍衛已全身肌肉一緊,目光牢牢盯住那中年人,戒備起來,此人口呼當今聖上北堂尊越的名諱,且先前又『巧遇』得如此古怪,兩下里一合,不能不令人心生警惕,而這廂北堂戎渡卻半點也沒有為此人的眼神所撼動,聽了此話,凝神瞧著不遠處的中年人,一雙藍眸之中流光幽溢,大有籌謀之態,忽然間卻笑一笑,目光銳利,道:「……哦?閣下原來認得家父。」中年人眼中精光一輪,似是欲將北堂戎渡看成一個無所隱瞞的透明人,微眯了眯雙眼,緩緩一笑,看着面色平靜的北堂戎渡,道:「我和他,自然是舊識了。」

這中年人面色微黃,五官亦且尋常,但北堂戎渡目光過處,卻發現此人放在腿上的一雙手彷彿有若白玉,修長微節,穩定得好似磐石一般,身邊一把古樸的長劍豎放着,斜倚在洞壁上,北堂戎渡的目光在中年人的面容間停留了一瞬,在確定自己並不曾見過此人之後,便很快微微轉開了視線,只淡淡道:「哦?既然閣下與家父是舊識,倒可以入宮一見,彼此敘舊。」

外面的雨嘩嘩而下,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架勢,或許是受到了山洞中氣氛的感染,北堂佳期縮在北堂戎渡的懷中,一聲也不出,只好奇地看着那個中年人,卻見此人用手輕輕撫了一下衣擺,眉心舒展着,神態閑雅,是一派極為怡然的模樣,如此看去,那普通的容貌也好象變得無關緊要起來,整個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氣派,嘴角的笑容卻愈加鮮明,盯着北堂戎渡,微笑說道:「你的修為和實力,比起北堂尊越當初這個年紀時……似乎要更強一些。」北堂戎渡的手隨意放在懷中北堂佳期的頭頂,輕輕摩挲著女兒柔軟的頭髮,聞言輕哂一聲,緩緩直起了脊背,目光落到中年人身上,微微一笑:「……閣下說笑了,本王又怎及得父親當年。」

中年人聽到此話,毫不動容,面上自有一種威儀,從那干黃的臉龐,微帶皺紋的眼角,以及幽深的目光當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口角含笑,卻嘆息著說道:「北堂戎渡,你可比你父親還要虛偽許多……」北堂戎渡聞言,頓了一頓,臉色卻並沒有絲毫轉寒的跡象,甚至還隨着中年人的話頭,點頭笑着說道:「這話倒是沒有錯,我和我爹他,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

中年人的手指在衣袍上無意劃過,留下一串極輕微的窸窣之聲,頭也不抬,只在嘴角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微微頷首,似乎很是贊同的模樣,北堂戎渡目色深深地看着這個全身都散發出詭異氣息的陌生人,平靜的藍色雙眸當中,有着隱隱的洞察與探究之意,那中年人見狀,淡淡一笑,復又將雙手放在腿上,目視着不遠處北堂戎渡俊美的面孔,道:「北堂戎渡,你一向才思風流,殺伐無忌,為人做事不擇手段,與你爹北堂尊越,其實也是頗為神似了。」

話到此處,北堂戎渡倒也不想繼續與此人拐彎抹角了,因此清冷冷地嘿然一笑,淡漠道:「……是么,只可惜,當一個人殺人無算的時候,他充其量只是一個暴徒而已,而當這個人帶領着一百個人拿起武器的時候,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流氓頭子,但是如果當他聚集了一萬人,百萬人,那麼他就是一方霸主……若是當他有能耐讓千萬人乃至萬萬人拿起刀劍,言出而令行的話,那麼在這個時候,他就不是殺人如麻的魔頭,而是這個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中年人聽北堂戎渡這樣說,不覺微微一頓,眼中有幾分幽色,隨即撫掌哈哈笑道:「不錯,不錯,果真是北堂家的種才能夠說得出來的話……」北堂戎渡看了中年人一眼,不疾不徐地冷然道:「……不錯,哪怕再混帳再不擇手段,我們父子兩人,也已經都是天下人只能夠仰視的人物。」

中年人臉色不變,雙目當中掠過一絲捉摸不定的光芒,似乎在回味着北堂戎渡的話,隨即轉而看着對方,神色略有鬆弛,靜靜道:「權勢的確可以讓人隻手遮天,翻雲覆雨,但是一個人一生當中,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狹路相逢的時候,在那樣的情況之下,說到底,還是得靠最根本的力量,拼一拼誰的力量更強,誰的手段更高明……」中年人說到這裏,微微抬首,此時洞外有潮濕的涼風捲入,就見此人闊大的袖擺被風帶起,飄飄有若流雪迴風之姿,北堂戎渡不知為何,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毫無緣由的警兆,卻見那中年人隨手撩了一下散落耳際的黑髮,目中精光熠熠,似笑非笑地道:「……怎麼,楚王直到現在,竟還不曾認出我么?」

北堂戎渡素來敏慧,心計百出,但此時見這人面上的神情一派平靜,根本從中看不出什麼東西來,因此便微微一笑,和顏道:「閣下眼生得很,卻是第一次見到,本王倒真不記得曾經與閣下有過照面。」中年人嘿嘿一哂,垂着眼帘看向地面,用手指一一捻死地上的幾隻螞蟻,過了一會兒,忽然緩緩重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盯着北堂戎渡,聲音悠長而冷靜,裏面卻夾雜着三分嘲弄的味道:「說起來,我與楚王正式面對面的時候,其實只有那麼一次……」

中年人說到此處,嘴角微微向上揚起,一股無法言說的冷意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一隻修長的手撫在右肩井略微偏下的位置,一字一句地道:「那時楚王還給我留下了一份見面禮……莫非王爺也忘了?」說罷,忽然哈哈大笑:「……當初一劍無功而返,楚王倒是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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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雲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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