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五.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二百八十五.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北堂戎渡一面用茶碗蓋子輕輕抿著水面上的浮沫,一面用了很自然的聲音道:「近來,本王倒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傳言……是關於王子的一些私事。」他說著,自己倒是淡然一笑,但目光卻是如同冬日裡的晨風一般,清冷地在男子的面龐上掃過,畢丹猝然微微抬頭,一股似乎揣摩到什麼東西的神情如同縹緲的霧氣一般,輕緩地蔽上他的眉心,但馬上他就只是淡淡一笑,彷彿事不關己一樣,臉上的笑容和氣而悠閑,低目用手撫了撫掌中的茶碗,道:「……關於丹的私事?倒是不知道王爺指的是什麼方面。」北堂戎渡修長入鬢的雙眉宛如兩道墨痕,輕揚而起,淺淺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縷清冷的悠然,同時也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疏淡,神色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破綻,唯有秀美的唇角抿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卻沒有馬上說話,只在臉上閃過某種意義不明的微笑,指甲叩在茶碗的蓋子上,發出幾聲微響:「也是與宮裡有關。」

畢丹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猝不及防,不過很快就只是如常一般,仍然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顏色,且嘴角甚至還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微笑,低頭撫摸了一下大拇指上那枚厚重沉鬱的純銀扳指,只是頓了一頓,既而就也沒有再作什麼多餘的掩飾,乾脆大方地承認了北堂戎渡的話,一面淡淡自嘲道:「……丹既然來京,那麼這點事情,想來也是瞞不過王爺的。」

此時殿中有沉靜如水的百合氣味,纏繞著裊裊不散,上午的陽光還不是太過炎熱,散散漫漫地鋪灑了一地,在地面間折射出大片淡淡的光塵,恍惚令人生出一種並非置身於塵世之感,無端地心平氣和起來,北堂戎渡慢慢沉靜了臉上的笑容,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捋著自己衣袖上繁複的花紋,他眼見畢丹略略垂目,便淡淡地收斂了自己眸底的那一股複雜之色,尋思了良久,才用了幾根潔白修長的手指微抵在左側的腮旁,圓潤如貝的指甲在日光中泛出清冷的色澤,只是輕輕地開口,語調和氣地說道:「其實按理說起來,既然是王子的私人事宜,那麼本王作為朋友,自然是不應該過問的,只不過這件事情卻又牽涉到了本王的一位至親至近之人,因此本王也就不好置身事外,對此不聞不問,因此今日,才貿貿然地向王子問一問此事。」

北堂戎渡說著,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目光卻已留駐於畢丹英俊的面孔上,但是不過一瞬,就又稍稍收斂了笑容,隨即已經澹然地微扯嘴角,看著畢丹道:「前時王子剛到京中,說是有私事要處理一番,當時本王還不知道究竟是何事,直到眼下才知道,原來卻是因為此事。」

殿中極為安靜,有淡淡的輕煙繚繞,別顯一種靜謐的味道,隔著雕花的軒窗向外看去,連日光的顏色也是迷朦而婉約的,好似被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透明霧氣,北堂戎渡的目光彷彿一道模糊不清的絲線,只似有若無地牽在畢丹高鼻藍眸的英俊面龐上,此時此刻,他綿和地笑著,好似初春時節的霏霏細雨,滋潤而輕軟,且完全無害:「……正經說起來,父親他的一些宮闈間的私下之事,本王作為兒子,原本是應該避諱一二的,也不應當過問,但王子畢竟卻是身份不同,所以本王也不得不謹慎些,若是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王子不要在意才好。」

畢丹此人生性爽達,為人行事並不怎麼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但眼前的北堂戎渡卻畢竟是北堂尊越的親生骨肉,自己與北堂戎渡以朋友之誼相交,而背後卻與人家的父親有私,現在面對著對方,多少也是有些尷尬與訕訕之意,不過他到底不是常人,因此靜了一靜之後,便頗有些躊躇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忽而慨然搖頭失笑道:「讓王爺見笑了,丹如今有這等事,其實在當初遇見陛下之前,自己也是不能相信的。」說著,微微一笑,也不多加掩飾,嘴角微微揚出一絲只有自己才能察覺到的由衷笑意,認真地說道:「其實當年與王爺第一次見面,丹一見之下,便驚為天人,為王爺容貌所懾,但也僅此而已,丹一向並不好男風,任憑王爺如此絕色,也只是讚歎罷了,卻並不作他想。」畢丹說到這裡,一雙眼睛卻微微亮了起來,嘴角也情不自禁地越發上揚:「不過,當初丹見到陛下那日,卻是與王爺截然不同之感,王爺與陛下雖然相貌彷彿,不相上下,但小王對王爺並無旖念,對陛下,卻是傾慕得很。」

北堂戎渡端然坐著,靜靜聽畢丹說話,他容色方正,嘴角一直含著溫和有禮的微笑,但那一雙蔚藍色的眼睛里卻是亮如寒星,若是有人細細看去的話,勢必會望之生寒,同時北堂戎渡的喉頭也好象微微有些發緊,不自覺地用力摩挲著袖口上的綉紋,彷彿是想要尋到某種讓自己可以平靜下來的東西,未幾,待到畢丹這一番話說完,北堂戎渡兩道極長的眉毛輕輕一揚,卻又很好地掩飾住了雙眸之中的那股逼人氣勢,只輕微一笑,恍如百花驟生,然而他的眼內卻是連一絲笑意也沒有,那種冷清清的眼光,就好象是深秋吹落黃葉的風,只讓人覺得凜冽且蕭瑟……北堂戎渡略低垂了眼帘,極恰當地斂住真實的神情,含笑道:「原來如此……」

北堂戎渡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十分完美,因此畢丹絲毫也沒有察覺出什麼異樣,只是笑容之間多少會有一些尷尬的意思,自嘲一般地道:「丹這些沒頭沒腦的話,真是讓王爺見笑了。」

「……王子哪裡的話,實是過謙了。」北堂戎渡挑一挑眉毛,淺淺而笑,恰倒好處的笑容讓他的容貌更添一分魅力,完好地隱藏住這笑容後面的鋒利,他端起茶碗,無聲地啜了一口,同時鳳目微斂,兩眼恍若兩口幽深的古井,平靜無波,嘴角蘊了一縷意味深長的微笑,稍後,才語氣幽微地道:「父親和王子之間的事情,本王自然是不會過問的,只是,王子畢竟身份特殊,即便與父親有……交情,只怕也是有些為難和不便之處的。」畢丹聞言,爽朗一笑,既而拊掌哂道:「有什麼為難不便?丹自己與陛下的私誼,與國事無干,能得陛下青眼,已是心滿意足……丹既然傾慕陛下,且如今又蒙陛下厚愛,不吝垂青于丹,丹也不會三心二意,原本想要在返回哲哲之後,遣散所有姬妾,不過既然那日陛下說過不必如此,那也就罷了。」

北堂戎渡聽了,心中一震,口中已不自覺地道:「……那麼,若是有一天父親他厭倦了,王子又待如何?」畢丹有些驚訝地看向北堂戎渡,隨即又釋然而笑,搖一搖頭,眸光落在北堂戎渡那張與北堂尊越極為相似的面孔上,道:「王爺與陛下果真是至親父子,連問出來的話也是一般無二。」頓一頓,洒脫而笑,嘆道:「緣去緣滅,不是人力所能及的,陛下若是厭倦了,丹一個尋常人,即便拼力挽留,只怕也是沒有絲毫用處,既然如此,無非是隨緣罷了。」

北堂戎渡的神色驟然變得複雜起來,他的眼神漸漸好象不太分明,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遲遲,似笑似嘆地道:「……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畢丹聽了這一句,眼睛微微一亮,讚歎道:「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說得好。」北堂戎渡望著殿外雲舒雲卷,然後收回目光,只牢牢盯著畢丹,沉聲道:「本王有一事,想要問過王子。」畢丹慨然道:「王爺請講。」

桌上一尊小小的博山爐里焚著百合香,從鏤空的小孔中徐徐飄出絲縷淡色的繚繞白霧,輕煙細細,芳甜甘郁,北堂戎渡伸手輕輕一撥,那淡煙就頓時散了開去,他點點頭,目光逐漸沉靜到底,一字一字地道:「這便是王子的氣魄和心境了,本王不如,也自問沒有王子這樣的胸襟……不過……」北堂戎渡停了一下,既而安靜舉眸,看著畢丹,道:「本王看得出來,王子對父親他也算有心……只不過,王子莫非就不擔憂,自己有心,而父親他,卻是無情么?」

「……有心,無情?」畢丹忽然間朗聲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暢快,隨即搖了搖頭,悠然說道:「也許王爺與我不同罷,丹天生性情就比旁人爽利一些,做事也不慣想的太多,畢丹雖然不敢說別的,但既然『傾慕』二字能夠說出口,那就不是說一說就算了的,丹傾慕陛下是丹自己的事情,至於陛下到底對丹是否有心,那就不是丹可以控制的事了,也不必去多想。」

北堂戎渡陡然之間目光灼灼,畢丹這一番豪肆無羈的話語,就猶如當頭棒喝一般,讓他似乎突然間明白了什麼東西,原來畢丹之所以對北堂尊越如此,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他心中有著愛慕之意,所以就去那麼做了,甚至連想都不想,便義無返顧地去做,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至於結果,他也許並不怎麼太過在意……原來,是自己狹隘了,對於畢丹這個人而言,他甚至根本就沒有過多地去想北堂尊越是否最終會對他生出情意,他只是遵循著自己的心思,去做他想做的事,對畢丹來說,有些事情也許都太過遙遠了一些,他真正看中的,只是是否與北堂尊越有過什麼,留下一段回憶或者痕迹,至於以後,那就能走多遠走多遠罷……

北堂戎渡心中忽地有些悵然,彷彿哪裡有了一絲明悟,又彷彿茫茫然,此時此刻,他好象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自己一直以來在對待情愛一事上,比畢丹少了一點什麼,那種不加掩飾的,洒脫自如的平和,對方那樣看似不負責任、不加考慮的舉動,都是如此奔放而熱烈……北堂戎渡一向寧靜無波的面容上幾不可覺地流露出一絲淺淺的嘆惋之意,心口卻沉甸甸的。

待送走畢丹之後,已是過了晌午,北堂戎渡送了客,返身回殿中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卻開口喚了等在外面伺候的內侍進來,說道:「……去給本王備車,本王待會兒要去皇宮一趟。」

許久之後,北堂戎渡已獨自一人走在了通往乾英宮的小路上,此時整個乾英宮上下都是靜悄悄的,沒看見什麼人,四周樹木青翠蔥蘢,百花繁茂,越發顯得清凈自在,好不悠閑的模樣,算算時辰,眼下正是睡午覺的時間,也許是因為北堂尊越在午睡的緣故,所以沒有人在周圍隨意走動,生怕驚動了皇帝,因此殿外也無人守侯,只在廊下蔭涼處坐著一個太監,正腦袋一磕一磕地打著盹兒,北堂戎渡見了,也不欲叫人,只自己朝前走,剛到了廊下,正要抬腳步上台階,卻忽見一個身段削苗的太監從裡面徑直走了出來,唇紅齒白,容貌極是秀美,手裡執著拂塵,是北堂尊越身邊的貼身太監陸星,那陸星乍見了北堂戎渡,頓時微微一愣,隨即忙快步趨上前來,滿面帶笑,躬身道:「這樣大熱天的,王爺卻怎麼來了……皇上已在裡頭睡著了,王爺不如先去偏殿等一等,省的中了暑氣。」說著,就欲引北堂戎渡往偏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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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時節,夏季即將過去,天氣卻格外炎熱,晌午時分,北堂尊越用過午膳,又批了一會兒摺子,之後便歪在窗下的長榻上休息,身後墊著兩三個軟枕,一方雨後天青的紗帳晴絲如縷,上面刺繡的銀線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亮色,耀得人眼睛有些模糊,卻也遮住了日光。

北堂尊越合著眼睛,在榻上安穩而眠,旁邊朱紅的長窗半掩半開著,不時有暖風吹進殿中,拂得雨後天青的紗帳柔柔波動不止,好似靜水微瀾一般,北堂尊越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間,卻忽然隱隱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聽聲音應該是陸星,內監特有的細聲在安靜的午後顯得格外清晰:「這樣大熱天的,王爺卻怎麼來了……皇上已在裡頭睡著了,王爺不如先去偏殿等一等,省的中了暑氣。」北堂尊越眉頭微微一動,面上剛剛有些變化,突然風中卻有一把清朗如玉器敲擊的聲音響起,只聽那人道:「……原來父皇已經睡下了么?倒是本王來得不巧了。」

那聲音溫軟若三月新柳,好似一股帶著花香的春風一般,從窗外輕輕吹進殿中,鑽進北堂尊越的耳朵里,北堂尊越無聲無息地翻了個身,面朝著窗戶方向,側身卧在榻上,聽著殿外說話,卻只聞陸星道:「……這大熱的天,也不知王爺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不成?皇上一時半刻的也醒不過來,王爺先略歇一歇,等皇上醒了,奴才再去通報一聲可好?」

窗外有片刻的安靜,既而便聽見北堂戎渡那清朗的聲音道:「其實本王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只不過是來看看父皇而已……算了,既然父皇正在午睡,本王就不打擾了,你先下去罷。」

只聽陸星道:「……那奴才就先告退了,王爺且去陰涼些的地方歇一歇罷,莫要中了暑氣。」

殿外的聲音漸漸止了下去,北堂尊越躺在榻上,微微閉著眼睛,忽然卻覺得天光有些暗了下去,同時亦有花木窸窸窣窣的輕微搖動聲響,北堂尊越稍稍將眼皮啟開一條縫隙,透過紗帳,只見一個修長的身影正站在窗口處,身體將日光遮掩住,正是北堂戎渡,此時殿內靜沉沉的,兩人之間隔著垂地的紗帳,半透明帳上的晴絲一閃一閃,折射出晃眼的光芒,讓人看不太清楚對面一帳之隔的人,北堂尊越只能夠從眼皮張開的縫隙中隱隱看見北堂戎渡正站在窗外,一隻手扶著朱紅的窗欞,靜靜地立著,往殿內看了過來,似乎在透過紗帳凝神看著他,北堂尊越默默無聲,也不動上一動,從外面看起來,應該就是已經睡著了,看不出什麼破綻。

北堂尊越寢殿的長窗下種著各色珍稀花品,風過處,花香細細,將北堂戎渡修長的身影掩映其間,午後的太陽極暖熱,北堂戎渡在窗下站了一會兒,暖風貼著腳面一直卷到身上,帶著濃郁的鮮花氣味,讓人昏昏欲睡,他看著北堂尊越,心中湧起淡淡的暖意,同時又攙雜著几絲揮之不去的複雜情感,本能地想要更靠近這個男人一些,但一種類似於『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卻讓他踟躇著,終究沒有怎麼樣,北堂戎渡隔著帳子,隱隱瞧見北堂尊越一動不動地安靜躺著,猶在沉睡之中,周圍極靜,花木生翠,偶爾有蟬聲嘶啞,兩三隻鳥兒靜靜棲在廊下鳥架上,時不時地輕輕叫上一聲。須臾,北堂戎渡依舊無聲站立著,凝望著榻上的北堂尊越,目光之中流轉著淡淡的情意,右手卻已輕輕地從窗欞上拿開,然後便轉過身去,離開了。

窗外的人影已經漸行漸遠,北堂尊越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微閃不定,夏末的陽光熱得讓他幾乎要沁出汗來,從窗外漏入的明光熠熠如火焰,鋪開一殿的燦爛光影,卻越發讓心情燥熱起來,忽暗忽明,北堂尊越一隻手枕在頭下,微微眯起雙目,前塵往事如同潮水一般,猝不及防地席捲而來,歷歷在目,盡數涌到心頭,他想起方才北堂戎渡站在窗外的瘦高身影,那樣安靜而清冷,與從前完全不一樣,記得在當初兩人還很親昵的時候,北堂戎渡也曾從窗外這樣看著他,那時候自己其實真的已經睡著了,但北堂戎渡卻會將身子從窗戶外面探進來大半,手裡拿著折來的花枝去搔他的鼻子,非把他從熟睡中弄醒不可,然後就笑嘻嘻地看著因為被吵醒而滿面惱怒的他,嘴裡毫無誠意地隨口道歉,然而如今,卻畢竟還是與從前不同了。

北堂戎渡離開乾英宮,一路行去,廊曲橋折,繁花盛放,如同鋪開一條長長的七彩花毯,北堂戎渡信步順著來時的路回去,卻忽聽有人不咸不淡地道:「……王爺安好。」北堂戎渡循聲回首,只見不遠處的千鯉池池畔,一樹合歡下面站著一個身穿粉色宮裝的麗人,左右皆有宮人小心攙扶著,寬鬆衣裙下的肚腹圓隆著,面容豐潤嬈麗,正是于丹瑤。北堂戎渡見了她,忽地粲然一笑,露出一痕潔白的牙齒,卻分明在陽光下有著森森冷色,素來舒展的眉頭也平平抑起,漫不經心地道:「……本王還以為是誰,原來是於貴嬪。」北堂戎渡說著,看向于丹瑤的目光里透出無限的蒼冷之意,信手從旁邊折了一枝花在手裡把玩著,意態閑雅,于丹瑤搭著宮人的手,搖搖地緩慢走上前來,齊胸的蜀錦襦裙下,根本遮掩不住肚子,面上淺笑盈盈,鬢邊簪著一朵堆紗花牡丹,製作得十分雍容華貴,花瓣重重疊疊的,恍若真正的鮮花一般,在黑亮的發間慵慵欲墜,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到了北堂戎渡面前,扶著宮人的手,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子,眼波欲橫未橫,笑靨與鬢邊的牡丹一般明艷,道:「……嬪妾給王爺請安。」

夏末濃烈的光亮讓人覺得炫目,北堂戎渡神色絲毫不變,但眸中的幽深之色卻愈發深沉起來,看著于丹瑤,施施然地揚起唇角,扯出一絲意義不明的弧度,道:「……於貴嬪不必多禮了,眼下你距離臨盆之日不遠,省得若是哪裡一個不慎,出了差錯,倒成了本王的不是了。」

于丹瑤的氣色極好,衣著打扮也很是雍容華美,即便是懷了快要足月的身孕,也仍然嬌艷難言,不勝嫵媚,聽了北堂戎渡的話,一雙妙目輕輕一盼,目光好似宛轉的流波,略低了低線條優美的粉頸,一手抬起,輕挽了一下鬢邊的垂髮,說話間香風細細,含笑道:「都是王爺體諒。」北堂戎渡瞥一眼她的肚子,也沒有什麼心情與她在這裡虛與委蛇,一雙鳳目似一對冷藍的寶石,暗存幽光,道:「本王還有事,於貴嬪自便罷。」于丹瑤聞言,微笑欠身,道一聲『告辭』,便扶著宮人的手,慢慢離開,北堂戎渡隨手將掌中把玩的花枝拋在地上,目送著于丹瑤遠去,嘴角泛起一絲森然的淡淡微笑--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罷了,沒什麼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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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來,天還沒有大亮,窗外一片淡淡的乳白色,如同輕霧一般,北堂戎渡坐在鏡台前,對著鏡子慢慢梳理著黑髮,只見鏡中人眉目俊逸,臉上似乎微有憔悴之色,但那雙眼睛卻還明燦如星,眼波熠熠流轉,只是那眼神,卻精明而漠厲,此時翠屏正好提著一壺茶水進來,見了北堂戎渡,不免微微驚訝道:「王爺今日怎麼起得這樣早?」北堂戎渡沒答話,只是吩咐道:「……本王今日要去看外祖母,你去庫房選兩件精緻玩意兒,本王一併給帶去。」

翠屏應了一聲,放下茶壺轉身出去,不一時,北堂戎渡已經收拾整齊,乘上馬車出了青宮。

北堂戎渡進到許昔嵋所住的正房時,許昔嵋剛剛起來,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只穿了一身天水藍綉小朵波絲菊的裙裝,臉上帶著一抹慵懶之態,氣色尚好,就坐在臨窗的梳妝台前,背對著他,身側的一隻高腳小几上供著一瓶新鮮的茉莉花,用清水養著,花瓣薄嫩而雪白,沒有絲毫雜色,旁邊一名侍女手裡拿著一把犀角梳,正為她慢慢梳理及腰的烏黑長發,許昔嵋從鏡子里瞧見了站在門口的北堂戎渡,不由得盈盈一笑,道:「……今兒個怎麼來的這樣早?」

北堂戎渡走近,先恭恭敬敬地請了安,然後才笑道:「今天您的的氣色倒是很好。」許昔嵋怡然一笑,一手支頤,道:「什麼好不好的,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老也老了。」北堂戎渡擺擺手,示意屋內伺候的侍女出去,自己拿起梳子,手法輕柔地替許昔嵋梳頭,面上微露一縷笑色,道:「哪裡老了?您看起來不過才二十許人的模樣,多少年輕女子都比不上的。」許昔嵋『撲哧』一笑,道:「……油嘴滑舌的猴兒,就你會瞎哄我開心,滿嘴裡胡沁!」說著,攬鏡自照,微微嘆息著道:「再怎麼說,也還是歲月不饒人的,你看,我這眼角都有了細紋了,只是還不大顯眼而已。」許昔嵋說完,自己也似乎略略勾起一些傷感之意,徐徐嘆息了一聲。

北堂戎渡笑道:「這還不好呢?您看您這頭髮黑鴉鴉的,一絲白髮也沒有,若是眼下竟連一點兒皺紋也還瞧不見,那還讓不讓天底下其他的女子活了?」許昔嵋聽他說得有趣,便掌不住地笑了起來,撂下手中把玩的一朵珠花,啐道:「沒個正經的,在我面前也敢胡說打趣。」

祖孫兩人一同和睦地說笑談天,共敘天倫,室中一片平和與安詳,北堂戎渡只笑吟吟地拿著梳子,手中利索地給許昔嵋挽了一個最簡單不過的髮髻,抱怨道:「這女子的髮式也太繁複了一些,我可不會,您就將就著用罷。」許昔嵋『嗤』地一聲笑,飽滿的紅唇就彷彿沾染了露水的花瓣,微含一縷略帶嘲弄的笑意,伸手攏一攏鬢角,哂道:「我哪裡指望你,你讓人伺候慣了的,能自己梳頭就已經不錯了。」說話間,忽然有些促狹的笑色浮現在唇角,從鏡子里看著北堂戎渡,揶揄道:「只是你眼下也不是孩子了,都已經當了爹的人,妻妾眾多,偶爾在閨房裡時,也不效法那張敞,行一行畫眉之樂?如今卻連個尋常的髮髻也梳不明白。」

北堂戎渡聽了,卻是心中一動,想起了從前與北堂尊越清晨起身之後,一同梳頭調笑的旖旎場景,思及至此,喉頭一時間微微發澀,面上卻並不顯露出來,只順手在旁邊的美人瓠里掐了兩朵雪白的茉莉花在手,插在許昔嵋的烏髮當中,頓時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北堂戎渡嘴角淡淡含笑道:「我一向不大理會這些……」許昔嵋從妝台上揀了一枚赤金長簪挽在髻間:「我知道,你對你宮裡的那些人,也就泛泛而已,不過,現在那謝妃既然有了差不多七個月的身孕,那你也應該多去看看才好,我當年懷你母親時,就是時時刻刻都希望你祖父陪在身邊……男人或許很容易對一個女人薄情,但對於為他生育兒女的人,卻是不應該那麼冷漠。」

北堂戎渡微微抬眼,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北堂尊越曾經說過的『你若是能為咱們倆生個一兒半女,那該多好』的話來,不自覺地就眼帘微垂,語氣也淡淡地很是輕鬆,就好象是問著一件無甚緊要的事,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問您……您是苗疆神教之主,許多奇詭之術想必都是很清楚的,如此,您可知道這世上,有沒有能夠讓男子也可以生育的法子?」

許昔嵋聽了北堂戎渡的話,不覺一怔,隨即笑道:「這可真是瘋話了,向來天地陰陽都是既定的,男女有別,各司其職,又怎麼可能人為地弄混了?我還從未聽說過有這種讓男子有孕的辦法。」北堂戎渡知道自己這想法算是異想天開,因此原本也沒抱多大的希望,但是此刻聽許昔嵋親口否定,卻也不免仍是暗暗嘆息,倒是許昔嵋柳眉微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略略沉吟,忽然間卻又莞爾一笑,似乎明白了什麼一般,道:「怎麼,是為了韓煙么?你向來喜歡他,當年甚至還跟他成了親……若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你又怎麼會問我這種事情。」

北堂戎渡聽她提到沈韓煙,眼中便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暗色,口中卻只是含糊地混了過去,許昔嵋自然也想不到別處去,祖孫兩個人說著話,一直到吃過了午飯,北堂戎渡才告辭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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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雲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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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軍事歷史 朔雲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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