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邊軍小卒
一盤渾圓的落日貼著天際的稜線，大地被襯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層深紅，沙塵抬起又重重的砸落，眼前暫時安靜下來的不毛之地，像是一片睡著了的海。陸景坐在沙丘上，眼窩凹陷。後方百步之處有一座土壘的堡台，一股細弱的青煙騰起不久並消弭不見。
再往南去五六里有一條孤川河，綿延拉扯出一片小綠洲，那裏有一座土堡作為前哨拱衛的城寨。整座榆州，本身就是一道層疊次第的防線。
陸景上個月剛剛繼承了父親的軍職，從更南方的榆州城北上，幾次戰事下來，被補充到了當前這座土堡，算上他，土堡只有五人，依舊缺額兩人。因此陸景除了弓手的本職，也需要承擔一些斥候的偵查任務。半年以來，北方草原的騎卒侵擾頻繁，都還沒有到秋天呢。
土堡受命於孤川河邊的紅石寨，全員滿編應該一千二百人，但是陸景聽堡長說過，如今缺員至少三分之一，不然也不至於將他們這些剛剛成年的小子補充進來。
堡長不忘埋怨他們這些雛兒拉不上戰場。事實上就陸景過來的這段時間，身邊已經換了一波新人了。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事後想起總會一陣一陣后怕。
但又能如何呢？只能戰啊，如今他也是軍中老人了。
堡長唐時，四十開外，額頭有一道寸許長的刀疤，歷代祖先積攢的軍功，傳到他手裏已經有了個世襲百戶的軍職，整座紅石寨，百戶也就十個，要說能夠世襲的恐怕不到半數，然而眼皮子底下，唐時也就管着算上他自己在內的五個人，可謂「大材小用」。土堡並無確切名字，大抵因為距離城寨太近的緣故。當然陸景清楚，唐百戶退居二線還是因為受了不小的傷，暫時不能挺到最前頭，另一方面像他這樣的老兵，留在後方的意義有時候更顯得重要。
陸景思緒漸漸收了回來，父親殉職后，家裏也就只剩下他了，無論生死好像都失去了意義，但身為軍戶，見過最慘烈的邊境戰事，倒也沒理由隨隨便便就死了。
身後，是我故土。雖然打記事起，那些富饒瑰麗的江南風光都只存在於別人的故事裏。
陸景起身，跑下沙丘。
那是紅石寨的補給隊。
土堡是第一站。
畢竟是靠近榆州城的地方，相對平安，但過了上馬圩，那邊就是真正的戰地了。陸景有幸去過一次，那會他剛剛北上，作為新兵補充到了輜重隊。在上馬圩碰到了一支草原騎卒，最終失去了八位同僚，這還是附近幾座台堡及時救援。
「老劉頭，這次是你帶隊啊。」衝到近前，陸景看清來人，臉上露了笑。
老劉頭鬆開按住刀柄的枯手，咧著嘴道:「小陸子還活着啊。」
「可不。」陸景臉色一肅，提醒道，「老劉頭哪有一見面咒人死的。」
老劉頭點點頭，一行人繼續上路。陸景追問起都有什麼好東西送過來。
「都是你見過的，沒啥稀奇東西。你小子又不能喝酒。」
「嘿。」
老劉頭打趣道:「怎的？還想老子給你捎個媳婦不成？」
陸景搖頭，倒不知怎麼接話。
老劉頭來了興緻，「改天老子在榆州給你找個媳婦就是，別苦着臉了。快去喊你們堡長，領口糧了。」
「哦。」陸景跑上前去，這是難得的孩子氣了。
三天後，就是他十六歲的生辰了。
一塊老榆木斜戳在土牆上，權作桌子用了。唐時坐在桌邊，撿了根柴扔進火塘，半晌沒聽到回應，抬頭問道:「要我再說一遍？」
陸景站在矮門旁邊，右側是一把木梯，通往二層，大抵是聽到動靜，上方探了一個腦袋下來，很快收了回去。
時間稍稍前推，輜重隊老劉進堡不久，陸景被喊了進去。送走老劉頭，唐時瞥了他一眼，走到桌上拿了一封信遞過來，簡要說了幾句。
陸景在榆州城上過學堂，字認得還算齊全，當然若非如此，信里提到的好事也輪不到他。但依舊沒道理。
唐時輕哼了一聲:「既然是上邊的意思，你就必須去，老子就是刀架你脖子上，也要壓着你去。」
陸景苦着臉，將信放回桌上，走回原位:「我不去。」
「非得跟老子作對？你以為你誰，沒了你老子這魚台堡就不轉了？」唐時氣不打一出來，走到樓梯口，往上方吼了一句，「王金斗，給老子滾下來。」
「反正我就不去。憑什麼我去啊，軍功也好，年齡也好，都不該輪到我。」
說話間，木梯處滑下來一道人影，落地后拍拍屁股，一陣黃灰塵，「大人，什麼事？」
唐時一把抓過那封信，塞到王金斗身上，「給你一柱香功夫。」
王金斗攢著信，待得唐時眼神逼了過來，他才趕忙掃了一眼。
「好事啊，你小子哪根筋又不對了。」顯然之前雖然聽到「不去」這樣的回答，卻到底不知詳細。
陸景坐在門檻上，忘著外邊。
王金斗一腳踢了過去，將人摔出門外，跟了上去，嚷嚷了一句「沒出息」，轉而壓着聲音，「你小子到底在想什麼？這種機會幾百年都不見得遇得着。那可是大同武備學堂，不是咱們榆州那座走過場的軍官學堂。你知不知道去了也許還能去京師武備學校？知不知道？」王金斗推了推蹲在地上的陸景，實在是恨鐵不成鋼，「在這裏，指不定能活到什麼時候，就算活下來了，你以為能有多少軍功？就算你真是這個……」王金斗伸出大拇指，「到頭來保不齊就是一個破落百戶，還是一輩子就玩完那種，媳婦都娶不上。」
王金斗一屁墩坐到地上，「老哥我可是巴不得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兒。」
「那你去。」
王金斗一巴掌呼了過來。起身朝着樓上喊，「宋大福，楊三文，都給老子下來，揍他丫的。」
……
落日餘暉，大漠孤煙。
關於書名，本來想叫《沃野》，然後已經被佔用了，所以換了個「埜」，同野。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