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原來,我喝了二十載未醉的杜康

第3章 原來,我喝了二十載未醉的杜康

辦公桌右側攤擺着幾本書,工工整整的裝着千萬字數,有的書面還很新,有的沾了污漬,或者留了不可逆的拇指凹痕,或者留有潦草註解。新的,上個月剛剛買的,可是最戀戀不捨的,始終是那些舊的,沾了污漬,黃了頁面留有記號的。只有它們才了解,他背了多少詩句,默記了幾個朝代,在故國的廢墟堆上品過多少人多少事的塵埃。只有它們的拇指印見證了他跋山涉水的心情。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它們曾陪伴他,在盛唐,在晚宋。看金馬玉堂慚我輩,青山白髮念君遲。不由得心弦一緊,除了自己二十幾歲的年歲之外,他還閱過春秋戰國、東西兩漢,杜撰三國史,鍾愛詩家百戶,細算起來何止二十個年頭能包攬的故事呢?

有段時間,生活於他就是燃燒殆盡的殘陽,寫字板上是高堂明鏡悲白髮,朝日青絲暮成雪。當他窮窮孑立,也嘗試過東府買舟船,西府買器械,讓自己的每一天忙碌無閑。鬍子滿腮不知覺,馬蹄四更方曉歇。

忙碌后,生活不再詩意,逐漸將讀書不宴厭勤,拋諸腦後。他將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鎖進新購的書櫃,挑揀了類別後,任那八爪的蜘蛛在陰暗的角落張弓搭箭。一年多,他不念知我者為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全浸沒在鋼筋鐵骨的建築群中,在黑白琴鍵的斑馬線,聽着紅綠燈指南走北。有時,從台商到東海,在他的詩意里,似乎唯有一句鐵馬秋風大散關,日子一去不復返。時近而立,他常常這樣自嘲自己。偶爾他會從旁人口中聽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回程的公交上,他相信自己衰老的速度,遠遠勝過朝聞道,夕死可矣,皮質下那張微微撬動的嘴裏,多了殷勤、諂媚,成了無那,無那,好個凄涼的我。

他所置身的時代,有別於許多時代,豐富了物質匱乏了精神。這是物質缺稀的舊時代的結尾,也是人們摒棄詩和遠方的開端,充滿了期望,也放大了失望,充滿了勾心鬥角,也有了更多的張儀、蘇秦,如此饕鬄,又如此捉摸不透。物換星移幾度知,他本該隨波逐流到天涯,可現實譴責着他,五花大綁的將他押赴前線,什麼瞧見他都饒了道。所有的人都在爭吵,可惜博弈的內容是青樓一笑萬金錢。於是當眾人為了金錢痴咒卜輸贏,他只能遠遠的站在攤位的十三環外,靜靜讀他的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

陰晴不定的春季,南巡的冷空氣再次扼住了攝氏度的成倍遞增,在愁聞一霎清明雨來臨前,他也會想念已在異鄉的親眷,回憶起她們生前的點滴舊事。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從出生以來,他落地啼哭於朱瓦綠犁的房間,龜裂的天花板,潮濕的梨木床,兩位老婦曾經擠兌著埋怨的眼神,瞅著這個運算能力尚如世界第一台問世的計算機一樣,運算簡單的數字,得出如下的反應,微笑、嚎哭。

他臨了一首又一首的詩詞。他寫了那麼多詩,終於知道,兒童急走追黃碟,萊花叢中撲了空。他不屬於博聞強記的人,更無法震古爍今,所寫的詩詞不會被後世所流傳。那張口就來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只會被高中同學當做戲謔的對象。他忽然遙想起初中滇西邊的一所假公濟私的書塾,有一位女同學能誦八月秋鳳高怒吼,卷我屋上三重茅,至今猶記她左臉頰邊畫龍點睛的一點痣。

他喜歡寫中國古詩詞,也不挑新月派詩歌。詞贅字偏,篇幅冗長的他,喜聞樂見。多字的離騷,多述的長恨歌,多景多貌的贈兗州孟都督,這些他都喜歡,但使他最沉迷的還要數初為霓裳后么,以及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白李二君。面對用文字描繪創作的意境,他不明白,歷代君王為何執意擴張領土,文化何必取締文化,宋朝無詩,唐代無詞,硬要給個合理的理由的話,興許是為了讓後世的人,朗朗上口:唐詩宋詞元曲吧。

在體制如牢的文化中,他的心思如一粒待發的種子,隨風翩翩於五大洋,七大洲。有瓜熟蒂落的地方就好了,他想。後來教育整改,語文比重難度一年比一年上增,年出產作品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沈從文倒下,王小波的老婆李銀河反倒站起來了。他發現文體的取向越發偏幽默,偏實用,偏利益,偏消遣,文字席捲了商業鏈,各種爆文下,再沒有人關心千聲萬字情何限是誰寫的,也不會有人留意此情只待成追憶。現在,讀詩詞的時候,他只要上網關鍵字隨便一搜,百度、搜狗、谷歌那位不能張口就來?

「詩不是自己寫的說它是詩就是詩,是要老師說它是詩才是。」從回憶深淵帶來了這樣一句,時隔多年前語文老師對他的叮囑。他失落過,在識字有限,抒情有限,表達有限的稚齡下,他沒能寫出南國有佳人,容顏若桃李。他折斷筆,撕過宣,誰料如今袖手看,難斷。再去觸摸它時,他的懷念漸漸從唐家三少轉移到辛棄疾,那醉里挑燈看劍,夢遊天姥吟留別,依舊靜躺在試卷里。

走進詩詞,便不再是詩詞,而是踏碎山頭十里冰,雲霧初開嶺上關。走出那意境,便僅僅變成千古一句。當你不在翻閱那段歷史,當你不再步履於其上,品察於其間,就只能面對一堆瑣屑的文字,然後在千字萬句里偶得它們的影子。

於是他將手抄筆錄和舊書本重新帶在身邊,今天陰天,他隨意一覽,漸變晚陰天,是該做好迎接南方梅雨的季節。他清了清嗓子,將悶在喉間的一切,儘可能的留在鍵盤上。於是那唐詩宋詞元曲的內容,逐漸在眼前明亮起來,即便它無法成為現實里招財的神龕,但於他,是串聯二十載的杜康,夠醉。

2019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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