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聞香教
日字形的北京城，日字的上面這個口是老城，下面那個口則是南城，也就是新城。「勞您駕嘍，諸位，請您閃閃，讓我這老母親過去」，「這程子你上哪了？這繃子老沒見你，自打上回你在白紙坊吃了場酒，給那小寶貝過滿月，如今小寶貝都會跢跢了」，「諸位，諸位，中都留守司懷遠衛，明日到五軍大校場應點，還差五十個班軍，一個時辰就完事，五十個黃錢，五十個黃錢一位嘍！」，「這是古酒，陶淵明當年埋的，打江西來的，陶淵明您知道？」，「哪個關帝廟，光宛平縣就有關帝廟五十一座，鄉棒！」
好一派清明上河圖。市聲中，由空中俯瞰，城中那一片人字形的屋脊，彷彿散落了一地道士帽。
下午時分，南城，翠花衚衕。門檐如同一頂小小的道士帽，褐色的門上，秦瓊與尉池敬德執鞭挺槍，怒對台階下的幾個公人。台階上，一個老者傲視眾人。台階下，衙役道，那個賣花椒的呢？老者道，你尋他做甚？衙役道：「入京傳教，煽惑不法！」騎在馬上的官兒道：「還叫人家是邪道。你們入房入室，男婦混雜坐在炕頭上，不知聖人的禮。男無故不入中門，叔嫂尚不通問，至親骨肉且避嫌。你們是壞人道，亂風俗，怎麼不顧體面？」
老者正待開言，只聽身後一個女聲道：「老來纏磨。將保明寺當成聞香教，你可是翻錯了眼皮。屋裡邊一半是街坊搭拉話兒，一半說因果，違了誰家的法度？」只見一個道不道，尼不尼的女人由門後轉出，說是尼姑，卻一身道袍，說是道姑卻戴著僧帽，正是保明寺尼姑的打扮，尼姑之所以著道裝，與數十年前崇通道教的嘉靖皇帝要盡毀天下尼庵有關。
台階下那官兒問道，你是何人？忽覺衣角被扯了扯，身旁，衙役沖那女人拱手道：「仙姑，得罪！委實不知仙姑在此。」說著，沖官兒使了個眼色，於是眾人識趣地離開。
待出了翠花衚衕。那官兒在馬上問道，那婦人怎這般模樣？衙役道：「她是西大乘的人。」官兒聞言勒住了馬道：「聞香教作亂，正要緝拿，聞香教號稱東大乘，這西大乘——」衙役回道：「保明寺信的是西大乘，和東大乘不是一回事。」那官兒聞言怒道：「什麼西大乘東大乘，這些無君無父的妖賊，我得問問。」說罷欲撥轉馬頭，卻被人牽住了韁繩。
「大人，咱惹不起！單說這作亂的東大乘，聞香教要不是殺官作亂，咱也惹不起。那教主王森連著宮裡，這王森原先叫石自然，為何改姓王？」說到這，那衙役輕聲道：「與永年伯敘成了本家。再說人家是西大乘，又不是王森那伙子。」
那官兒叫道：」奴才敢大膽賣法！我管他借了誰的勢！什麼東大乘西大乘，妖人誣民惑世，為何不緝拿？悔改甘結也不曾叫他具一個！」又道：「保明寺在何處？」衙役正色道：「保明寺便是皇姑寺。」聞聽皇姑寺三字，官兒立時氣沮。他一個外省人不知道保明寺，卻知道皇姑寺。在一百六十六年前，土木堡之變前，有個陝西的呂尼姑在居庸關「逆駕諫阻」，勸英宗回去，被下獄。若干年後英宗復辟，封呂尼姑為御妹，賜寺曰保明寺，民間稱皇姑寺，這便是皇姑寺的由來。數十年前，嘉靖皇帝要盡毀天下尼庵，而獨存皇姑寺，因為封閉皇姑寺之舉被兩位太后勸阻。如今的皇姑寺更是慈聖老娘娘的香火院，慈聖老娘娘便是萬曆的親媽。
此時，翠花衚衕，尉遲恭與秦瓊守護的院落內，喁喁細語由紙窗傳出——
一個男聲道：「無生老母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垢不凈、不仁不慈——」正說到這，只聽一個女聲糾正道：「至仁至慈！」那男聲連忙道：「是，是，至仁至慈，至仁至慈，無生老母至仁至慈。」那女聲又道：「傳法不要焦。」
又聽那男聲道：「無生老母至仁至慈，先天有孕，生一陽產一陰，陽為伏羲，陰為女媧，是為人根老祖。伏羲女媧經金公黃婆為媒，配為夫妻，生下九十六億皇胎兒女，在天都宮裡無憂無慮。只因乾坤冷寂，世界空虛，無生老母便打發這九十六億皇胎兒女降臨人間。皇胎兒女到塵世后，即陷入生老病死，酒色財氣。無生老母不忍皇胎兒女受苦遭難，發大慈悲，要將兒女度回身邊，永住太皇天都宮，不再墮入輪迴。」
屋中，煙火繚繞，一個漢子跪在牌位前，身後立著一個八字鬍正在忽悠。一旁隔著道門帘，是間耳房。
那八字鬍又道：「青陽期、紅陽期、白陽期。青陽期為過去，無生老母命燃燈佛掌世。紅陽期為現時，無生老母命釋迦佛掌世。白陽期為未來，無生老母命彌勒佛掌世。老母在每期之末，道劫並降，降道度回兒女，降劫收殺惡魔。燃燈佛當先下凡，卻行事不力，在青陽期之末，只是降道度回君王將相。之後，釋迦佛也負老母重託，在紅陽期之末，只是降道度回儒生。九十六億皇胎兒女，還剩九十二億在塵世受難，許多惡魔也未滅除。如今，青陽紅陽二期已過，白陽期已至，無生老母將度回九十二億皇胎兒女大任交付彌勒佛，此為末后一著。錯過便不能回歸真空家鄉，與無生老母團聚。」
說到這，那八字鬍看了看門帘，只聽那女聲在門帘后道：「彌勒佛下凡開創教派，彌勒佛化身便是王師祖，所創教派便是東大乘。待到西市受刑之時，你只需念動真訣：蘆伯點杖，鑰匙開通。便可先一步歸家認祖，親見無生老母，超佛越祖，永續長生。」
八字鬍補充道：「到了慈慶宮你只管前沖！若是退一退，便要身遭大劫，回身一命見閻王，永墮輪迴，回不得真空家鄉！可別要支支動動，撥撥轉轉。」跪著的那漢子堅定道：「二十八宿臨凡，純陽洞賓老祖現身，一切星宿保住不遭難！師兄，我真要一棍子將小爺梆倒？」八子胡道：「記住了，就算在太僕寺，太液池叫人逮著，你只說進宮為打小爺！兄弟，你可想好了，空跑一趟，白白丟了性命，還不逮不去吶！」跪著的那漢子道：「師兄放心，我至死不回脖兒！這二年，您可沒短幫補我家。我欠教里的情，這回一總補付完。」
門帘后那女聲交待道：「休要忘了馬三道，高一奎！」跪著的那漢子聞言恨聲道：「這幫叛教的孫子，當人一面，背後一面，我饒不過他們！」那女聲道：「都鋪排妥了，兄弟，只要你一死地咬住，不怕官府倒根兒查，就是把幾十年前的老古典都兜翻出來，也查不到什麼。」
跪著的那漢子起身，對著無生老母施了一禮，回身疑道：「我還是不明白，這樣咋就能救出教主？」八字鬍回道：「宮裡正有人跟鄭娘娘動勁兒。」只說了這一句，忽聽門帘里咳了一聲，八字鬍連忙打住。
二人又交待了幾句，門帘后那女聲煽惑道：「願我九十六億皇胎子女，歸家認祖，達本還源，永續長生！」
將晚時分，一輛氈篷轎車來到門前，車棚里傳出一個尖細的聲音：「都什麼時辰了，松毛赤淡！」門口立著兩人，不待吩咐，其中一人連忙鑽進了車篷。」只聽車外那人鼓勁道：「五哥！歸家認祖，永續長生！」
僻巷細碎的蹄聲中，轎車去了。八字鬍目送轎車轉出巷口，折回院中。過不多時，只聽那女聲道：「也尋個慣家子，愣了呱嘰，這可有點湊合事呀。」八字鬍回道：「慣家子有九條命？殺剮了一回，二回接茬干？」女聲道：「唉！有牛使牛，沒牛使犢。」八字鬍道：「張姐，你傳我的儘是些靜坐功夫，並無運氣之法，結不成丹。」
那女聲道：「待這回事成，便傳你後天功夫。你是從哪尋來這麼個杭杭子？」八字鬍道：「薊州的，老祖的鄉鄰。張姐，你這後天功夫——」女聲道：「後天功夫分九步：頭一步開閉存守，第二步先天一氣，穿透中宮，第三步捲起竹簾，迴光返照。第四步，西牛望月——」正說到這，只見那個僧帽道袍的女子匆匆進來道：「張姐，還不快走！」說著，將僧帽往桌上一扔，露出一頭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