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拉與安 (四)

第三章 艾拉與安 (四)

艾拉五歲的時候,實驗基地倖存的孩子們被分散到了各地的孤兒院,艾拉也不例外。在她七歲那年,她被莫里斯夫人收養了。

莫里斯夫人大約三十多歲,四肢纖細,身材削瘦,甚至可以說是病態的瘦,她站在孤兒院的大廳,彷彿一具骷髏,稍微用力一碰就會散架。臉上倒是有點肉,看起來不至於真的是骨架。眼睛深深凹陷進去,如住著惡龍的洞穴般。眼角處細紋很多,有著淡淡的斑。她穿著黑色衣服,就像故事中會施法作惡的巫婆。

她從孤兒院的眾多孩子中選中了艾拉,艾拉沒有問為什麼,心裡也沒有被領養的歡喜。這倒不是因為她不希望自己被領養,相反她一直期待有一個家。但是看著莫里斯夫人,她有些恐懼。就和以前憑直覺判定喬安娜夫人是好人一樣,艾拉第一次看到莫里斯夫人,就覺得她是個虛偽的人,臉上堆著假笑。

果不其然,莫里斯夫人的善意只存在於孤兒院,她帶著艾拉走出孤兒院的瞬間,慈悲也好,憐憫也好,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刻薄,冷漠和在外人面前的虛情假意。

莫里斯夫人的家和她的人一樣瘦骨嶙峋,沒有什麼傢具,地板嘎吱嘎吱地作響,家裡最多的東西便是空酒瓶,集中在客廳處,廚房裡。艾拉的房間被安排在二樓的閣樓,閣樓里全是灰塵,除了床和一張破爛的沙發,其餘的什麼都沒有。

莫里斯夫人領養了艾拉,但她從來不管艾拉,每個星期會給艾拉一點點錢讓她自己解決溫飽問題,艾拉拿著錢不得不精打細算。莫里斯夫人愛喝酒,喝醉了就倒在地上睡覺,要是艾拉不小心吵到了她,她就會拿起酒瓶打艾拉。有一次她發酒瘋,將艾拉毒打了一頓,關進了院子的雜物間。寒冬臘月,冰冷的雜物間里,艾拉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後來,莫里斯夫人開始帶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來,這些男人教唆著莫里斯夫人拿艾拉泄憤。艾拉的噩夢真正開始了。她差不多沒隔一兩天就要挨打,踩到地板發出響聲要挨打,莫里斯夫人喝醉了要挨打,莫里斯夫人的男人還會用煙頭燙她。

為了保護自己,大多數時候,艾拉將自己鎖在屋內,像小貓一樣蜷縮在舊沙發上。樓下的吵鬧聲就像準點的廣播,她望著窗外的黑夜,某個男孩是她心中皎潔的月光。

「雷斯利,我很想你。」

她的聲音幾乎不可聞。

她閉著眼睛,彷彿雷斯利在她身邊,為她蓋上被子,對她輕聲道一句:「晚安,安拉」。

艾拉,我愛你。

艾拉,我會永遠陪著你。

艾拉,我會帶你離開這裡。

艾拉……

艾拉醒了,耳邊雷斯利的聲音切換到樓下的喧鬧聲。睜開眼,雷斯利不在身邊,黑夜也還沒有結束。

「雷斯利,你是個大騙子。」

艾拉吹了吹手臂上新添的傷口,眼眶裡積聚著水光。

莫里斯夫人雖然對艾拉不好,但艾拉並不認為她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這一點不是憑感覺,而是有根據:

會去孤兒院領養孤兒的人不是壞人。

沒有人會對他人抱有沒由來的惡意。

這也許是艾拉反覆給自己催眠的結果,她不願心中被仇恨佔據。每當莫里斯夫人打她的時候,她都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暗示自己。

在莫里斯夫人居住的街道里,有許多地痞無賴,他們會搶來往行人的錢,也時不時會威脅當地一些處於弱勢地位的人。艾拉每次出門準備糧食的時候,都會事先從閣樓的窗戶里確認一下這些地痞流氓們在不在附近,如果不在,她才會出門。

可是這一次很不幸,艾拉回家的時候,被他們逮住了。他們逼迫艾拉交出身上所有的東西,艾拉不願意,因為這是她這個星期全部的口糧,被搶走了就要餓肚子,莫里斯夫人不會再多給她半分錢。

她抱著食物,咬著牙,忍受著他們的拳打腳踢,痛楚從身體的每一處穿至大腦。為首的無賴甚至拿著小刀威脅她,小刀緊貼著她臉上的皮膚,卻喚醒了熟悉的感覺。

「也不過如此。」

好像有人在跟她說話,但是這個聲音似乎是來自自己腦中的。

「艾拉,在實驗基地學的東西全忘了嗎?」

聲音再次刺激她的大腦。

艾拉觀察了四周,很肯定附近除了這群無賴外,再無他人。她看著對方拿刀威脅她的地痞,心裡卻還在思考剛剛不知來源的聲音。

「喂,小屁孩,再不交出來,我就不客氣了。」為首的無賴不由分說地在艾拉臉上劃了一道淺淺的傷痕,小刀按著那傷口,滲出血來。

「能不能給我留下一半?」艾拉祈求著。換來的只有對方一句「開什麼玩笑?」的不屑。

對方渾濁的瞳孔里爬滿了漆黑的藤蔓,擠壓著艾拉心中對人的善意抱有的希望。

為什麼會有實驗大樓?

為什麼雷斯利的身體會被改造?

為什麼莫里斯夫人會毒打自己?

為什麼現在會有這麼一群無賴?

不安,憤怒,煩躁在這一瞬間全部一股腦地衝擊著艾拉。

傷口的血流到嘴角,她移開貼在她臉上的刀,刀反射著對方狠毒的嘴臉,那是沒有來的惡意。

沒有人會對他人抱有沒由來的惡意。

她心中的信條並不是那麼牢不可破,而是不堪一擊的城牆,敵人甚至沒用什麼手段,她的城池就已經不攻自破。

「艾拉,要不要把身體交給我?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那聲音又來了,強勢,不甘於人下的女聲。

如果能不受欺負,如果能守護想守護的人,身體又算得了什麼?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聲音,艾拉不再驚慌,反而感激它的及時出現,又感覺這聲音原本就是自己身體的某部分。

「那交給你了。」艾拉冷冷一笑,失去了意識。

等她恢復意識時,身邊只剩下一隻斷手,一隻被鮮血裹著的斷手,那些無賴不見蹤跡。

「你做了什麼?」艾拉問。

「沒什麼,只是把實驗大樓里老師教的東西實際運用了一下。」聲音在她腦中回復。

「那隻手是怎麼回事?」

「他划傷了你的臉,我要了他一隻手,很公平。怎麼?你討厭我這麼做?」

「不,並不討厭。」艾拉抱起自己買的食物,她往莫里斯夫人家的方向走去,那隻斷手就像是路邊隨地可見的垃圾,艾拉沒有多看一眼。

「現在告訴我你是誰?」艾拉再一次發問。

「我是你的姐姐,名字叫安。」對方嘆了一口氣。「我們從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可惜你一直沒發現我的存在。」

「我的姐姐?」艾拉皺起眉頭,反問著。在外人看起來,艾拉是在自言自語。

「對,我和你共用一個身體,但是主導權在你那兒。」

「你為什麼不早點出來?」

「我也想,可你沒意識到我的存在,聽不到我的聲音,我也出不來。」安又一聲嘆息。

「等一下,我想想。我和你,共用一個身體,是不是書里所說的雙重人格?」

「才不是!」安明顯生氣了。「我都說了我是你姐姐!我和你一直在一起,在一起訓練,在一起受苦,莫里斯打你的時候,我也在。陪著雷斯利的人也不只是你,還有我……」

雷斯利。

很久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艾拉的內心被什麼觸動了一下,她想起了索菲婭刀下的那隻壁虎和剛剛的斷手,突然感覺一陣惡寒。

「你動搖了。是開始可憐剛剛斷了手的人嗎?」

「我沒有。」艾拉否認,卻是心口不一。

「那去殺了莫里斯那個女人怎麼樣?」

「不用!」艾拉心裡一驚,安居然可以這麼輕易地說出殺人這種事。

「她一直在傷害我們呀?把身體交給我,我去殺了她,她罪有應得。」

「不必了,也是她把我們孤兒院帶出來的。」

「算了,不討論這件事了。艾拉,你要知道,當年實驗大樓里那些混蛋們有一句沒有說錯。他們說,我們是天生的殺手……就算我不殺她,遲早有一天,你也會下手的……」

安說的沒有錯,就在三個月後,莫里斯夫人死在家裡,破碎的酒瓶扎進了胸口。管理局的人來調查,判斷她的心臟被刺中,當場斃命,嫌疑人是莫里斯夫人的男友。

可事實的真相併非如此。兇手並不是莫里斯夫人的男友,而是艾拉。那日,莫里斯和她的男友喝醉了,她的男友問莫里斯,為什麼要去孤兒院領養一個拖油瓶。

莫里斯醉醺醺地說:「要不是領養當年的實驗品可以拿錢,誰會去領養她?」

艾拉恍然大悟,她一直尊重著人類內心的良知,也堅信即使是莫里斯,心中也還會有某處柔軟的地方。

但是她錯了,這個世界有些人早就失去了靈魂,只是一具充滿惡意的軀殼,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

莫里斯看見樓梯轉角的艾拉,上前揪住她的頭髮,想像以前一樣毆打她。

這一次,艾拉沒有選擇忍受,她撿起地上的酒瓶,敲碎,毫不猶豫地刺中了她的心臟。

莫里斯倒在地上,沒有呼吸,沒有了心跳,真的變成一具骷髏。

艾拉看了一眼在沙發上睡著了的莫里斯的男友,將兇器扔在他身邊。然後走過嘎吱作響的樓梯,回到閣樓里,躺在床上。

終於有一個安靜的夜晚了。

可是,雷斯利,我好像離你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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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諾陶斯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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