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半世浮生各有思 一波凌煙難入畫

99、半世浮生各有思 一波凌煙難入畫

蕭瑟細雨又染清秋,隱約過處遙峰若墨染,邀來幾朵浮雲環繞,卻又恨被風吹散,惹得那姮娥不願留。細看霽光浮照在那曾倚紅掛綠的夏木之上,輕描淡寫著頹敗,棲息在樹枝之上的黃鸝鳥,低聲婉啼見過的遊人如織。瑤光寺外的思恩亭風景依舊如四時,只是如今佇足遠眺是何人?

賀拔勝策馬愈近,那佳人的輪廓愈加清晰,他心跳如昔,今生願意不畏生死相護的只有她一人。只是初時花無意,別插他枝,現如今斯人獨立處,可共與他燕雙飛。賀拔勝帶著期許,手放在腰間為她準備的禮物上,他眼角上揚,想飛馳而至,卻怕那急促的馬蹄聲驚擾佳人,距離半里他便停馬步行。踏入亭中那刻,無數次魂牽夢縈的聲音在輕聲喚道,「賀拔將軍,你來了?」

「臣參見娘娘。」賀拔勝小心翼翼地在心底尋找適合稱呼英娥的尊號,他多想喚她一句娥兒。

「如今我已不是娘娘,從先皇離開太極殿的那刻,我就已經不是了。」英娥說完就後悔了,她是在埋怨元子攸的棄她不顧,還是想要賀拔勝的憐惜?她緩目四顧,將剛剛的話題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將軍一人前來,沒帶隨行?」

賀拔勝未解英娥的意思,「娘娘召見臣,臣為何要帶隨行?」

「你不怕這是誘捕你的圈套么,萬一有伏兵呢?」英娥輕聲說道。

賀拔勝爽朗而笑,「沒有萬一,更不怕會有伏兵,這輩子我賀拔勝唯一信任的就是娘娘。」賀拔勝覺得自己唐突了,轉圜話語,卻發現自己越來詞不達意,「娘娘,臣,臣的意思是臣知道娘娘不會設伏兵,不會殺臣,所以臣信娘娘。」

英娥看著眼前這個歷經百戰的勇猛將軍,此時若個孩童般扭捏,他越急於表達,越發緊張,那額間的汗珠已然說明他的緊張和在乎,他不是怕被降罪,而是擔心褻瀆了紅顏。英娥此時突覺自己這半生如同一個笑話,自己拼勁了全力去愛一個人,也曾以為得到了他全部的愛,最後才明白自己只是別人棋盤上的那枚棋子,隨著與黑子搏殺的棋局變化,被擺放在不同的位置。眼前這個男人,她從沒用心去看過他,今日仔細看時,論樣貌他也是龍章鳳姿,論才德更是出將入相,他是真正全心守護她的那個人,哪怕自己對他也是同樣的利用。英娥心底有種同是斷腸人的相憐,卻又恨自己的卑劣,是因為他的心甘情願,自己才會肆無忌憚地要求么?英娥滿滿的羞愧,將目光轉而停留遠處,不忍看他眼底的真心,怕自己說不出下面的話,「賀拔將軍心明如鏡,想是早猜到我約將軍來此的用意。」

賀拔勝苦笑,他怎會不知,皇宮禁衛森嚴,若非元恭將她放出,她又怎會約自己來此。只要是她相約,縱使刀山火海,他也願意縱身躍下,何況早已猜到她的意圖。英娥的坦誠布公,他也直抒胸臆,「娘娘,臣自是知道並不是娘娘真心想約臣,許是受人之託,不過臣心甚喜,畢竟還能被娘娘記起,不枉了臣降了高歡。娘娘容稟,雖說如今坐在洛陽城中的皇帝是臣參與擁立的,臣也曾食其俸祿,按說應該盡忠。無奈不過短短一年,便易三帝,時世紛亂,怕是臣也無能為力。」

英娥點點頭,「還記得當年永寧寺初見么?將軍心細如髮,看出我以婢易妃,暗度陳倉。英娥心中明白與將軍這樣的聰明人交談,還是坦誠以待的好,當年多謝將軍百般相助,只可惜我與將軍一樣是個痴人,看不破所以才沉淪。今日約將軍來此,並非為了坐在洛陽皇宮的皇上,皇上就算是德佩堯舜,可以還如今的大魏以清明盛世,他終究是叔伯們所立,名位永遠不正。高歡此人心思縝密,善於審時度勢,便是此時不直接對皇上發難,日後帝位更易也是時間問題。更何況皇上若為良臣,可為股肱,為帝卻是沒有孝庄帝的膽魄和謀略。不過皇上來尋我找條生路,我應人之事,自當走這一遭。」

賀拔勝想了想道,「高歡雖有換帝之心,卻也不會草率為之,還是要權衡天下局勢。如果娘娘真心想為皇上,臣回去后自會向高歡陳情,可惜不過拖延些時日罷了。縱使高歡審時度勢,派人覲見皇上,這皇宮被破不過這幾日,娘娘還是多為自己籌謀,想想以後。」

「我也想過高歡不是魯莽之人,他喜歡將事情做的順理成章,必會派人先來皇宮一探究竟。」英娥聽出賀拔勝言語的懇切,刻意表白心跡,「謝謝將軍相勸,我會好好想想以後,只是習慣了的地方,總想存著些念想。如今暮色漸濃,我該回宮了,一切有勞將軍,只是萬萬別太過刻意,免得讓將軍與高歡心生罅隙。」

賀拔勝不解她為何還要回宮,追問道,「娘娘為何看破一切,卻仍不願離開那個囚籠,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英娥幽幽地看著賀拔勝,眼中的愁思滿滿,「自己想要的生活?將軍是在和我說笑么?這輩子我一直在想什麼是自己想要的,後來才明白,我想要的永遠不屬於我,我還敢要什麼?」

賀拔勝不覺心疼,壓抑多年的話衝口而出,「若娘娘願意,臣此生願為娘娘驅使,只要娘娘想要的,臣都能辦到。」

「你是不是比我還傻?」英娥百感交集,「你明明知道,從一開始我便是利用你,永寧寺協助妃嬪出逃,鑄金人還有...」

「不,娘娘。」賀拔勝打斷英娥的話語,從懷中取出一把木梳遞於英娥,「這都是臣願意的,哪怕是娘娘讓臣去死。娘娘在宮中許是不知,我的弟弟賀拔岳在長安割據一方,並未依附高歡,臣投靠高歡只想能來這洛陽,接娘娘出宮。娘娘給臣那塊木柴,臣將它做成了把木梳,每日帶在身邊,不信,娘娘請看。」

英娥瞪大眼睛看著賀拔勝手中的木梳,聽著賀拔勝的表白,她愕然於自己如今的心如死水,竟然泛不起一絲微瀾。她不耐煩地將梳子推開,迴避賀拔勝的深情,「將軍請自重,我再如何落魄都是前朝的皇后,有些話別說出口。英娥感激將軍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實將軍不必如此,既然知道英娥對將軍只有利用,請拒絕我的請求,因為我回報不了將軍。至於那塊木柴,我不知道將軍怎麼理解的,但是那不過是對人所求的搪塞之物罷了,若是讓將軍誤解,是我錯了。既然將軍以木為梳,便贈與有緣人吧。」

「是臣誤會了,臣以為娘娘想說的是草木都有本心,自有美人賞識。娘娘,請恕臣冒犯之罪。」賀拔勝心灰意冷的緊緊攥著木梳,他做著最後的掙扎,「臣此生願為娘娘驅使,臣不敢奢求娘娘回應,臣知道君臣有別,娘娘在臣心中永遠是娘娘,臣尊您敬您。這木梳是臣親手打磨的,雖是粗糙,但是臣的一番心意,只求娘娘不嫌棄將此梳收下。」

英娥心裡清楚木梳的含義,贈與木梳乃是有相攜白首之意,她不想一時心軟,而耽誤了他的一世英名。她感激賀拔勝的垂青,可惜自己身為兩朝妃子,心又全部給了元子攸,再接連的傷害中,她忘了什麼是愛,只記得如何承受,賀拔勝值得一個好的女子相守一生,那個女子絕對不可能是自己。英娥狠心拒絕道,「將軍不用白費心思了,將軍的心,我不是不知,更不想裝傻。君心深重,奈何緣淺,孤生飄零,不願相承。希望將軍可以明白,贈木與你,是想告訴你,我已心如槁木,何去何從,悉聽尊便,並不是讓你投靠高歡。大丈夫立於世間,應該為自己籌謀,而不是為了我這一個小女子誤了將軍的仕途,是你誤會了。今日為皇上所求,也是隨將軍的心思,無需考慮英娥,這天下是誰坐,於我何干。」

賀拔勝見英娥的決絕,黯然神傷,悵然道,「娘娘恕罪,是臣唐突了,臣不該做他想。天色漸暗,娘娘一人回宮不安全,讓臣護送娘娘到宮門外吧。」

英娥拒絕道,「不必了,馥枝帶的羽林軍便在附近,只需數步便好,將軍就此別過,望保重。」

「臣恭送娘娘。」

看著佳人上車遠去的背影,賀拔勝心亂如麻,似乎今天的相見,除了那深深淺淺的車轍再沒有留下什麼。他緊緊攥著木梳,枯坐在亭中,一手解下腰間的酒囊,以口拔出塞子,仰頭灌下,似想將這些年的相思飲盡,不留半滴入世。

而馬車中的英娥疲倦地靠著馥枝,哀怨地問道,「馥枝,你說我是不是對他太殘忍了。」

隨著馬車顛簸被掀起的布簾,馥枝依稀看見賀拔勝亭中獨飲,嘆口氣道,「娘娘也苦,這個世道,還有不苦的人么?」

「賀拔將軍走了嗎?」英娥低聲問道。

馥枝搖搖頭,緩緩將車簾封好,不想英娥也看見那幕哀怨,「娘娘,賀拔將軍還沒走,奴婢隱隱約約看見他似乎在喝悶酒。」

英娥愈發愧疚,「他和我一樣傻,其實都看穿了,卻不願意轉身。非要將自己傷的透了,痛的深了,是不是這樣才覺得自己愛過了,也恨過了。」

「奴婢以為這不是傻,是痴,願意醉著痛,不想醒著只剩一副皮囊,至少爭取了。奴婢想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娘娘為何不跟賀拔將軍走,他定會對娘娘好的。」馥枝實在不忍英娥再度悲傷,想勸她再覓個歸處,而賀拔勝無疑是她最好的選擇。

英娥聽了也不惱,她反問道,「張皓頌都走了這麼久了,我想讓你再尋個人作伴,為何你不願?」

馥枝心中酸楚,「娘娘,奴婢明白您意思了,不是逃不開,而是捨不得丟了那點念想。只是奴婢想著娘娘受了這麼些年委屈,奴婢心疼娘娘。」

「你心疼我,我又何嘗不心疼你?你比我幸運的是他到死都是真心愛你,處處為你著想。而皇上,也許最後一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對我有幾分真心。這麼久了,我知道你藏起了孩子的衣物,也知道你每晚在殿外陪著我哭,你不勸我,是怕我更難過。同樣,我不點破,是也怕勾起你的心傷,我們都太了解彼此。今天謝謝賀拔將軍,我們終於可以釋然地聊起他們,你想哭便哭吧,我知道你苦極了。」主僕二人憋在心裡這麼久,都不願去揭開的傷口,今天終於坦然面對。英娥看著眼眶泛紅的馥枝,拉起她坐在自己旁邊,讓她在自己肩上放肆地哭。

回到皇宮,英娥將賀拔勝的原話回稟了元恭,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嘉福殿安歇下。元恭見英娥走遠,方才問程步雲道,「小雲子,你覺得她儘力幫朕了嗎?」

程步雲眯起眼睛,撇著嘴想了一下,「皇上,奴才覺得娘娘沒儘力,她只說賀拔勝回去會向高歡陳情,派人來皇宮進諫皇上,那不是考察皇上么,這是以下犯上啊。況且憑著賀拔勝對這位娘娘的心,就是她讓賀拔勝直接反了高歡,帶兵進宮護駕都不是難事,更何況還有一個賀拔岳。他們兄弟聯手,高歡也夠喝一壺的,可是娘娘並沒有說這些。」

「朕就知道,靠個女人沒用,小雲子你說的對,她就是敷衍朕,說不定,她為自己謀好了出路,不過回來看朕的笑話。」元恭怒拍案幾,「不行,朕不能坐以待斃,皇后那邊走不通了,爾朱英娥這裡也是廢棋,朕只能自己想辦法。你去內庫盤點下,看看還有多少財物,選點稀罕的,朕想著這高歡很快會派人進宮了,朕得好好想想怎麼讓來人為朕說話。」

「是,皇上,奴才這就去辦。」程步雲巴不得此刻能進內庫,既然元恭皇位不保,他得先搜刮點財物,以備自己出宮後用。他很快造了個冊子列了所選之物的清單,呈與元恭批准,是夜這些寶貝就被他偷偷運出了皇宮,進了自己的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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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鳳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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