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番外之少年郎

146番外之少年郎

146番外之少年郎

今年的冬來得特別晚,都快邁進臘月門了,京城才迎來第一場雪。

晦暗的蒼穹下,銀白色的雪粒子跟砂糖似的一陣陣撒下來,不多時,灰撲撲的地面變成了一水兒的白,踩上去,就是一個淺淺的腳印。

這點兒雪對十來歲的男孩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阿遠沒有披斗篷,更沒有打傘。他剛從校場回來,有些氣喘,口鼻呼出一團團白氣,彌散在含着梅香的清冽空氣中。

李家人都愛花,義母窗前栽著兩棵梧桐,老太太的院子裏種滿了月季,世子李實獨愛君子蘭,而大小姐……

阿遠停下腳步,站在李令染的院門外。

院門虛掩,兩個粗使婆子正在打掃門前雪,見了他忙笑道:「阿遠少爺好,聽說您在皇上面前又露臉了,真了不得啊,老奴給少爺道喜啦!」

前兒個御前和一群權貴子弟比試箭術,他箭無虛發,拔得頭籌,很是得了景順帝一番讚賞。

阿遠略帶羞澀地笑笑,「多謝嬤嬤,敢問嬤嬤,那株綠梅可成活了?」

婆子忙把門推開,指著裏面說:「好著呢!您瞧,多精神,估摸著年節左右就能開花。」

另一個婆子討好笑道:「您親手植的梅花,何不進去親自看看?」

義母帶李令染去了南山的別苑,那裏溫泉特別好,她們每年冬天都要住一段日子。

院子裏沒有主人,阿遠躊躇一陣,還是搖頭,「不了。」

雪地里,他慢慢走遠。

那兩個婆子看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道:「阿遠少爺就是太謹慎,若是世子爺,才不管院子裏有人沒人,想進就進了。」

「那能比嗎?阿遠一個撿來的孩子,怎能和金尊玉貴的世子爺比?他懂得避嫌,是好事!」

「嘖,撿來的又怎麼了,咱家國公爺不也是先帝撿來的?你看現在……」

「噓——國公爺的閑話你也敢講?」

「咳咳,幹活、幹活!」

阿遠耳朵極靈,隻言片語隨風入耳,他已然猜到這兩人在說什麼。他並未在意,從小到大,這些話不知聽了多少,他早習慣了。

說不清什麼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家的不同。

小時候很多事都記不大清了,唯有那次迎接義父得勝回朝,他跟着老太太看熱鬧,紛雜的人群中,有個婆子滿面淚水望着他,目光如火一般熱切,卻是不敢上前喚他一聲。

他認得這人,是他的奶嬤嬤。

他沖何氏喊了一聲奶娘,但拉着他的嬤嬤聽到,立時臉變的蠟黃蠟黃的,抱着他急急跑開了,還囑咐他不要跟任何人提這事,「太太知道要生氣的。」

他便真的不敢說,後來他長大了,逐漸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很感激義母,沒有她,自己早就死了,更不要說過上呼奴使婢的日子。

乃至十一歲那年,何氏偷摸找到他,口口聲聲說他是世子的恩人時,阿遠只覺得莫名其妙。

若說恩人,義母才是他的恩人,就是把自己的命給她也不夠。

再說這個何氏,不過奶過自己一年,憑什麼認定自己會聽她的話?十幾年來,自己吃的穿的用的,可都是義母給的!

阿遠沒把何氏當回事,但何氏如何摸到他這裏的?回府之後,他把身邊的人挨個查了一遍,清出來幾個別有用心的丫鬟婆子,直接請喬蘭姑姑發賣了事。

李誡得知,賞了他一根馬鞭。

自此,國公府的奴僕再無人敢小瞧這位便宜少爺。

阿遠一路走到李實的院子,外間伺候的丫鬟們正圍着暖爐烤栗子吃,瞧見他挑簾進來,忙把剝好的一碟栗子遞給他,「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烤好的,又甜又糯。」

阿遠撿一個慢慢吃了,問道:「世子爺起了嗎?」

小丫鬟笑道:「沒呢,太太不在家,老爺也上衙去了,孔先生回山東老家過年,也走了,難得沒人管,世子爺昨兒就說了,今天要睡一整天,誰也不許叫他。」

阿遠抬腳就進了內室。

層層疊疊的錦被當中,李實趴在炕上睡得香甜。

他散著頭髮,側着臉,墨發從臉頰劃過,瀑布一般鋪在大紅錦被上。

單單一個側臉,就露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

阿遠沒出聲,站在炕邊盯着他。

李實長得很像他父親,只是少了那股子痞氣,多了他母親的柔和之美。且與他父親不同,他自生下來就長於富貴之家,加之孔大儒十年如一日的教誨,他氣度華貴典雅,舉手投足都有種超然出眾的感覺。

但僅限於他清醒的時候。

李實從小就愛睡覺,睡相是亂七八糟,用阿遠的話來形容:「醒時是豹子,睡時是懶貓。」

是的,貓睡覺有多少種姿勢,李實睡覺就有多少種,而且只多不少!

時辰不早了,阿遠推他,「起來啦。」

李實哼哼幾聲,裹着被子,將身子蜷成一團。

阿遠失笑:「實哥兒,咱們和齊王世子約好了去跑馬,再不走來不及了。」

李實眼睛睜開一條縫,眼神迷離,慵懶道:「不去,我要睡覺。」

阿遠沉默一會兒,提醒說:「他要去南城門……」

餘音未落,李實霍然睜大了雙眼,騰地一躍而起,幾下穿好衣服,急匆匆洗漱完畢,叫着阿遠就往外走。

小丫鬟們一個個目瞪口呆,搞不明白世子爺怎麼突然之間轉性兒了?

阿遠笑了,從南山別苑回京,南城門是必經之路,齊王世子去那裏跑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李實,是防範於未然,保護自家妹子去了!

待出了國公府,雪粒子已變成雪花片,搓綿扯絮一般下着,到處都是白皚皚的。

南城門外的官道上,有個不大顯眼的酒肆,裏面坐着若干少年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說笑笑。

一眾長隨侍衛牽着馬,站在雪地里哆哆嗦嗦,皆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無聲交流着——滴水成冰的天氣,跑到冰天雪地里跑馬,這群公子哥兒到底在想什麼?

李實披着件黑色狐裘,慢悠悠踱進來。

行動之間,狐裘閃著寒鐵般的光芒,如流水般波動,卻是絲毫掩不住這位少年郎的風姿。

酒肆中頓時靜了一下,正在張羅酒食的老闆娘覺得整個屋子都亮堂不少。

李實看也不看別人,徑直坐在正中一個矮瘦子身邊,含笑道:「世子爺,今兒賭什麼?」

齊王世子只十二歲,因先天不足,比同齡人看上去要小點兒。他瞥了李實一眼,冷聲道:「世子爺,我們是賽馬,不是比美,你穿那麼搶眼做什麼?」

李實愛撫似地摸摸身上的狐裘,「這是鄙人妹妹所贈之物,當然要時刻穿着。」

一聽是李令染送的,齊王世子登時眼睛一亮,急急道:「我用鮫綃帳做賭注,你用這件狐裘,如何?」

鮫綃帳入水不濡,薄如蟬翼,掛在屋子裏,不止涼爽,且朦朧了日光,如影似霧,說不出的好看。

給妹妹用正好!

李實頷首道:「可。」

齊王世子又看阿遠,「你比嗎?」

阿遠掂量下,坦言道:「不了,我沒有可以下注的東西。」

「皇上不是賞你個扳指嗎?用那個不就行了!」門外前呼後擁又進來一個人,卻是渾身英武之氣的大皇子,擺手免了眾人的行禮,坐到李實對面,面色倨傲,「我也要比,你們敢不敢?」

李實忍不住笑起來,「大殿下,我可不是宮裏那些軟腳蝦侍衛,不會讓着你的,也不會因為你比我小而手下留情。」

大皇子臉刷地紅到脖子根兒,粗聲粗氣道:「哪個要你讓?我非贏得你們底褲都不剩!」

齊王世子先着急了,拍著桌子喊道:「大殿下,這是我和李實打賭,你湊什麼熱鬧?」他還想要那件狐裘呢。

「就你那小身板兒快省省吧,少給我們皇室子弟丟人。」大皇子斜他一眼,不屑道,「風寒剛好就跑出來逞能,小心讓三皇嬸知道,回來再捏着你鼻子灌藥。」

齊王世子被噎得一陣咳嗽,發狠道:「我這可是照夜白,瞧著吧,看誰最後哭鼻子。」

「大殿下的賭注?」李實不緊不慢問了一句,「尋常之物可不行哦。」

大皇子沉默半天,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放在桌子上。

李實不淡定了,「龍紋玉佩?殿下,這可是只有皇嗣才有的……不行,換一件!」

「也不是只有皇子才能有,沒關係。」大皇子目光幽幽看了看李實,那眼神讓李實一陣狐疑,「不行,殿下,若是這樣我就不比了。」

阿遠本已將扳指放在桌子上,聞言又默默拿了回去。

齊王世子更是說:「我也覺得不妥,我是穩贏的,得了你的玉佩,回頭再有一幫閑得蛋疼的御史參我爹謀反……想想就腦袋疼,你快拿回去罷!」

大皇子沒好氣橫他一眼,「你怎麼知道你能贏?我的坐騎也是照夜白,和你的是一窩生出來的。」

「我瘦,馬跑得快,你又高又胖,怕不是要把馬壓死,怎麼可能跑得過我?」

大皇子還未出言,李實已笑得前仰後合,「的確,我看大皇子也贏不了,還是快拿回去。」

「我那是壯,不是胖!」大皇子拍著桌子極力分辯,「李實你笑什麼笑,你小時候也胖,聽說胖得砸塌炕。」

阿遠莫名想到了義母院子裏那隻大肥貓,下意識就和李實做了個對比——小時候的李實,還真……有點像。

李實不笑了,冷哼一聲站起身,修長的手指拂過領口,狐裘的帶子悄然散開,只見上空一暗,那狐裘如大鵬似地飄然落在桌子上。

他轉身往外走,「來吧,看誰是第一。」

齊王世子小聲哼哼,「不就脫個狐裘么,動作搞那麼華麗……比我爹還愛臭美!」

其餘的人紛紛起身跟過去,大皇子也要走,卻被一個小侍衛擋住了路。

那小侍衛眼神閃著異樣的光,盯着李實的背影,「他就是李實?」

大皇子低聲道:「別被他的花架子唬住!表妹,你小心別泄露身份,若是母後知道我把你帶出來,非罰我不可。」

小侍衛吐吐舌頭,調皮一笑,倒是老老實實不再走動了。

侍衛們早早清了道,而且又是下雪天,一眼望過去,空蕩蕩的官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正好可以跑馬。

大皇子、齊王世子二人居中,李實和阿遠分列兩側。

只見令旗一揮,四道人影如箭矢般彈了出去,旁觀者只覺眼前花了下,再定睛一看,那四人只剩個小小的人影。

一位當今的嫡長子,一位親王世子,一位國公爺的世子,坐下寶馬自然是頂頂好的。

阿遠的馬雖也是千里挑一的馬,但與另外三匹相比略顯不足,一開始他還能靠騎術勉強不落下風,但到了後半程,便顯出頹勢。

接着是齊王世子,他的馬雖好,身子骨卻比不過其他人,經不起太久的顛簸,漸漸被李實和大皇子落下了。

李實的烏騅馬,大皇子的照夜白,一黑一白,風馳電掣般閃過,捲起的雪塵還未消散,他們的人影卻早已不見。

眼見就要到終點,觀者紛紛猜測,這場比試大約分不出勝負了。

卻聽李實大喝一聲,上身壓低,腰臀高高懸在馬鞍之上,也不知他怎麼用的力,烏騅馬立時長嘶連連,縱身一躍。

碎玉細珠似的雪在嘯風中飛舞,朦朧素白的天地中,霍地劃過一道黑影,激得風雪都變了方向。

烏騅馬硬是超出照夜白一個馬頭,率先到達終點。

李實樂得哈哈大笑,「殿下,承讓承讓!」

大皇子滿臉通紅,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好半晌才嘆息道:「技不如人,我輸得心服口服。」

後面的人也趕了上來,齊王世子喘息道:「李實,鮫綃帳在庫房裏鎖著,等我娘回來,我就送過去。」

「不用,我去你府上取就行。」李實嚴防他以任何名義靠近自家妹妹。

齊王世子氣得嘴角直抽抽,暗恨道:你防、你防!我跟着我娘去看伯母,看你怎麼防!我跟着我妹去看染妹妹,看你怎麼防!

大皇子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爽快地把玉佩遞過去。

李實拿眼瞅瞅,卻沒有接,「殿下,這玩意兒你給了我我也留不住,我爹肯定要交給皇上,還是免了罷。把你珍藏的梨花白拿出來,來年春狩咱們喝個痛快!」

大皇子怔楞了下,慢慢把手縮了回去。

李實扭頭看向阿遠,笑嘻嘻說:「阿遠哥,你的東西就別過我這道手了。」

阿遠眼神暗了下,卻沒再說什麼。

幾人說說笑笑往回返,他們只顧說話,後面何時跟上來一輛馬車都不知道。

「哥!」

婉轉如鶯啼的聲音響起,李實想也沒想就應了一聲。

阿遠第一個勒住馬,回身望過去,「大小姐。」

車簾打起,露出少女粉瑩瑩的臉。

十二三的年紀,帶着些許稚氣,雖還未長成,亦可見日後之姿。

李令染笑盈盈問道:「你們在說什麼這麼高興?」

李實策馬跑到馬車旁,躬身說:「我們要選京城第一公子,剛剛比試了騎術。」

「看你這麼高興,肯定是贏了,那哥哥就是第一公子,對吧?」

沐浴在妹妹仰慕的目光下,李實頓時豪氣萬千,「沒錯,我,李實,就是京城第一公子!」

他一抬下巴,含笑看着齊王世子和大皇子:諸位,可不服?

阿遠自然不會提出異議。

齊王世子看着李令染,一臉討好的笑,「染妹妹說的對。」

大皇子翻了個白眼,「下次再比!」

李實一揮馬鞭,朗聲笑道:「好,隨時恭候大駕。」

車輪骨碌碌轉起來,馬蹄聲聲,一路歡聲笑語。

風雪漸漸小了,太陽復又放開光華,路旁的積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細碎的光芒。

幾位少年郎臉上的笑,如白雪,純粹不摻一點兒雜質,如陽光,燦爛而熱烈。

最美的年華,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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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子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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