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合歡

75合歡

?康熙五十年八月

幽靜的內室里,七扇屏遮住了耳房的小門。

我眯著眼,就著昏暗的燭光,想深望究竟,銅鏡忽閃得令人不禁側目。

一撥帷帳,四目乍然相映。

胸腔一陣沉悶的撞擊聲,我驚得手心一縮。

他老了,在三十而立的年紀,可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那裡面有我讀不懂的蒼涼,哪怕只是轉瞬即逝。

垂眼打量,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儀容邋遢,衣辮散亂,這是被他嗤之以鼻,深惡痛絕的。這還是那個隨便洗個手,就讓下人忙活大清早的皇八子么?

我沒有言語,無聲地嘆息,相對落座,為他重整衫褲,才發現仍穿著官服。不得不替他除了外衣,索性剛入秋的正房裡冷熱相宜。他任我擺布,毫無逆反。

最後,我在鏡台最下面的小格里尋得了篦子,另一個舒滑的觸感令我呼吸一頓,低眉,那青絲做扣的同心結就這麼靜靜地躺在這一方彤色絲絨里,就像此刻心上角落裡軟軟陷落的那一塊,疼,卻非致命。

輕柔地打散他的髮辮,銅鏡里是他一雙灼灼的眼,我兀自梳理,很久才開口,竟出奇的沙啞。

「傳說,六祖慧能歷至廣州法性寺,正值印宗禪師開講《涅磐經》,慧能大師於是決定在法性寺暫留數日,以聞通達。

這一天,寺前因為講經而豎起了幡旗。

蓋因印宗禪師遠近馳名,聞信者紛至沓來,絡繹不絕。

其中,有兩個弟子見幡旗飄揚,便開始議論。

一人說,是幡動。

另一人則說,不,是風動。

二人就此爭論不休,遂引來人潮駐足圍觀。

彼時,慧能大師得見,開口道,不是幡動,不是風動,仁者心動。

眾人聞言,恍然大悟。」

不經意地一瞥,我動作輕顫,抬首,視線在鏡中相遇。

華髮暗生,亦由心動?

我們就這麼呆望,好似可以天長地久。

「……我……做不到……」

我錯開眼,緩過神,他的聲音像殘破的鑼缽撞擊出撕裂的聲音。

「……心有執念……萬物皆空……太難……」

咬唇,眼眶酸澀,鏡中,他仰首眺望,窗外朦朧的圓月當空,我怔怔地說不出話。

心無旁騖,自然無可掛礙,巋然不動。

中秋佳節,月圓之際,亦是團圓之時。

康熙若非戳了他的痛處,這般隱忍的他何至於失態困窘如此。

心念至此,髮辮打理了利索,我蹲□背朝妝台正視他憔悴的形容。

「真的這麼重要麼?

那麼你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世人云雲皆如風與幡,是你的心在動。」

他仰首望天,喉結抖動。

「是……

我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那麼這些冷言冷語又何足掛齒,只要把額娘放在心裡,有沒有重棺厚孝,有沒有追晉悼賦又有什麼分別?你又知道他們中多少是貌合神離,幾個是兩面三刀?逢迎者,才是虛空。

胤禩……」

輕握他沁涼的手,惹得他渾身一顫。

「相信我,額娘故去,沒有人能夠做的比你更好……」

他闔眼搖頭。

「……不……我什麼也做不了……」

「那麼,你究竟還要什麼呢?

你無需四大皆空,沒有人要你這麼做。

執念沒有錯,放在你的心裡當作真心,那麼就是那萬物中渺渺之一,虛空的是萬物餘眾。這又有多大的分別?一樣可以超脫自我。」

他恍恍睜眼。

「張廷玉痛失雙親,又失幼子,世人皆悲……

那麼我的孩子呢……我的額娘呢……

我算什麼呢……」

埋頭,抑不住抽搐的心房。

是啊!這一路走來,他又比誰經歷的少?

「迫你者,謗你者,為你心悸。歷史會鑒證他們無稽的醜態。

知你者,懂你者,為你心憂。這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求的圓滿?」

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他終究垂了手,伴著一聲嘆息。

「知我……懂我……

那個人……卻偏偏不再屬於我……」

生生忍住抽搐的雙肩,我勉強嫣然,直起身緩緩環住他。

「胤禩,人真的是一種很貪婪的動物。

總想要得到更多,卻從來不問對方有沒有能力給予,尚有多少能夠給予……更何況他人的給予又經過怎樣跋山涉水的艱辛……」

深吸了一口氣。

「相知的人……未必能夠相守到最後……

但是相守到最後的那個人,一定是最珍惜你的,她為你按耐著貪婪的**,甘心為你等待,為你執著,這難道還不值得你擁有么?」

語帶悲涼,他眼角苦澀,圈住我的手臂緊縮,埋在我懷裡的頸子青色的脈搏跳躍。

「……這不是我要的結果……

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我早已一無所有……」

漸漸地,鬆動的雙肩變成不可抑制的顫抖,最後他放聲大哭,竟也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掉淚。

「……舒晴……你到底……要我如何呢……只要你說……」

胤禩,我怎能不懂你?

你的雙親,無論近疏,才是你生命的支點。

張廷玉得授皇恩,倍受爭議,然而他恰恰得到了你最嚮往的來自至親皇阿瑪無微不至的關愛。

而在你最傷痛的時候,沒有人能夠與你感同身受,沒有人能夠與你互相扶持,給你最需要的安慰。

你一直在等待著那個人的出現,可是她沒有。

直到這中秋佳節,皇阿瑪對額娘仙逝的怠慢,甚至無視,你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走到今天,繼而一夜之間摧拉枯朽,只因親情的冷漠,又無所依傍。

你堆積已久的怨怒轟然迸發。

這些我怎能體會不到?

那些個在病痛中反覆煎熬的黑夜,是你一次又一次默默地為我守候,用你如今已見粗糲卻依舊溫暖的大掌為我驅散寒冷,伴我走過一個又一個的險地虎口。

我是感激你的,所以不能故作無知。

但請原諒我的偏執,無法再給你相同的回應,因為我知道你的無助、你的軟弱遲早也會成為這樣一個被歲月潮水淹沒而逐漸遺忘的日夜。

胤禩,你要知道,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我們同樣一無所有,除了彼此。

然而,我依然放不下,放不下自己的執著,再不願被任何人阻擋、牽引而畏縮的執著。如今...

的舒晴所能做的唯有追求那最後一絲希望的光明。那裡不再有黑暗,不再有寒冷,不再有眼淚,也不再……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更不知自己怎樣做到,但是我已無退路。

「格格……今兒個不去爺那裡了?」

我抿了茶,又放下。

「嗯……不去了……」

踱步至院門,我輕聲吩咐。

「去把小廚房準備的合歡酒(1)送到穎主子屋裡,囑咐她腿疾葯敷,胃寒內調。」

安茜聞言眉梢一動。

「前兒不還好好的,怎麼今兒個就……爺墜馬這半月,若沒有格格的悉心照料……」

「那日你們都聽到了?」我出聲打斷,意不在有疑,「我已問過宮裡來的太醫,萬歲待他歸朝,他的腿早已大好……」

對梅苑中胤禩的失聲慟哭,安茜和楊順兒三緘其口。

「可是我以為……明明你們……

格格……其實,您病重的時候,是爺夜夜守著您,苦熬了數日才過來的……」

「安茜……我們早已兩不相欠,既已心知肚明,那麼何苦再給他希望,那才是害了他。」

花好月圓夜,東廂一方的小院里,上上下下圍坐一團。

「弘旺乖乖,來,嘗嘗舒晴的桂花酒!」

「這……這可使不得……」

蘇媽媽話說了一半,就被笑呵呵的安茜擋了去。

「蘇媽媽,今兒個是團圓的好日子,您只管吃酒,只管樂呵!」

蘇媽媽哪裡肯,還要往我懷裡搶,座下東廂管教的老嬤嬤發了話。

「蘇媽媽這是做什麼?」

「這……阿哥爺年紀還小……」

「還小?!」老嬤嬤瞪了她一眼,「咱們爺三歲的時候也不止這惡量!」

指著幾個丫頭團坐的梨花木小桌上一個青花瓷盞,高聲說。

「爺十來歲的時候都可上陣殺敵了!」

一語惹得眾人爭相恐后的附和。

「就是!」

「虎父無犬子!」

「蘇媽媽且樂自己個兒的,有福晉在,您老還有什麼可操心的!」

我瞥了他們精乖的臉,也不理會,只逗弄著膝上的弘旺,一杯又一杯就下了肚,紅撲撲的笑臉上,果然有些氤氳,隔了丫頭們,倒也沒人看的清。

誰知小傢伙吃了酒,上了頭,倒沒了往日的拘謹,一雙小手兀自摸索,徑直尋進了我的懷裡。這一回子全院的人都不做聲了,蘇媽媽唬得咕咚坐在了地上。

「這……這可使不得……」

我撲哧一樂,和安茜對上一眼,傻在一旁的蘇媽媽可不知道,我們倆人早已在私下裡給她冠了個「使不得」!

卻見那「使不得」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奔到我眼前跪下就是連番的告罪,手裡就要搶過弘旺。

我就著安茜的遮擋靈巧一閃。

弘旺有摸奶的習慣,我早已知曉,和他同吃同睡數月下來,早已對他的習性瞭若指掌。不過這個怪癖安茜第一回見著,也是傻了眼,更何況在座的一干老少女人。滿人血親母子都萬不可有過分親昵之舉,更何況我和弘旺的繼養關係,這樣的舉動也早已遠超了過分之舉!

做為一個未育的已婚婦人來說,不是沒有驚羞的,但隨即取而代之的是對弘旺的愛憐。心理學上關於摸奶這個多發生於幼兒時期的慣常而具有相當普遍性的行為,有一個更形象的定義,叫做戀乳。這並不是病,它的誘因與戀母有相當程度上的相似,又有不同,對女性的依賴是不言而喻的,更多的還是因為內心的不確定或不安全感,也是兒童內心脆弱敏感的一種表徵。白話說,就是內心有一種潛在的競爭感,競爭的對手,有可能是現實中的某個目標人物,當然更多的還是內心潛在的不自信。

這雖然不是什麼好習慣,需要克服,但是一味的責備和拒絕,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而在現代,更多地父母都是聽之任之的,因為在一定程度上,兒童的成長也是伴隨著生理和心理共同成熟和建設的,他們的心理在自我成長和建設中得到成熟,逐漸自我肯定,自然而然也就恢復了做為一個成年人的自信和**,這甚至是一個人人格上從青澀走向健全的過程。所以,我們更不能夠輕易地打擊和挫敗。只要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多數孩子是可以不醫而愈的。

我輕掂了弘旺,站起身,揚聲道。

「大概是困了,你們也別鬧得太晚了,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來日方長。」

轉身抱著弘旺回了屋。

「弘旺,你以後就是大孩子了,長大了,就是男子漢了,往後娶了媳婦,還會有自己的子子孫孫。舒晴是不能護你一輩子的,那時候,你怎麼辦?總不能永遠做舒晴懷裡的娃娃,讓他們笑話了去?」

遮不住的羞慚,弘旺的粉頰清晰的透明,小手緩緩抽離,轉而環住了我的肩,笨拙而可愛。

「母親……旺兒錯了……」

我不忍再言,低頭親了親他光滑的額頭。

「好孩子,乖乖睡覺……」

正是滿月當空,院子里一陣刻意放低的來往收拾聲,不久便滿室寂靜,榻上的娃娃睡得正酣,嬌嫩的拳頭一握一舒。

八月中,氣候一夜轉涼,院子里塗上一抹淡淡的灰黃,秋風像唐玄奘口裡的緊箍咒,輕巧拂過,復甦放肆一夏的生機就此偃旗息鼓,任你曾經如何跳脫,也統統重新打回了原形。

與老八朝夕相對的數日,幾乎都是在無言中度過,他的起居我親歷親為,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的夫妻生活。只是這樣的相守畢竟是有期限的,我們誰也騙不了自己。

你對病癒的消息秘而不宣,讓我明白,你我之間的仲裁權總是握在我的手裡。你能留住什麼?還能留住多少?

離開你的生活,離開你的視野,已是我對你未來生活能做的最大退讓。你的生命里本不該有我,何苦再去打擾你平靜的生活。

本以為心如止水的自己,卻不知為何,每每回想的依舊是你溫柔的側臉,當夜也曾如此悲痛欲絕的淚流,胸口絞痛難抑之下,想要從弘旺的眼中找尋你的影子,還有那些曾經剎那耀眼的火花。

我想,總會有那麼一天,我們終將尋回自己的軌跡。我們需要的只是時間吧……

只是日子依舊平淡的流淌,直到月末,京中八百里加急,傳來**政局不穩的消息。自前明崇德七年(1642年),青海和碩特部首領顧實汗入藏以來,**一直歸和碩特蒙古汗王控制。拉藏汗(顧實汗曾孫)繼位后,**教界竭力謀划逐和碩特部汗王出**。拉藏汗雖然勉強控制著局勢,但統治十分不穩。

另一方面,南疆似乎也不怎麼太平。早年康熙御駕親征,噶爾丹勢力雖被剿滅,但噶爾丹死後,策妄阿拉布坦成了準噶爾的統治者,他是準噶爾部僧格汗次子。當時噶爾丹打算盡滅僧格遺族以除後患時,策妄...

阿拉布坦率父舊黨逃往巴爾喀什湖畔,此後一直臣服於清政府,與噶爾丹勢力為敵,並將噶爾丹屍首和家眷獻給清廷。清廷為酬其勞,將阿爾泰山以西至伊犁的廣大地區劃歸策妄阿拉布坦管轄。

此後,策妄阿拉布坦實力增強日漸增強,在沙俄支持下,四處擴張,甚至謀佔南疆,在那裡建立起傀儡政權,如今,又蠢蠢欲動,招兵買馬,伺機出擊。

我隱隱覺得,十四後來出征**的序幕似乎已經提早拉開,在四年前的今天已初見端倪。

康熙末年,正是因為**政權的疲軟孱弱,政教衝突不斷,給了盤踞在南疆一直虎視眈眈的準噶爾以可乘之機,為準噶爾勢力和**的愈演愈烈,又添了一把火,最後在毫無懸念的情況下,被準噶爾趁機襲取,並建立起以達克咱為第巴(即藏王)的傀儡政權。至此,清政府才不得不先後兩次出兵征戰**,取得了歷史上著名驅準保藏鬥爭的全面勝利,同時也成就了十四大將軍王的美名!

只是,未來幾年裡,終究還有好一段拉鋸戰要打。拉藏王的捉襟見肘,策妄阿拉布坦的虛情假意,都會成為清政府在一觸即發之時,名正言順的出師之名,但為今,一切還未到時候。

出乎意料的是,在這樣的局面下,老四汛期完砌回京復命,就連老九、老十也多次奉命出使,周轉於京城與伊犁之間,甚至張廷玉不得不提前待命歸朝,宮中日夜,文書雪片一般應接不暇。可饒是如此,老八依舊靜養王府,甚至宮中毫無催促之意。明明那日與太醫詢問知悉宮中人手急缺,萬歲爺早已等不及欲召老八歸朝。

九月,就連年羹堯也破格提拔,赴川走馬上任,我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我想是該去梅苑走一趟的時候了。然而,親眼見到的結果是禁閉的大門,還有稀疏的院門裡亮黃色馬褂的人影晃動。

六神無主之下,葛特傳來的消息也寥寥無可參詳。西廂的各屋主子皆閉門無應。

「格格,您已經靜坐一個早上了。」

「安茜,咱們賢親王府要出大事了!」

註:(1)合歡花,也叫夜合花。白天,它的葉子是張開的,到了晚上,太陽落山之後,它的葉子就對合起來,因為葉子是晝開夜合,所以往往用它來象徵夫妻恩愛,婚姻美滿。

它因《紅樓夢》一場蟹宴而聞名,說明了它與養生的莫大關係。合歡花本身就有非常好的活血理氣止痛的功效,對於由於情緒不良或者寒涼引起的胸悶胸痛,都有非常好的治療作用。黛玉本身情緒比較憂鬱,經常鬱鬱寡歡的,而且容易很傷感,而合歡恰恰是一個,中醫認為可以使人快樂無憂的這樣一個藥品,因此合歡酒給黛玉服用是再合適不過了。

同時,黛玉的失眠和她的情緒關係非常大,正是因為黛玉時刻處於焦慮、擔心的狀態,才導致她出現失眠,而合歡酒對於這種原因引起的失眠,有很好的療效。

在文里,這恰好應用於老八的心理和生理上的病症,並且用合歡二字來迎合情節的需要。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完畢!虐八第一波來臨~~~

大人們多看幾眼老八吧!哎~~~後面的大虐就要來了,這此大虐算是給所有愛八大人們一個交代了~~~

背景音樂,還是《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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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全完畢!十一大假回來后將連續兩次更新,儘快完成下一章!

不多說了!咱們一起期待嘍~~~

(泊星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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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闌珊意未明(清穿) 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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