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往生

43往生

?有多少次,我都在心裡嘲笑著那些好似悲天憫人,又給予我無數長吁短嘆的古人們。

即使沒有那扇緊閉的大門,我也依舊插翅難飛。

想要逃離這固若金湯的城池,痴人說夢!

但,我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當你不堪忍受,便只能妥協,甚至享受。

而我做不到……

他們做到了……

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大的鴻溝……

很久的一段時間裡,究竟有多久,連我自己都記得不大清楚了。

我只能以叫嚷和怒罵才能平復心中那團熊熊燃燒的悲憤和不甘。

他們說八福晉瘋了!為了梅苑中那個被爺捧在手心兒里疼惜的穎格格瘋了!

是的!我瘋了!

卻不是為了旁的任何人!

忽然一天,當萬千玲瓏都在剎那摧拉枯朽,我不得不被迫承認了那個現實。

綺瑤說的不錯,一如府門前塵皆是空,萬般風流皆由他。

沒有了他的屏障,我同普天下的任何一個婦人一樣,卑微如螻蟻。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失去了寵愛,為此而窮凶極惡,倒行逆施的時候。

我無力讓他們知道,其實那些寵愛又算得了什麼?!

不是寵愛,也並非位份,我要的只是他,一個完完整整屬於我的胤禩。

然而,這一切終成了泡影,一個最華麗多姿又轉瞬即逝的音符。

戛然而止的篇章前,我始終無法令自己安靜如初。

有時,在院門前有幾片飄落的梅瓣,我都忍不住眺看門外的天空。

他們說那個漢家格格一手好琵琶,喜著素衣,不施脂粉,雖不及語傾的嬌美,卻如下凡的仙子風鬟霧鬢,又伶俐周到,體貼入微,是一朵難得的解語花。

有時,在窗欞邊有幾聲玩鬧的嬉笑,我都忍不住探身窗外的扉戶。

他們說如今那東廂的消融居風光不再,新補的太監小廝是個悶葫蘆,連柴房裡粗使的婆子都可以打趣拿捏他,主子也只能忍氣吞聲。

其實,又何須我出頭呢?

如今,這府中的掌事大權早已旁落,名正言順。他自有自己的主子操持。我能做的只是將自己的一舉一動儘可能生動地傳達給她。

只是很多個深夜或午後的驚醒,讓我明白那個平日古靈精怪的寶福兒早已不在。

時常,在嘈雜的廊椅間,那短暫而美好的錯覺令我以為昔人猶在。

醒來時,暖陽下的我瑟縮不已。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四月中的一天,八貝勒府中喜訊接二連三,穎格格有孕。

次月,語傾厥於後花園,診有喜脈,已三月有餘,蓋府中頭產,還早於汐顏半月。

爆竹環響,燈籠高掛。

轉眼便是半年的光景。

那一天,我永生難忘。

恍然大悟的是,縱然我洞穿古今,費盡心機,原來依然無法撼動歷史半分。

雛鳥已見蛻變,蒼鷹已見長成。

而我只是在這清靜無憂的天地仰望著即將粉墨登場的一輪傾軋博弈的大戲,無欲而無求,如同這時代的所有人一般,安詳地等待著命運的最終宣判。

回憶是幸福的,卻也是悲哀的。

這一世啊!最不需要的便是它。

那些載滿幸福迴音的郵差杳無聲息……

「格格?!格格?!又發噩夢了是不?」

我睡眼惺忪。

「沒……」

「還嘴硬!臉都煞白煞白的了!」安茜悶聲道,「半年了,您沒有一個安穩覺……

格格,您這樣,安茜心裡不好受啊……」

「呵……我只是怕你擔心……」我輕撫她優美的項脊,低嘆一聲,「我又夢到他了……」

「他?!」她唔地應了一聲,「那個梅林深處的男人?」

我微微點了點頭。

「您可看清了?是誰?」

隨意地搖首,我心存惋惜。

「每次彷彿都進了一步,可是……最後只留下了背影……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那幅畫卷……」

「畫卷?那幅畫卷不是被……燒了嗎……」

心臟被不經意地輕扯。

「是啊……燒了……」娥眉微蹙,「難道是……」

「是誰?!」安茜不自覺地搖晃著我的雙手,「格格可是想到什麼人?」

「難道是……他……」

「您是說……」安茜緊咬著下唇,囁嚅道,「爺?!」

不然還會是誰呢?

倜儻的白衣……靈秀動人的梅林……還有那遺落的歲寒三友圖……

除了他,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

「罷了……不過是個夢,不必太過介懷……」

是的,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厭倦了思考,大概是原始的惰性使然吧。要知道我本來就算不上是一個勤奮的人,若不是為了求學和生計,單憑高床軟枕,根本別無他求。

「格格,要是還犯懶,就再眯一會兒吧,左右現在時間尚早。有安茜在這裡守著您,好歹安睡一會兒。」

我擺了擺手,笑了。

「別介,最近不是吃就是睡,可真真是豬一樣的幸福生活了。」

小丫頭輕啐了一聲,哼哼唧唧。

「虧您還是個主子,怎麼倒拿那腌臢東西作比,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是呵……如今的我除了它還剩下些什麼呢?

我強顏歡笑。

「好,以後不敢了。」

稍作洗漱修整,我飲了些奶茶,小八件兒中搪塞了幾口,早餐便草草解決了。

「福晉!」

我悻悻地朝門口高大的葛特一瞥。

「穎……格格求見!已在院門口候著了……」

手中的茶盞一斜,帕子濕了大半。

時隔六個月,我終於再次見到了我的丈夫,還有……他的新歡……

求見?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呢?

如今,我不過是一個軟禁在高牆內的可憐女人。

若不是她的來到,那扇久閉的大門也難得一開。

沒想到,時間一晃就是半年之久……

他不顧佳人羞赧地推脫,護行左右。一路上引來多少唏噓。

「給福晉請安,福晉吉祥!」

還不等我應聲,她便已被身邊人輕輕攬起。

「俗禮兒總是說女子謙卑有序是謂賢德,今兒個穎兒有了身孕,論理本該來向你請安奉茶,不過她如今身子重,多有不便。

語傾……她身子弱...

,太醫多有叮囑,務必卧床養胎,不宜走動,這禮也就免了吧……

你是府中的老人了,又是正室,總該有些容人的肚量的。」

我木然地望著被他輕柔托起的圓潤身姿。

穎兒?……呵……

果真不負傳說,白衣盛雪,眉宇間皆是與世無爭的嫻靜純潔。

呵……仙女兒一般的人物呢!

她……就是我當初撿來的那個落難姑娘嗎?

這便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見也見過了,我也該去早朝了。你……」他終於正視我的眼睛微喘,「也好好休息吧。」

說著,他便攬著嬌妻欲行。不想,懷裡人玉手家常般熟稔地輕推身前的臂膀。

「爺先去忙吧。讓我和福晉講幾句私房話。」

一愣,我隨即眯起了眼睛,那夫妻間才有的情懷像利刃一般深深刺入了胸膛。

安茜微抖的手緊緊抓牢我痙攣的雙臂。

「這……」

他躊躇著停下了腳步,我的痛卻漫無邊際的四散。

「去吧……」

她一個安心地回視,篤定地頷首。

我垂首再不敢看,只見青白的指節全無血色。

轉身前,他腳步一頓。

「昨兒個皇阿瑪提起,張……大人府上的李氏也要添丁了,念他南下興辦水利,特遣了宮中命婦太醫送去了珍稀藥品物什……」

我一個激靈,體腔被狠狠一撞,突睜雙眼。

什麼?!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豈不就是……

喘息著,我情不自禁地開口倒吸了口冷氣,連忙抬眼。對視間,他的笑容刺骨,最終化為嘴角的一聲若有似無的冷哼。

安茜情急一動,我的手臂橫過她的胸前。

太遲了……如今,說什麼都太遲了……

腳步漸遠,我微闔了雙目,仰首而立,卻沒有人知道褲管中的雙腿早已僵硬如鉛。

「不怕嗎?」

「怕……」

不見懼色,她的風骨竟讓我有些詫異。

「哦?怕我害了你腹中的骨肉?」

清早二人來訪,不是奚落我這冷宮的女人嗎?

又特地在他面前推脫留步,想來真要是她有個萬一,全府的眼睛都可以將我生吞活剝了。

這伎倆雖淺薄,卻也是此時最有效而簡捷的方法了。

許久無音,她方才菱唇輕啟。

「不……

是怕……自己的良心……」

我斂眉凝視。

「格格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話音未落,她撲通應聲跪地。

我與安茜俱是一聳。

房外早已冷清如常,就連一早隨行的眾多丫頭婆子也都被她身邊的丫鬟趕了出去。

「依奴婢看,穎格格還是顧及著腹中的胎兒為好……

咱們福晉可吃不起您這一跪……

還是早些回房享您的清福吧……

這要是讓旁人見了,少不得又是一番閑言碎語,還以為咱們福晉如何欺侮了您,對誰都不好交代……

索性您收起這一套留給主子爺吧……

爺可比奴婢要懂得欣賞得多!

何必再這麼作踐我家福晉呢?!」

不等我開口,安茜擲地有聲,被我緊抓不放的手心卻冷汗不止。

一句主子和奴婢的比較,可是將這位如今正風生水起的格格狠狠踩在了腳底下。我知道安茜是將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她身上,字字都尖銳得生刺。

我心裡一緊,話一出口,覆水難收。若果真她此行不善,那這一番明譏暗諷可是要給她招來大禍的!

來不及出聲,我用力扯了安茜的小臂,卻也默不作聲。

我必須承認,安茜所言正說出了我的心聲。

依然沉穩的臉龐波瀾不驚,彷彿那些冷硬的嘲弄無關痛癢。

她傾身深深拜下。

「福晉,奴婢自知奴婢對不住您!非但沒能感恩圖報,反而以怨報德,是謂天下最無恥之小人……

然,奴婢只有一句肺腑之言,信與不信全由福晉……

當日,福晉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你叫張汐穎?」

被我打斷的她顯然還沒有回過神,約莫好一陣才又一臉驚奇地望著我,遂緩緩點了點頭。

「好名字……好名字啊……

你的父親……張之碧?」

彷彿是聽到了什麼驚天之語,她雙肩一攤,全無了方才的鎮定自若。

「這……這不可能……您……您怎麼會……」

我無聲地笑了,在心底。

仰首,而淚流。

「說吧……你今日到底有何貴幹?」

半晌,室內一片靜寂。

「福晉神通廣大,汐穎也實在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奴婢確是揚州員外張之碧之庶女,我的娘親是他在花船上買下的一個清倌……

頭幾年,還是有些寵愛的,恰逢又懷了我,後來……」

失寵的故事我聽過千萬,如今自己也成了活生生的例子。

「去年蘇州踹匠鬧事,父親買進了大量的上等針織布匹,本以為可以穩賺一筆,結果……誰成想朝廷接濟,將南北通貨貿易,大大壓低了水漲船高的布匹價格,誰知道父親竟然是壓上了所有的財產和良田,從此一貧如洗……

之後,父親一氣之下,久病不起,又欠下了大筆的診費,只得變賣了所有的家當,一個好好的家……就這麼敗了……

大太太和幾位姨娘先後卷了細軟背井離鄉,我只能同娘親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實在苦,不久娘親也撒手而去,我被歹人所害,賣給了人牙子,輾轉賣來了京城。本來若是賣進了正經人家做個丫頭,奴婢也是認命的,可是……娘親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莫要再走她的老路……奴婢不等他們將自己賣入那骯髒地方,就想方設法地跑了出來。」

「然而,他們都是京城裡的霸王,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你一個弱女子,你只得在西城演出了一場銜草賣身的戲,為的就是能夠在京城多顯貴的西城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主子?!」

這一回,她的眼中不再有意外,只是含淚頷首。

「福晉猜得不錯!奴婢的算計總是瞞不過您的!」她輕嘆,「奴婢深知,是福晉救奴婢於水火,可如今奴婢卻鳩佔鵲巢,親手在您心窩插了一刀……

奴婢罪該萬死……」

邊說,她俯身拜下,身體隨著哽咽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

「奴婢對不起您,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

呵……我終於明白了她的來意。

「...

你……愛上他了……」

她不語。

並不意外的答案。

一個自小受盡風霜的女子,一夜之間集萬般寵愛於一身,又是那樣一個男子。

溫潤如玉,忠孝謙卑……

這樣的男子令綺瑤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子都為之傾心,更何況是倍受苦難煎熬的賤妾之女。

慢慢地,我緊攥著胸口的衣襟,心像鉛鑄的一樣沉重,撞擊著五臟六腑。

「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自己的感情違背了良心而向我懺悔的嗎?……

那我告訴你,我不需要!……」

「不!福晉……奴婢自知愧對您的德被,願意……願意傾盡我所有來報答您……還有爺的恩情……」待她平復了呼吸,「福晉……您有所不知……語傾姐姐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的……」

「什麼?!」

「福晉,語傾姐姐原有心悸之症,如今有了身子,更是不堪重負,太醫已有所顧慮,爺已經有了不保胎的打算。」

是啊!患有心臟病的孕婦在這個醫學相對落後的時代,想要順利自然生產確實幾率是非常低的。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是當年赫舍里皇後身體健康,又並非頭胎,不是也一樣香消玉殞。

「所以……這也許將是爺的第一個孩子……」

眉忍不住一挑。

第一個孩子……

我轉視匍匐在地的她,心弦輕顫。

第一個孩子……

這意味著什麼我當然明白,這貝勒府中的每個人,京城裡所有達官顯貴又有哪個不明白呢?!

若這是個男孩,她一生便可無憂。想來她的生身母親若非產下的只是一個女孩兒,應該也不會落得連一份遺產和細軟都不得。

按下了就要脫口而出的心臟,我勉強定了定神。

舒晴……別再想了……

是男是女,如今又與你何干呢?

他已經是她人的丈夫了……

那都是他們的人生,你還有什麼好心痛的呢……

你……已經一無所有了……

「那又如何?」

我清冷地語氣,惹得堂前人倏忽昂起了臻首,雙目含淚,跪地掙扎挪步,雙手扯著我的裙擺。

「福晉……是您賜給了奴婢汐顏二字,那麼奴婢就是汐顏,永生永世都是您從西城撿來的落魄丫頭……就是爺除了奴婢的本名也全然不知汐顏的身世……」說著,前額咚咚就是幾個響頭,「奴婢別無他求,只願……只願用自己一命來換奴婢的孩子!奴婢和爺的孩子!」

大腦一個冷顫,我抬腿甩開了她的糾纏,生硬地低喊。

「穎格格!……

我想你是看錯了!……

我郭絡羅·舒晴就是再惡毒再瘋癲,也絕不是那種只會對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作歹的卑鄙小人!」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今天一早來更新,看到了不少留言啊!高興!

加首背景音樂哈!

依然是賈鵬芳和平之月系列的《寧月》~

這首曲子有兩個版本,今天貼出其中的一個,下一章貼出另一個版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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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是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哦!!!哈哈...

今天一早來更新,女主被虐,俺心有不忍,不過這是她必須經歷的,只能靠她自己挺過去,憑藉自己的勇氣和毅力堅持下去,便真的可以獨善其身了。阿彌陀佛!

(泊星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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