杼的番外(四)

杼的番外(四)

再見到公女姮,她似乎長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勞煩公子轉告晉侯,信短話長,姮有事須親口同他說,他若是能來,姮會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誠懇,眉間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應下。

兄長心裏一直有公女姮,我雖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覺得公女姮難得來鎬京,兄長會高興的。於是當日,我就讓使者攜書回晉國,將公女姮的話轉告兄長。

天子駕臨辟雍,大豐之日會射,不少貴族都聚集而來。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繹的兒子熊勇。

楚人臣服於周,熊勇年幼時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羈,尚武好鬥。記得當年剛來到辟雍的時候,子弟們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隨身帶着一柄銅直兵,發怒的時候就「鏘」一聲拔出來,嚇得別人嗚哇哭叫。

楚人荊蠻,師氏大為頭痛,責罰當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們被他嚇過幾次,見到他就像見到惡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無他,子弟中我最年長,師氏吩咐我要帶頭引導;而公明跟熊勇一樣頑皮,這兩個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對手。時日長了,我和公明覺得他為人有義,漸漸地交好起來。

熊勇雖鹵莽,最大的愛好卻是美人。自從我們認識他,閑聊的時候從來少不得美人的話題。從前我們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時候,他就教會了公明對着迎面走來的女子吹口哨,並且走上前去搭訕,一口一個「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濃重,被搭訕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開。他不以為意,篤定地告訴我們,說周女無趣,若是在楚國,沒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為習慣了他的厚臉皮,所以當熊勇對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時候,我雖意外,卻並不十分吃驚。

「你不是說周女無趣么?」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豐會射,熊勇三弋四鴻。這個結果其實不錯,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與虎臣輿一比高低,而虎臣輿此番得了六鴻,乃是全場最優。

「這回又是虎臣輿得了第一,如何是好?」會射之後,公明挖苦地說,「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試給她看么?」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輿,熊勇變了臉色,哼哼唧唧地說:「虎臣輿射的時候正好有鳥群過來,若讓我與他換個位,我一弋七鴻隨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狀:「也是呢!你說不定能像后羿那樣,把太陽也射下來。那你可就無敵了!不僅虎臣輿跪地求饒,說不定天子還會把鎬京所有的美人都賜給你……哦,你不喜歡周女,那也無妨,齊女、魯女、衛女什麼的也多的是,不過公女姮你就別想了,那是我兄長……」

「咦?姮呢?王姬瑗說要尋她呢……」熊勇四下里張望,說着,快步走開。

「我還未說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讓他去吧。」我無奈地笑笑,跟他說正經事,「方才從人來報,兄長快到了。」

兄長從晉國趕來,風塵僕僕。

他並無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齊整,俊雅依舊。這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他永遠不會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憊的樣子,人們看到的他,總是風采奕奕。

兄長本來是要去鎬京的,卻突然轉道先來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這是為了什麼。心裏忽然有一種感覺,公女姮在兄長心目中的地位,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別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見到兄長很是高興,問了他好些晉國的事。兄長一一對答,從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們那邊望去,卻不見公女姮。

「她方才走開了。」王姬瑗小聲地說,一臉遺憾。不過很快,她莞爾一笑,「勿慮,你稍後帶晉侯去鍾室,一切有我。」說罷,她一臉自信地溜了開去。

從明堂出來以後,公明對兄長說他贏了王姬瑗的羸獸,要帶兄長去看。

兄長是看着我們長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來掩不住。兄長也不點破,含笑地答應我們。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鍾室中,兄長終於見到了公女姮。

我遠遠聽到裏面傳來悅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彈的曲子我從來沒聽過,很是悅耳。兄長顯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門口立了好一會,直到琴音停住,他才邁步進去。

「我等為何在此?」鍾室外的樹下,王姬瑗伸長脖子,不滿地嘟噥。

「就是,」公明說,「兄長和公女姮在裏面做什麼?」

我臉上發熱,瞪他們二人:「兄長與公女姮見面,你們難不成偷窺?」

「這話不對,」王姬瑗回頭道,「這鐘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窺?」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邊可熱鬧呢。」公明朝我擠眼,說罷,不待我阻止,他已經同王姬瑗順着牆根朝鐘室的門邊摸去。

「你們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這兩個無法無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個勁掙扎。

「噓!」前頭的王姬瑗回頭狠狠瞪我們。

門框離這裏不過兩三步,我唯恐驚動了兄長,連忙噤聲停住。

裏面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公明甩開我的手,湊上前去。

「……別擋着!」他想把王姬瑗的頭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開他,「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經晚了。

鍾室內的二人已經發覺,四隻眼睛望了出來。

我們三人登時僵住。

我的臉騰騰發燙,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長。

「瑗方才不是說想去看驘獸?」公明向來有急智,鎮定地對王姬瑗說。

「驘獸?」王姬瑗反應過來:「哦……確是驘獸!」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說,「杼也同往觀之如何?」

我如獲大赦:「甚好!」說罷,三人裝模作樣、歡歡喜喜地跑開了。

兄長的好事被我們攪了場,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說,「你擠我做什麼!」

「都是你!」公明反駁,「說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擋着,還出聲!」

「你不推我我怎會出聲?」

「你不擋我我怎會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喪地跟在他們後面一言不發,腦子裏還轉着方才的事,只覺得再也無顏面對兄長。

「杼!」這時。熊勇忽而出現在前方。看到我們,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你們去了何處?教我好找!晉侯呢?聽說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長,我又有些發窘。

「兄長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處也找不着人,你去了何處?」

「我自然是去明堂獻祭!」熊勇一臉坦然,說罷,看看我們身後,「是了,姮不是跟你們一起么,怎麼不見她?王姬,姮呢?」

「你又來!」不等王姬瑗答話,公明瞪他,「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許纏公女姮!」

熊勇嗤笑說:「公女姮與你兄長行禮了么?婚約未立,你先拿人家當了長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長又不是你,你管得着么?所以說你們周人愛整天端著死板貴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禮,照樣……」

「你們小聲些!」我預感到這兩個人會吵得沒完沒了,打斷道,「勇,我們去看羸獸,你去么?」

「去!」熊勇瞥瞥公明,惡劣地笑,「當然要去,羸獸都知道要跟着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爾。

「姮跟你兄長在一起么?」路上,熊勇小聲問我。

我點頭笑笑。

熊勇像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怎麼了?」我問。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與虎臣輿說話。」

「哦?」我訝然,「虎臣輿?」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須教你兄長看緊些。就算不肯讓給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輿。」

公女姮的兄長與虎臣輿相交甚好,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說話不正經,我沒有往心裏去。

看過羸獸之後,突然大雨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宮室,兄長已經離開了辟雍,往鎬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聽晉國來的從人說,晉國的天氣也不好,兄長出來之前還很不放心。他命人嚴密監視水道,若有洪澇即刻來報。

出門見美人也不會忘記國事,臣子們說得不錯,兄長的脾性像足了父親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國中雨勢擔憂的時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訴我們,公女姮一早就出發去頡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為何?」我問。

「不知。」王姬瑗說,「我還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著下巴:「我兄長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覺得無趣吧?」

王姬瑗說:「你們說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於是去了頡邑?」

公明道:「你不是說她昨日見過我兄長之後,還小病一場?」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發光。

「晉侯與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無比羨慕。

公明瞥她她:「怎麼?想你那宋國公子了么?」

我也笑:「我聽兄長說,那人他見過,品貌不錯。」

「他哪裏比得晉侯。」王姬瑗紅了臉,卻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聽說晉侯在為你尋覓婦人,已經問了好些諸侯。」

「哦?果真?」公明來了精神。

「胡說什麼……」輪到我面紅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兩人吃吃地賊笑,不住拿話鬧我。

我不再出聲。

但王姬瑗方才說婦人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動。

我承認,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國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變化,並不總會遂人心愿,即便它曾經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公女姮從頡邑回辟雍的時候,兄長趕去見她。

兄長出發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神色里並不盡然是喜氣,似乎藏着什麼事。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獨自一人,沒有帶回公女姮的車駕。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隨我返國,杼留下。」他進門就對我們吩咐道,語氣平靜,眉眼間卻不掩陰沉。

我和公明相覷,各自的臉上滿是訝色。

我說:「兄長,你不是說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長淡淡道。

我們看他臉色,再多疑問也只要先咽在肚子裏。

車馬已經備好,兄長就這樣離開了辟雍。轔轔聲中,我在宮門前望着他遠行,只覺那身姿帶着幾分蕭索。

幾日後,虎臣輿在教場上以一頭死麂委質,在天子和貴族的睽睽眾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輿依禮完成婚事。

聽到這個消息,我吃驚不已,立刻從鎬京趕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國的公女姮。

虎臣輿也在,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憤懣衝起。

我推開虎臣輿,看着他陡然變色的臉,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與我們同出一族,竟做出毀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攔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與他廢去婚約。」她如是道,「今日誤會,錯全在姮一人,與虎臣實無干係。」

我瞪着公女姮的臉。

「為何?」我問。

她的目光動了動,似乎平靜,又似乎盛滿了悲傷。

「我二人各有堅持,無法顧全彼此。」她輕聲答道。

我怔怔然。

當我回到晉國把教場上的事告訴兄長,他並沒有說什麼。

他仍如以往,每日與臣子商討庶務,到民間田地中巡視。但是他變得沉默,臉上也難見笑容。他早出晚歸,埋頭在各種事務之中,似乎決計不讓自己有一點空閑。

這年秋天,晉國迎來兄長繼位之後的第一次豐收。倉廩盛得滿滿,積糧超過了過往兩年相加之數。國人歡騰,涌到到廟社祭祀歌唱,稱頌兄長的功績。

可是即便這樣,兄長也沒有開懷。

看着他日漸消瘦的臉,不但我和公明,連宗老和臣子們都憂心忡忡。

「兄長,你心中不好。」一日夜裏,兄長歸來,我瞅准空隙,鼓起勇氣對他說,「兄長近來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連國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着我,過了會,他露出苦笑:「是么?」

「是公女姮?」我問。

兄長沒有說話,按按緊鎖的眉心,將身體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樣子,有些心疼:「兄長,聽聞虎臣輿還未往杞國遣媒人,兄長若去鎬京向天子陳以情由,此事或許還可挽回。」

兄長閉着眼睛。

「兄長……」

「不是你想的那樣。」兄長道,神色有些疲憊,「杼,我與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輿。」

我微訝,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對我說的話,忍不住問,「那兄長是為何……」

「杼,你想問的是這些?」兄長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連忙搖頭,道:「兄長近來消瘦,國中無論民人宗老都甚為憂慮。」停了停,我說,「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測兄長是為此傷神。兄長,父親將唐地傳下,遷都為晉,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國祚萬民皆維繫於兄長。我等三人雖為兄弟,可兄長心中有憂煩,從不告知我與公明;我知此乃兄長慈愛,可兄長若損傷身體,我與公明……」

喉嚨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

兄長輕嘆一口氣,少頃,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的肩頭,寬厚而溫暖。

「知曉了。」他的聲音和緩而沉着,如同我小時候被噩夢嚇哭時,他勸慰的語氣,「杼,我必不再如此。」

幾日後,兄長擇定媒人,攜雁前往齊國。

齊侯答應得很爽快,問名請期皆有條不紊。

隔年開春,兄長親自從齊國迎來了齊侯的女兒,我們的長嫂齊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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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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