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離火逢雨

還沒等李火叫出聲來，又聽到身前嘩啦啦的聲音傳來。

那副場景，就好像一個深處孤島，孤立無援的人看到了海嘯來臨。

還抱著貓蹲在地上的李火避無可避，被這車輪所捲起的路邊髒水，濺了一身的泥濘。

……放開懷裡的流浪貓，李火又一次疲憊的選擇了站起，而不是倒下。

他看著那揚長而去，疾馳而過的紅色高端跑車。

就在這暴雨中聆聽著那車中傳來的，對自己的謾罵。

「想自殺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啊！操！真他媽的晦氣！」

這跑車裡的有錢人，還以為李火是來碰瓷兒的，或者是來找個富人家撞死，好給家裡留筆錢的。

其實……也怪不得他，畢竟李火突然跑竄到馬路邊，一副氣勢洶洶還十分狼狽的樣子。

別說有錢人了，是個正常的司機可能都會這麼想。

李火也知道。

李火也明白。

他發現自己剛剛有那麼一刻已經十分逼近死亡了。

如果自己的腦袋再探出一個身位去，就永遠不用醒來了，就永遠不用這麼累了…………

如果自己腳下一滑…………自己就不用再忍受這種難受的滋味兒了…………

如果，自己再有更多些的勇氣的話………………

但是，此時此刻，仍站在雨里的李火是這樣想的。

他想…………

要是給這跑車上面撞出個坑來，就是賠上自己這條命，恐怕都賠不起啊。

眼看那紅色的高端跑車已經消失在了視野中。

呆立在雨里的李火還在回味剛剛那股接近死亡時的幻覺。

就在這時………………

他身邊突然停下了一輛黃色的計程車。

看樣子，有司機覺得他站在路邊一定是在打車，所以沒有顧及他被雨淋濕，想送他一程。

但其實…………是因為那位司機，看到了李火想去救貓的場景。

車窗漸漸被拉下，雖然因為車內昏暗而看不清他的臉，但李火還是看到了這位好心司機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車。

空間狹窄的計程車對於身高一米八的李火來說顯得有點小了，他順了司機的好意，彎腰，一個猛子便扎進了計程車內，又碰的一聲帶上了門。

挪了挪屁股，放好自己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這才坐好。

「請去巔峰旅館。」

啪嗒，啪嗒。

戴著墨鏡的司機十分熟練的敲打著計價器上的按鈕，將路程歸零。

又一把將空車的牌子扣了下來，象徵著自己不再載客。

車內的味道聞起來像是發了霉，在這場雨中又潮又悶。

就在這時，李火發現了一個令他有些感興趣的事情………………

他借著路邊的燈光，看到那計價器和空車牌旁邊立著的司機信息上。

咕嚕，他咽了口口水。

一寸免冠照片上，司機看起來是一個長得頗有氣質的女人。雖然算不上好看，但是普普通通，是那種看久了會越來越好看，乍一看也不覺得難看的類型。

根據那牌子上所寫的。

她的名字叫————

馮雨。

嗚————

——

與此同時，一切都準備就緒的女司機馮雨也踩動了油門兒，驅使著這輛計程車向前行進…………

李火剛微微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

卻感覺整個身體重心前傾。

還沒等車開出去三米，他就聽到了剎車帶在雨中摩擦的刺啦聲————

「日你大爺的！你丫生孩子沒腚眼兒！」

原來，馮雨才剛剛起步，就被前面路口中一個突然拐出的麵包車攔住了去路，嚇得她連忙一個急剎車。

怒歸怒，罵歸罵。

待到那麵包車往前開去了，馮雨又踩起油門，繼續開車。

車窗外，雨水正一滴滴的滑落，沾染了身旁的水珠，變成一條直線，扭曲著光線和景色。

李火沒有注意被雨水折射出的五彩斑斕，而是專註於車內的事情。

他聽出來了，剛剛馮雨脫口而出的那幾句，這是他的家鄉髒話。

他鼓起勇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心靈，想和同鄉的陌生人聊聊天。

「老妹兒，你開出租多久了？」

方向盤上的手依舊穩穩噹噹，馮雨抬頭撇了一眼後視鏡，晃晃悠悠中答出一句：「可能快有十年了吧，你也是鄉下人？」

李火答的很快，他知道對方願意聊，而如果自己不立刻回答的話，說不定對方就不願意了。

「嗯呢，我看你剛剛罵的有家鄉味兒，沒想到你都開了這麼久出租了，普通話真好。」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嗯呢，家鄉話，家鄉好，忘不了啊————」

「我不止記得這家鄉話，還記得家鄉那沒有高樓大廈阻擋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蔚藍，沒有汽車尾氣瀰漫的霧霾，雨過天晴的時候，那種泥土的芳香…………天空中的飛鳥們張開翅膀，時不時————」

嗡嗚——————————巨大的車喇叭聲又一次傳來。

「操！個X養的烏龜兒子王八蛋！」

還沒等馮雨回憶完家鄉的好，她就又被疾馳而過的鬼探頭車輛嚇了一跳。

真不知道那些連信號燈都看不懂的傢伙們是怎麼拿到駕照的………………

「唉………………」

馮雨推了推墨鏡，穩了穩心神，看樣子，這一下她被嚇得不輕，而且很明顯的有些疲倦了。

黃色的車繼續往前開，李火就坐在後座上，不知道說什麼好。

只能靜靜的等馮雨繼續開口。

「不說十年，這輛被神明遺棄的計程車，我現在已經開了三十小時了。」

「太久了。」

「就是太久了，這三十小時比十年要久的多，而那十年又是由一個又一個這樣的三十小時所拼湊起來的。」

「太久了………………」

李火聽得出她口中的疲憊，那是一個鄉下人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品味的心酸和疲勞。

誰又何嘗不是呢？

……同為天涯淪落人。

「我知道那有多久。」

「我今天，花了一整天來等一個根本不會來見我的人。」

「我父母恨我，他們將我拋棄。」

「我來九州已經一個多月了，毫無成就，只能不斷吃老本，我是一個推銷員…………」

「卻什麼都沒賣出去。」

李火搖了搖手，又側頭失落的看了看自己的黑色公文包。

他希望自己的痛苦經歷可以讓馮雨感到開心一些。

畢竟除了這些，他就沒有什麼可以用來閑聊的資本了…………

滴答，滴答，淡藍色西裝上的雨水還在不斷的往下滴，打在防滑腳墊的膠皮上，和那些泥濘混在一起。

「…………你都賣些什麼東西？」

馮雨接過了李火的話茬，對他的職業很感興趣。

李火深吸了一口氣，又很快的吐了出去。

此時此刻的他滿臉愁容，完全不是一個理想中的推銷員。

搖了搖頭，李火有些無奈的說：「不值錢的便宜貨，小玩意兒，旅遊飾品，日常用品……」

「蟑螂葯，防水保鮮盒，清潔噴霧，卸妝巾，硫磺皂，按摩器，對血液循環有緩解作用的襪子……」

越說，他的眉頭就越緊，好像打心底對他的推銷產品們感到厭惡。

在老鄉面前，他不用再坑蒙拐騙。

「都是些劣質的便宜貨，愚蠢，低廉，又醜陋的垃圾。」

說完，他感覺十分釋懷，不用和別人吹捧這些東西。

很久沒說出真心話的他竟然笑了出來。

撲哧。

「都是垃圾。」

撲哧，李火笑了，馮雨也跟著笑了。

雖然看不見她的眼睛，但看她的眉頭微微抬起，好像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啥？你賣垃圾？」

李火也被這個女孩逗笑，他終於掛上了真心實意的自然笑容，對馮雨笑道：「對，我就是個賣垃圾的。」

「然後人們都不願意買？」

面對馮雨的調侃，李火無奈的搖了搖頭。

「對，他們都不買……」

「哈哈哈，真奇怪。」

為什麼人們不願意買垃圾呢？

馮雨依舊安全駕駛這這輛計程車，她瞥了瞥窗外，能從雨刷的縫隙中看到那些擺著展覽貨櫃的商店櫥窗。

「真奇怪，你看這裡的商店，它們賣的無非也就是這種東西————」

「垃圾。」

說完，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紅燈，又很快對李火說道：「我們走第九大道，從那裡去上城區。」

李火感覺心情輕鬆了一點，沒有再多答話，看向窗外，那一片霧蒙蒙霓虹燈下閃爍的的……垃圾。

…………時間過去了一會，這時李火才發現，馮雨選擇走第九大道是有原因的。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紅色車尾燈，車喇叭聲接連不斷的響起，行人撐著傘，在堆積的車流中穿行。

也對啊，這才是這座城市每日都會上演的光景。

晚上六點多，必定會上演的那一出好戲——

【下班時間的高峰期堵車】

一排排的紅色尾燈晃得人睜不開眼，李火就像今天工作時的那樣，靜靜的坐在計程車後座上，安靜又禮貌的等待著車流的行進。

起碼，和自己的工作不同，只要肯等，車流一定會往前繼續行進的。

那些人們也和自己一樣，即使不願意，也一定要前進。

他們，也要回家。